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的发展正如富生想象的那样,只要开顺出面协调,肯定能成功。果不其然,经开顺与县上的领导协调后,银行痛快地答应了让天旺贷款还债。
    这一问题解决后,天旺心头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天旺非常感激开顺,更感激奎叔和婶子。那天他和石头匆匆赶到红沙窝村奎叔家,没想到的是,他们还没有来得及向开顺讲明事情的原委,开顺就一口答应了。开顺说:“石头哥,天旺家的事我爹刚才已经给我说了,爹妈也要我想想办法,与县上协调协调,帮着度过这个难关。你们放心好了,我会尽力而为的。”
    一席话,说得天旺和石头感慨万端。
    石头高兴地对天旺说:“你看咋样?我说奎叔和开顺的境界就是与别人不一样,不会见死不救的,这会你该信了吧?奎叔、婶子,我代表红沙窝村的父老乡亲先向你们说一声谢了,也向开顺表示感谢!”
    天旺也止不住激动地说:“奎叔、婶子,你们真是好人,大好人!我天旺欠你们的情真是太多了,我不知道怎么报答才好。”然后又对开顺说,“开顺,劳你费心了。你虽然当了官,还没有把当年的那个天旺忘了,这让我非常感激。要是好说,你就帮我说说,让我度了这个难关,要是不好说,也不要为难,我能理解……”话没说完,一串长泪早已不知不觉地挂在了脸上。他既感到十分的激动,又感到深深地惭愧。开顺依然把他当作过去的天旺,依然这么对他好,奎叔和婶子还是那么善良,那么通情达理,还是把他当做儿子一样看待。可是,他们一家给予对方的又是什么呢?是心灵上的伤害,是人格上的侮辱。这是多么的不公呀!他为此感到深深地自责,感到万分地惭愧。
    开顺说:“石头哥、天旺哥,看你们说到哪去了,小时候的情义,我什么时候都不会忘的。只要不违反政策规定,我都会尽力而为。”
    奎叔看到天旺动情的样子,也由不得动了情,便说,天旺,不瞒你说,奎叔和你的爹妈有隔阂,但是,隔阂归隔阂,事情归事情,你爹妈是你的爹妈,你是你,你为村子办了好事,大家都知道,奎叔也知道。人人心里有一杆秤,一杆公正的秤,为大家办了好事的人,红沙窝村是不会忘记的。你爹老了,我也老了,我们会迟早离开人世的,石头、你、锁阳还很年轻,你们才是红沙窝村的未来,是红沙窝村的希望。”
    天旺点了点头,抬起微红的眼睛,看了奎叔一眼,才说:“奎叔,我会记住你今天的话,永远会记住。”其实,在他很小的时候,他也和别的小孩一样非常惧怕奎叔,一样的敬而远之。可就是在这种惧怕中,也在学着他的样子,在慢慢地塑造着自己的性格。在那个没有英雄的时代,他心目中的英雄就是奎叔这样子,跺一下脚,能让红沙窝村抖落下一层土。后来渐渐地长大了,有了文化后,他才从奎叔的身上看到了被他威严的外表包裹着的,还有一种坚忍不拔的毅力,一种西部硬汉的特质,一颗博大善良的心。他不能否认,在他的心灵成长和精神成长的过程中,或多或少的,有了奎叔的潜质。奎叔对他的影响,远远超过了他爹对他的影响。他的个性的生成中,有对奎叔刻意模仿的痕迹,也有自然生成的某种相似。自从叶叶离开人世之后,他就觉得他欠下了奎叔家一份永远也偿还不完的心债。致使他后来回到红沙窝村后,每每见到奎叔和婶子,总觉得对不起他们,总觉得欠着他们的什么,甚至,在这种复杂的感觉中,还隐隐地掺杂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亲情。正因为有了这么多的情感因素,才使得他也有了一种儿子似的责任。有时看到他们在忙什么,也会过去帮一帮,帮完了,也不多说什么,点点头就走了。
    厂子的死而复生,对天旺的触动真是太大了。这使他想到了很多很多,想到了上一代人,又想到了他们这一代人,正因为有了上一代的那种博大的胸怀,那种勤劳善良的优秀品格和吃苦耐劳的人格精神,才影响了像开顺、富生这样优秀人才的脱颖而出,也催生了像石头、锁阳这样新一代优秀农民的成长。正是靠这一代又一代的不懈努力和追求,才推动了我们这个时代的进步和社会的发展。也正是这一代又一代人的继承和扬弃,才使我们中华民族日益复兴。他仿佛看到了奔腾不息的黄河,滚滚向东流去。那汹涌澎湃的波涛,一浪高过一浪,气势磅礴,永不停息!
