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
    不等裴琏告诉明婳, 当天傍晚,明婳便寻去了西苑。
    彼时裴琏正将?写好的陈情?书装进信封,听到屋外传来侍卫的请安声, 他将?信函搁在了书册之?下。
    “进。”他道。
    木门吱呀一声推开, 一袭应景的织金大?红袄裙的明婳走了进来。
    裴琏吩咐下人沏茶, 明婳却抬手:“不必了,我不喝。你们都下去,把门关上。”
    侍卫微怔, 见太子?点了头,方才躬身退下, 顺便将?门带上。
    半扇木窗敞着, 黯淡斜阳透过镂空雕花, 斑斑点点地洒在灰青色地砖上。
    裴琏看向面色凝重的明婳,眉心轻动, 语气却平和?:“新年第一日, 怎的板着一张脸?”
    明婳不说话,只直直望着他。
    裴琏遂也沉默下来。
    良久,他才道:“你知?道了?”
    见他承认了, 明婳站在书房正中?,袖笼中?的手攥了攥紧, 咬牙道:“这样大?的事, 你还以?为能瞒住吗?”
    “孤本?就?没想?瞒你。”
    裴琏从桌边起身, 走到她面前:“只是想?着正月初, 正是喜庆时候, 不着急拿那些事来扫你兴致。”
    但明婳还是知?道了。
    肃王妃与?她说的, 并?叫她帮忙劝说一二:“战场多凶险啊,陛下与?皇后就?这么一个独子?, 又?没个后嗣,怎敢叫他上战场?婳婳,你多劝劝他,叫他回长安吧。”
    明婳听到裴琏要上战场,也是震惊不已?,而后又?觉得胸闷。
    “打仗自有武将?,你个没上过战场,养尊处优的太子?去做什么?边关又?不是无?人可用了。”
    明婳第一反应是裴琏在与?她唱反调,故意为之?,“是不是因着我不与?你回长安,你就?反其?道而行,故意说去战场来气我?”
    若真是这般,幼稚!
    “在你眼中?,孤是这般儿戏之?人?”
    裴琏一双狭长凤眸眯起,若有所思睇着她。
    明婳被他这眼神看得一怔,意识到自己误解了,有些尴尬地轻咳一声,偏过脸:“那你为何突然要随军出征?你当战场是什么好地方吗,若非我爹爹与?哥哥是军人,这是他们的职责所在,我巴不得他们一辈子?别去。”
    “因着孤是大?渊的储君,将?士们抛头颅洒热血护卫的是我大?渊的疆土与?子?民,也是孤的江山与?百姓。”
    男人的嗓音低沉平稳:“孤与?将?士们一同出征保自己的家,卫自己的国,有何不妥?”
    明婳一时噎住。
    再看面前的男人眉眼清正,神态坦然,并?非作伪,心下登时有些悻悻,原来是她狭隘了。
    “我…我还以?为……”
    还以?为他是为了儿女私情?与?她置气,这事闹的……怪尴尬的。
    明婳一张小脸红白交错,最后捏紧了手指,深吸口气看他:“就?算如此?,但战场凶险,刀剑无?眼,你身份又?那样特殊,实在不应前去冒险。”
    裴琏的目光在她面上慢悠悠扫过,忽的眉梢轻挑:“你这是在担心孤?”
    明婳对上他噙着浅笑的黑眸,心下一跳,很快避开眼:“少自作多情?,谁担心你了。只不过你是随我们一路来的北庭,而今忽然要去战场,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们谢家如何与?陛下交代?”
    “此?事你不必担心。”
    裴琏淡声说着,转身折回书桌旁,从书册底下取出一封信函,递给明婳。
    明婳迟疑片刻,还是伸手接过,看了起来。
    薄薄一张宣纸上,是熟悉的字体,隽永端正,笔锋锐利。
    内容也是裴琏一贯的风格,言简意赅,表明此?次随军出征是他一力所求,若有伤亡,与?肃王府及北庭军无?关,请皇帝理智应对,万勿迁怒。
    “一式三份,皆为孤亲笔手书,一封寄往长安,一封交于你父亲,另一封……”
    裴琏看向她:“交予你。”
    明婳的目光还停留在信纸上那句“若不幸殒身”,听到他说有一封留给她,微诧抬眼:“为何……留给我?”
    裴琏道:“你是孤的妻子?,总得对你有个交代。”
    他说得理所当然,明婳神色却是一滞,握着薄薄信纸的手也好似有千钧重。
    本?来还想?反驳“都和?离了,我才不是你妻子?”,话到嘴边,又?觉得此?时再说这些,未免太幼稚。
    良久,嫣色唇瓣翕动两下,明婳看着身前的男人:“你真的决定了?”
    裴琏:“是。”
    明婳:“你就不害怕?”
    “怕?”
    裴琏皱眉失笑:“孤此生便没有畏惧之事……”
    话未说完,似是想?到什么,他改口:“有件事,的确会怕。”
    明婳疑惑,下一刻便见他看了过来:“孤怕谢明婳心里没有孤。或是孤有个三长两短,谢明婳过个几年便将孤忘了,另觅新欢。”
    明婳稍怔,而后瞪圆了眼睛,没好气道:“我与?你说正经事!”
