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戢兵变, 夹在其中最难做的是郎灵寂。
    他入朝数载,政绩斐然,素有虚灵的胸怀, 清流浩荡的士风, 神仙一流的人品,不追名逐利,素有忧国奉公之名。执政期间?颁布了优容豪门贵族的政令, 奉行无为而治的基本国策,广受权贵阶级爱戴, 在世家中地?位极高, 甚至有人把他比作周公伊尹一样的贤相。
    他凭自身学识风度本有机会成?一代千古名相的, 然而王戢起兵,使他备受皇帝打压,蒙上?了篡逆的骂名。
    篡逆是历朝历代当诛必诛的大罪。
    琅琊王氏将?满门抄斩。
    眼下的郎灵寂并不具备保护琅琊王氏的条件,一来他手?无兵权, 二来他遭贬谪削爵,本身也是阶下囚。
    皇帝一旦下令灭门王氏, 司马玖的禁卫军立即会倾巢而出。郎灵寂谋算再精密, 布局再牢靠,在绝对武力?面前如螳臂挡车被碾压得?灰飞烟灭。枷板和绳索套在身上?押赴刑场,神仙也难逃一死。
    郎灵寂当真落魄了。
    众人皆等着郎灵寂的笑话,瞧他如何做困兽之斗。
    郎灵寂却直接选择了放弃。
    清晨, 露水沾湿了草木, 一层若有若无的雾气缭绕在建康皇宫之上?。
    他选择以代行家主的身份带着琅琊王氏满门老少来到皇宫外, 褪去?朝服, 诚惶诚恐,对皇帝做出一副诚恳请罪的姿态。
    冬阳下, 郎灵寂墨长的发以荆条挽住,素色白绢衫子,在最前戴罪。
    他的身后是琅琊王氏满门珠玉,在京为官的子弟共计五十五人,有男有女,皆是王家有头有脸的人物。
    王戢谋反,琅琊王氏并不知情?,愿负荆请罪自证清白!
    所有人都惊掉了下巴。
    这位昔日权亢人主的琅琊王竟这般放下身段,领着阖族屈辱地?向?皇帝求饶,看?来这一局皇帝是赢定了。
    西风起,皇帝司马淮站在高高的露台,掌腹攥得?嘎吱直响,眉心疼得?厉害。
    郎灵寂来跪地?请罪,他非但无一丝一毫欢喜,反而有种大势去?矣的懊恼感。
    可恶。
    他料到郎灵寂轻狡万端,刻意?把各种条件限制到最严,移郎灵寂出中枢,隔绝王戢,夺走王姮姬,贬谪王氏子弟……没想到郎灵寂还能以新的角度破局。
    孙寿说得?没错,郎灵寂不死天下永无宁日,他这皇帝也永无宁日。
    他本即将?下令将?琅琊王氏满门抄斩,郎灵寂忽然演这么一出,占尽舆论?,隐晦巧妙地?保护了琅琊王氏。
    橐橐脚步声传来,翰林院秘书丞河东裴氏裴锈觐见,道:
    “陛下明鉴,琅琊王带领琅琊王氏不眠不休在皇宫前跪了数日,足可见王氏忠心。郎灵寂本人更是玄儒双修,笃信儒家信条,忠心耿耿,还请陛下明辨忠奸,赦免无辜的王氏族人。”
    裴锈手?中捧着厚厚的一摞奏疏,世家大族联名上?表为王家求情?。
    河东裴氏是北方著姓,他们的态度几乎就代表了所有士族的态度,
    所有士族都站在了琅琊王氏这一边。
    司马淮眉心俨然更痛了。
    郎灵寂倒成?笃信儒家的忠臣了?
    儒家惯来重视君臣父子秩序,从?前司马淮据此收拢君权,以儒家拿捏、法家锁喉的方式拿捏别人,如今竟反过来被人拿捏。
    朝中文武百官本就倾向?于琅琊王氏,郎灵寂又先一步带族人做出这么一副可怜巴巴的弱者模样,占尽道德制高点,让他这皇帝如何再下诛杀之令?
    即便满门抄斩也不能在皇宫门口,更无法搞暗杀。所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王家被无形的保护伞笼罩住了,这位昔日中书监真是机关算尽。
    “朕知道了,下去?。”
    司马淮强抑烦意?,神色颓沮极不好看?,撂下一句话便送客。
    裴锈将?奏折放下,特意?将?言辞最激烈的几本放在上?面。若不释放琅琊王氏,士族们将?联合起来捍卫利益。
    “微臣告退。”
    司马淮独自呆了几息,如霜打的茄子,透着抹难受劲儿。
    见招拆招,一定会有办法的,一定有……他走来走去?在心头喃喃自语,如何接下郎灵寂这一招?
    他学过那么多帝王术,飞速在脑海搜刮,书本的东西只是纸上?谈兵,没一条能灵活运用?到现下的窘境中。
    帝王术教的是如何对付臣子怨恨,不服,怀二心,欺上?瞒下,勾心斗角……却没说臣子下跪怎么办。
    因为臣子下跪请罪不需要办。
    这符合儒家人伦、君臣纲常的诚意?满满的举动,绵如流水,哪里有攻击性?