    杨二宝听到天旺的厂子开工的消息后,来了,来看热闹来了。杨二宝倒背着一双手,脸上挂满了抑制不住的喜色,看到天旺后,终于长舒了一口气说,这下就好了,压在我心上的那块石头终于搬开了。他说,爹,我说过,你不要担心,你把你的心放宽,只要你健康,我们比什么都高兴。杨二宝就笑了说,看着你的厂子被封起来了,我能不担心吗?那些天,我成夜成夜睡不着觉,把人都惆怅坏了。这次就放心了,真的是放心了。天旺说,这次,多亏了奎叔和婶子,要不是他们让开顺出面帮忙,这厂子怕是真完了。杨二宝听了,过了半天才说,他是个好人呀,是个好人,比我大度多了。是我,错怪了他。说完,默默地背了手,刚转过身要走,又回缓缓回过头来说,天旺,开顺不在他们的身边,你就替代开顺,多去照顾照顾你的奎叔和婶子。我们家,欠下他们的情,真是太多了,你就替我,多还一点。说着,转过头,蹒跚着离去了。
    天旺的心不由得强烈地震颤了一下,内心里不知是高兴,还是酸涩。这句话,他等了十多年,终于才从父亲的口中等了出来。他分明的,从父亲的话中听到了他的痛苦,也听到了他的忏悔。如果这句话再早说十多年,那花朵一般的生命也不会夭折,他的人生道路也许是另一种情景。为什么,一场历史的误会,需要用一生的时间来消除,甚至还得付出沉重的代价才能了结?看着父亲远去的背影,他的心不由得一阵阵地酸楚,酸楚中,还有一种莫名的高兴。尽管这句话说得有些晚了,但总归是说了出来。
    厂子一复工,村人都很高兴,因为这毕竟关系到了大家的利益。村人都知道了,这件棘手的事儿,最终还是老奎让开顺出面摆平的。知道了,就十分感慨,都说老奎是个好人,是个大好人。老支书不愧是老支书,风格高,肚量大,站得高,也看得远。夸过了老奎,又夸起了开顺,说开顺自小就像个当大官的料,爱学习,爱劳动,听他爹妈的话,从不与别的孩子厮打斗殴。长大了,就果然地端了国家的铁饭碗。现在当了大官了,还没有忘记给家乡人办好事。红沙窝村出了这样的大官,真是红沙窝村的福。
    大家的议论自然也传到了老奎的耳朵里,传来后,老奎的心里就喜滋滋的,人也就越发的精神了。他又一次觉得他当初的抉择是正确的。人,还是宽宏一些,多做一些好事,多做一些善事。不求留名千古,只求心底无憾。有时候,在善与恶之间,就是一念之差。朝上一迈,就成了善,稍为一滑,就陷入到了恶。现在想来,都有些悬啊,如果当时心里稍稍地往下滑一下,天旺的厂子也就完蛋了。如果真的完蛋了,给他心里,将会留下终身的遗憾。说来说去,还是儿子好。儿子毕竟是当大领导的,看问题就是比我们苕农民看得高,看得远。他名义上是与我商量,实际上是给了我一个机会,让我求得心理上的平顺。儿子,你真是一个好儿子。
    这一天,他没事做了,就拎了一个粪筐去拾大粪。过去大集体时,化肥紧缺,庄稼都靠土肥雍。土肥有一个好处,不伤地,壅出来的麦子吃起来香。现在化肥的品种也很多,用了它,产量能成倍成倍的往上涨。人们为了增产量,只注重化肥,不在乎土肥,更没有人到沟沟坎坎中去拾大粪了。这几年,他又捡起了过去的老习惯,自己吃的麦子专门用土肥壅。麦子打下后,加工成面,再给儿子送过去,儿子、媳妇、孙子都说好吃,要比粮店的精粉还要好吃。化肥雍出来的麦子能打一千斤,土肥壅最多打四百斤,咋能不好吃哩?只要他们爱吃,就高兴,腿肚子上就更来了劲,就开始年年种,年年让他们吃上不用化肥的粮食。