    “这就?是正经事。”
    裴琏敛起笑,目光清明:“孤存世二十年,再棘手的麻烦与?坎坷也都趟了过来,唯有与?你的姻缘一事,犯下大?错,困顿茫然,至今得不到一个解脱。”
    “先前孤自欺欺人,想?着逃避,后来才明白,心病既已?存,若不得心药,只会成为痼疾,反反复复,不得善终。”
    “可惜至今还不能叫你软下心肠,愿意医孤。”
    裴琏扯了下嘴角,却不气馁:“无?妨,若孤能从战场平安归来,再继续追你。老话常说烈女怕缠郎,日久天长,总能叫你看到孤的心意。”
    明婳见他仍不肯放手,心间也涌起一阵复杂难言的滋味,两弯黛眉蹙起:“你这又?是何必?明明之?前也不这样的。”
    裴琏:“这话得问你了。”
    明婳:“啊?”
    “明明是你先撩孤,把孤变成了这样,现下说不要就?不要。”
    裴琏负手,微微俯身:“谢明婳,你说你这算不算无?情?无?义,始乱终弃?”
    “我无?情?无?义,始乱终弃?”
    明婳睁大?了双眼,看着男人靠近,她的腰也朝后弯了些,双颊涨得通红:“胡说八道,明明是你自己不懂珍惜,叫我伤了心,现下还倒打一耙,我看你就?和?那东突厥人一样无?耻,贼喊捉贼!”
    话落,屋内静了一静。
    明婳看着男人瞧不出情?绪的脸,眸光轻闪,她是不是骂得太脏了点?
    呃,好像是有点。
    骂无?耻就?够了,怎么还骂他突厥人。
    “反正…反正你要去战场就?去吧……”
    明婳推开他,咬唇道:“只要你不讹上我家就?行。”
    她转身便要走,裴琏却拽住她的手。
    明婳脚步一顿,蹙眉回头:“又?做什么?”
    “孤生死自负,不会牵连你家。”
    稍顿,他深深望着她:“便是孤真有个三长两短,那也是为了大?渊江山、为了心中?的抱负,与?你我私情?无?关,你不必因此?多思多虑,忧愁自责。”
    明婳一顿,那种难言的复杂情?绪又?如潮水般涌了上来。
    “我才不会多思多虑,忧愁自责……”
    她目光闪动,嗓音却是越来越哑:“裴子?玉,你少自作多情?。”
    男人眸光似是星芒坠落般,黯了下,清隽脸庞又?很快牵起一抹淡笑:“好,是孤自作多情?了。”
    他松开了她的手:“时辰不早了,你回吧。”
    明婳咬着唇,不再看他,转身离开房间。
    行至屋外,天色昏冥,风雪凛冽。
    接过采月递来的油纸伞时,明婳看了眼左边手腕,上面好似还残留着男人掌心的炽热温度。
    那温度透过肌肤传递到血液,又?顺着血管涌遍全身,流向心脏,涩涩地,闷闷地,是一种全然陌生又?煎熬难受的情?愫。
    一直回到并?蒂院,她仍被这种情?绪紧紧裹缠着。
    明娓原本?翘着腿躺在榻上吃冰糖燕窝,见明婳一副闷闷不乐、魂不守舍的模样,撑着半只胳膊坐起:“怎么,劝不动?”
    明婳走到榻边坐下,长长地叹了口气。
    明娓:“别光叹气啊,你们怎么说的。”
    在明娓面前,明婳也不必憋着情?绪,便一股脑的都说了,连着裴琏给她的那封陈情?书也拿了出来。
    明娓看罢那封信,也敛了嬉笑,沉默下来。
    明婳拿胳膊肘撞她一下:“怎么不说话?”
    明娓深深叹了口气,而后抬起眼:“他虽不是个好夫君,却是个不错的储君。”
    明婳闻言,也安静下来。
    半晌,才点头:“是,所以?我劝不动他。”
    因着裴琏方才所说的那些,并?非假话——
    明婳至今还记得清楚,她第一次进入裴琏寝殿时,那悬在墙上的巨幅疆域图。
    征伐戎狄与?突厥,一直是他心之?所向。
    他迟早是要上战场的,不是今年,也会是将?来的某一年。
    金麟岂非池中?物,裴子?玉从不是拘泥于长安一隅,安乐守成之?君,他从来要做个政绩彪炳、名?垂青史的贤明圣君。
    这些明婳早就?知?道的。
    却又?在战事即将?来临前,生出一种难以?接受的钝闷。
    “你这是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明娓看出妹妹的患得患失,道:“其?实你心里,还放不下他吧。”
    放不下?
    “才没有,我只是看在相识一场的份上,且他是太子?,陛下和?皇后娘娘、太后娘娘他们都对我很好,若他有个不妥,他们定然也很伤心,朝廷也要乱了……对,我只是担心这个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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