皇帝让郎灵寂去对战王戢, 有点过于迷信郎灵寂的能力了。
    郎灵寂被削去中书监之位后?仅仅是朝中一不起眼的角色,议事要?站在?最?外?圈,无权过问国家?枢机之事。
    他是文臣, 素袍操盘, 笔墨谋太平,并不精通于刀尖舔血地?厮杀。
    既皇帝这么请求,郎灵寂须得领命。前几日他还斩钉截铁带领王家?人跪在?宫门表明忠心, 发誓以死奉社稷,现在?不能临阵脱逃。
    “臣遵旨。”
    王家?出了逆贼险些连累满门, 他作为琅琊王氏代行家?主, 理应清理门户, 大义灭亲。
    郎灵寂指出:“王将军兵强马胜,臣并无把握获胜。”
    忠心的毅力不能改变一切,在?绝对强大的暴力面前,再精细的谋算也会被碾压得体无完肤, 被铁骑荡平。
    他从前在?王戢麾下担任谋士,如今为皇帝效命带兵诛逆的举动会被王戢视为背叛, 王戢会毫不留情对他动手。
    司马淮摇摇头, 多年?来败在?郎灵寂手下的经历已让他神化?了郎灵寂,仿佛斯人真有呼风唤雨之能耐,挽大厦于将倾。
    “朕相信你。”
    郎灵寂一定有办法。
    他知道郎灵寂不是神仙,但现在?唯一救命稻草皆系于此, 他唯有相信郎灵寂是神仙, 去希冀一丝胜利的曙光。
    “司马玖叛国已死, 朕便?命你率领他的军队, 临时任宫廷禁卫军之责,保卫皇宫。若此战胜利, 王家?之罪一笔勾销。”
    郎灵寂与?王戢素来是一文一武配合紧密,为擎天柱支撑琅琊王氏,不知这二人自相残杀是怎么一番情景?
    以郎灵寂的智能否克制王戢的武?王戢素来信任郎灵寂,又是否能反过来用武消灭所?谓的“智”?
    让他们内讧,是司马淮最?后?的计策。
    现在?情势危急,唯有王家?人对付王家?人。
    郎灵寂清冽呵了声,皇帝还真是病急乱投医。
    他接受司马淮的任命,跪地?向司马淮效忠,目中冰冷无情且漆黑一片,道:
    “但臣有个条件。”
    “见一面王姮姬。”
    ……
    王姮姬跟随侍女来到太极殿正殿。
    她和襄城公?主现在?作为人质滞留在?皇宫,没有皇帝允许不能见陌生人。
    这次郎灵寂出征若有异动,她这人质会被立即斩杀。
    太极殿,皇帝已然离去了,独独留郎灵寂一人在?露台的小池塘边等她。
    初春绿钱浮于水湄,有风的日暮,郎灵寂伫立于远山烟雾与?夕阳落照的交织中,长身玉立,染了一层薄霜。
    这样平静和谐的氛围不似战前。
    王姮姬道:“找我什么事。”
    郎灵寂淡淡回过头,“没什么事,告诉你一声,明日要?与?你二哥交战了。”
    王姮姬神色晦暗:“有胜算吗?为朝廷尽忠确实是我们的责任。”
    她这话说的模模糊糊,好似希望朝廷赢又好似希望王戢赢。
    郎灵寂摇头。
    王姮姬:“连你都没有胜算?”
    他道:“恐怕你对你二哥的兵力有些误解。”
    八十万雄兵。
    什么概念,投鞭断流,即士兵每人往淮河扔一条鞭子便?可堵塞河道使河水断流。莫说反一个小小的东晋王廷,北上收复中原失地?也足够了。
    王姮姬无言以对,走?到郎灵寂身旁,和他共看池塘中漂浮的绿钱。
    王家?能有今日皆是郎灵寂的功劳,他报答王章的知遇之恩,为琅琊王氏绘制了蓝图,并将这些蓝图一一变成?现实。
    “打?不过就认输吧,”她道,“二哥嫉恶如仇。你为皇帝出征,二哥定然认为你背叛了他,你会跟司马玖同样下场。”
    郎灵寂道:“认输岂不成?了国贼?”
    王姮姬反唇,“就跟你是什么清白臣子似的。二哥之所?以会谋反全是你暗中怂恿的,别以为我不知道。”
    他轻声笑了笑,没有反驳。
    天空呈现微红泛紫的出炉银色,太阳缓缓落下了地?平线,近处已黑如鸟羽,暮色席卷,逐渐看不清楚景物了。
    成?婚这么久,他们第一次共看日落。
    “你之前说我们琅琊王氏会赢,确实快赢了。但没想到陛下搞这么一出,命你出征,与?二哥自相残杀。”
    所?谓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关键在?于“唱”字。无论内心怎么想的,唱白脸的人表面必须装出忠心耿耿为国为民?的样子,大义灭亲,虽千万人吾往矣。
    郎灵寂平日再怎么扶持琅琊王氏,跟王戢这场仗还是要认真打的。否则天下非议,王家?内外?勾结狼狈为奸,用心不诚。
    “你能把事情看清楚,我很欣慰。”郎灵寂抬手摸摸她的发,“不愧是我的姮姮。”
    这么久以来他一直在?有意无意教她当?一个称职的家?主,潜移默化?,她终于有几分家?主的样子了。
    王姮姬罕见地?没有撇开他,用佩戴家?主戒指的手去握他,郑重道:“郎灵寂,跟你商量一件事,天下太平之后?你能放我一段时间吗?”