    跪这一动作代表了臣子对君王的恭顺谦卑,有任意?宰割之意?,一方对另一方的服从?与效忠。
    司马淮郁郁难解,心律失衡。
    “放肆!!”
    他心防破裂,对着空气大吼了声,怒而将桌上的奏折一股脑推落在地?,露出了一行行令人拂悦的文字。
    “统统都是废物。”
    ……也不知道在骂谁。
    站在高高的露台上?眺望,王家阖族齐刷刷跪于宫廷门口,声势浩大,既是请罪亦是一种微妙的示威。
    这般阵仗使百官不敢上?朝,太监绕路而行,皇宫侍卫空有怒火而无可奈何。
    王家在朝中经营多年,大树的根系盘根错节,深入土地?数十尺深,哪怕一片树叶微微轻颤都够引起建康一场大地?震。
    莫说杀琅琊王氏满门,杀王家任何一人都不行。
    否则朝野人心惶惶,大量官位的空缺必定使社会停止运转,如阁楼失去?地?基,土崩瓦解,北方匈奴将?趁虚而入。
    这些?道理将?帝王束缚死了。
    因为是戴罪,王家人皆着缟素,白压压一片恍若皇宫的葬礼。
    王家的官员占据了东晋朝廷的半壁江山,他这皇帝若杀琅琊王氏满门,同样给自己掘了坟墓。
    司马淮陷入长久失神中,忽然灵光一闪,决定借此机会先征服她……
    建章宫。
    王姮姬孤立无援,桃枝、桃干等人没能跟她入宫,皇帝的侍卫将?宫殿死死围住,她陷入了坐以待毙的困境中。
    “请王小姐沐浴更衣。”
    宫女柔婉的嗓音传来,热汤已?备好,撒着幽香的梅花花瓣,一套剪裁得?体的宫装和首饰放在托盘上?。
    今晚,陛下宣她侍寝。
    虽然她和郎灵寂还没和离,司马淮决定先与她行夫妻之实,和离书后续再补。
    人在屋檐下,王姮姬没有选择的余地?,依言褪下衣衫沐浴。衣裳首饰着实说不上?多名贵,比琅琊王氏的差远了。王家第一豪富之家,皇家相比之下显得?寒酸。
    “我沐浴时习惯独自一人。”
    宫女闻言悉数退到了门外,巨大的云母屏风遮挡,映出王姮姬沐浴朦胧恍惚的背影,并看?不到里面的状况。
    王姮姬蓄意?在里面拖延许久,足足一个时辰才从?里面出来,暮色遥遥降临了,天边被渲染浅淡的凝夜紫。
    却猛然见司马淮。
    他不知何时来到她的宫殿,已?等候良久,闻她道:“蘅妹,跟朕来。”
    王姮姬满腹疑问,不由分说被司马淮拉上?了帝辇,坐在了皇后的位置。
    辇轿被八人抬起,高处不胜寒,王姮姬几度想起身却辇都被司马淮阻拦。
    “陛下要带我去?哪里?”
    她的愿望明明是离宫。
    司马淮神色莫名,道:“你不是想见家人吗,朕这就带你去?见。”
    王姮姬越加犹疑。
    帝辇直直到了宫门口,拾阶而上?登临露台,眺见一大片人正在跪地?请罪,最前面的人冷隽凛丽,郢水钟神,钟山孕秀,风姿玉洁而清,端端就是她丈夫郎灵寂。
    后面的人亦个个面熟无比,是她的兄长、叔伯、婶母、公爷……
    “看?到了吗?”
    司马淮负手?而立,冕冠之下垂旒被高处的寒风吹得?叮当作响,傲然道:“你那么笃定王家会赢,他们却失败了,包括你最信服的郎灵寂统统跪在朕的脚下。”
    王姮姬怔怔盯着自己的家人,一时失智。王戢篡逆,王家满门负荆请罪。跪伏的姿势,王家处于绝对劣势,为皇帝刀下鱼肉。
    “陛下,你……”
    她咬牙切齿。
    这时,恰好郎灵寂察觉到了露台上?的注视,缓慢抬起头来,正好与她四?目相对。
    他微微摇了摇头,隔着老远,用?只有彼此才能听到的心声安抚她的焦躁。
    ——姮姮。
    他依旧带着冷静而细腻的情?感,深刻温柔,意?蕴幽远,虽然是跪着的姿势骨子里却是稳坐钓鱼台的模样。
    和前世一般无二。
    任何时候他都有这种掌控一切的平静感,保持着理性和审慎,给人以十足的安全感,不动声色却令人心惊肉跳。
    王姮姬呼吸轻了片刻。
    她复杂呃笑了下,眼泪悄无声息地?流淌,下意?识捂住了嘴,理智寸寸燃烧,同时情?蛊在排山倒海蠕动着。
    有郎灵寂这一道眼神就够了,她可以笃定,目前事态进展还在他按部就班的计划中,撒够了绳便一步步收网。
    二哥大军已?剑指建康,来势汹汹,倘若王家联合所有士族联合起来造反,皇帝即便有比现在强十倍的兵力?也毫无胜算。
    琅琊王氏定然会赢。
    郎灵寂和王戢两根擎天柱会托举住王氏的百年基业,淮水尽王氏绝。
    幸好有郎灵寂在。
    旁边的司马淮见她眼圈涩红落泪,还以为她伤心过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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