    怕他不答应,补充,“……不用很久,就几个月或者几天就好。”
    郎灵寂目中色淡,“干什么去。”
    王姮姬道:“想离开乌衣巷的王家独自清净清净,过点属于自己的生活。”
    长久以来她被困囿在?这个地?方,身心遭受极大的压制,处于崩溃和颓丧的边缘。她力拒富贵而不能,家?主的身份将她捆得严严实实,为所?谓家?族责任活着。
    以前她总是盼着和离,如今和离再无指望,便?退而求其次,希望能享受一段时间的自由。
    郎灵寂冷淡地?拂开她的手,雾暗云深如一片冻结了的湖,拒绝道:
    “不……”
    王姮姬连忙扯住他的博袖,掏心掏肺地?恳求道:“郎灵寂,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把我绑在?身边纯纯为了朝政权益。我也不会乱跑给你惹麻烦让你心烦的,我想出去一段时日,只是,”
    太累了。
    就是这么简单的理由。
    太累了。她太累了。
    就当?给她放个短假吧。
    她想暂时逃避这人世间一段时间,找个清净的郊外?小屋也好,每日做做白日梦,写写诗句,兜风骑马。如果她生命中曾有过这么一段自由灿烂的时光,她必会铭感五内,日后?多么黑暗的日子也不怕了。
    郎灵寂一道清冷锋利直接剐向她:“你说实话是不是还想和离?”
    王姮姬怔怔面对他,半晌摇头,“没有。王家?需要?你,我不会和离。”
    郎灵寂道:“就因为王家?吗?”
    王姮姬抿了抿唇,“是。”
    他认真问:“王家?不自由吗?你想骑马家?里有最?大最?好的马场给你,你想去哪里只要?一声令下,无数仆人前呼后?拥地?抬着你去,我从来没限制过什么。”
    顿一顿,道:“哪怕你想现在?离宫。”
    王姮姬默了片刻,现在?确实自由,但她为何还想离开呢?她只是想要?一段没他的日子,没有他空气都是轻松自由的,吃糠也甜如蜜。对了,她只是想没有他。
    郎灵寂继续道:“姮姮,呆在?我身边吧,你爹爹要?我事事以你为第一顺位,我不会反悔的。我会继续辅弼你们兄妹俩,直到……”
    王姮姬听话头不对:“不,你若答应,我愿意将家?主之位让给你。”
    她将戴戒指的手束在?他面前,道:“家?主的信物是‘传家?戒指’和‘吕虔之佩刀’两?样,我会悉数献给你,举行正式的让位仪式。以你的德望即便?不是王家?人,族人也会对你心服口服。”
    这几日他当?代行家?主远比她做得好,换做是她,绝无魄力带领满门子弟到皇宫门口去跪地?请罪。
    他很好地?保护了琅琊王氏。
    而且前世他就是王家?家?主,这个家?主之位本来属于他。
    这条件足够真诚。世人都讲名分,郎灵寂为王家?倾尽心血,王家?是他精心栽培的一株花儿,谁不想这朵花冠以自己的名字,成?为花的主人呢?
    琅琊王氏必定会青史留名的,谁能经得住族谱单开一页的诱惑。
    日后?史书工笔在?谈起琅琊王氏时,会提到一个并不姓王的角色——他是王家?女婿,却为王家?奠定了不可撼动的基石。不单有《王章传》《王戢传》《王瑜传》《王慎之传》《王绍传》《王潇传》《王崇传》《王实传》……还有关于他郎灵寂的书写。
    哪怕只有短短一行字,历史也记住了他。后?人会知道,郎灵寂曾鲜明地?存活在?这个时代中,做出了很多贡献。
    但如果他只站在?王戢和王姮姬的阴影中,便?永不会有抛头露面的机会。
    她用这条件交换求的是短暂离开王家?的一段时间,既不和离,也不抛却姓氏,之后?仍做他的妻子。
    条件开到了极致。
    “郎灵寂,如何?”
    她满目真诚地?问。
    郎灵寂默了默,第一次动摇了。
    从参政起他的内心一直保持清眀自省,明确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如矿野中一道笔直的线,从不被外?界干扰。
    而今,却动摇了。
    权力是男人最?好的春..药,他这一生都在?追逐权力,为此舍弃了亲情、爱情、人情,戴着冷冰冰的面具,用绝不拖泥带水的手段准确摘得自己想要?的目标,连婚姻都是算计的一部分。
    他也确实得到了那至高无上的权力,王家?被他掌控,王戢对他唯命是从,王姮姬成?了他夫人。但如果想更进一步,需要?一些突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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