    走到马踏泉旁,他不由自主地蹲在一边,看着泉眼抽起了老条烟。过去,泉眼里的水一直汩汩地流着,现在地下水枯竭了,泉眼里不再汩汩了,只是滴着水豆儿。一会儿,吧唧滴下一豆儿,一会儿吧唧地滴下一豆儿,看得让人心难受。这水呀,真成了大问题了,再不解决,怕这红沙窝村是完了。毛主席他老人家早就说过,水是农业的命脉。没有水,就没有命脉了。没有命脉了,不就都完了?他相信政府会采取措施的,不会眼看着红沙窝村就这么被风沙吃掉。
    他一边抽着烟,一边天马行空地乱想着,想了一阵,突然地抬了头,就远远地看到一个人背着大包小包地朝他这边走来了。他思谋着这是谁呀?看背着那么多的东西,像个出门人,看走姿,倒有点像杨二宝。不会是他吧?他背那么多的东西做甚?待那人走得近了,再一细看,才看出那人果然是杨二宝。一看到他,封存了几十年的一个画面又不觉出现在了他的脑海。就在这马踏泉旁,他从公社开完会回来,看到了刚刚被释放回来的杨二宝,四目相对后,各自踏上了各自的道,一走,就是二十多年。现在,这个画面又一次出现在了他的眼前,所不同的是,他们互相交换了一个位置,他蹲在了泉边,他却从羊肠道上缓缓地向他走了来。时间过得真快呀,一晃,二十多年就过去了。都老了,都没有了先前的锐气,各自的内心里,都装满了无限的沧桑。
    他扭过了头去,不想再看他了。没想到到杨二宝放下了背在身上的花花绿绿的塑料袋,朝他说:“支书,你一个人蹲在这里做啥哩?”
    他将身子扭转过来,蹲正了,对他说:“拾粪去了,来到这里,就坐下来抽袋烟。你背上这么多的东西做啥?”
    杨二宝笑了一下说:“开了个小杂货店,又到镇上的商店进了点货。”
    他说:“咋没让天旺的车拉呀?”
    杨二宝说:“不多,就这几样,看着多着哩,其实很轻。自己能做的,就自己做吧,也不麻烦他了,他也很忙。”
    他勉强地应付了几句,也就不想再说什么了,就继续抽他的烟。
    他却说:“支书,我欠下你的情,怕是这辈子还不完了。”
    他的心猛然震颤了一下,缓缓抬起头,看到他的眼里,载满了无限的悔恨和凄怆。他知道,这句话,从他的嘴里说出来,是多么的不容易啊。也知道,他又变了,变成了另外一个杨二宝。
    他缓缓地说:“过去的,都过去了,还说啥呀。”
    他又说:“今生还不了了,我就到来世,给你还吧!”说完,又背起那些花花绿绿的塑料袋,步履蹒跚地走了。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老奎的心又一次收紧了。他突然地站起了身子,朝着他的背影大喊了一声:“老倒灶,想开一点吧!别把自己闷出了病!”说完,才发觉自己的眼里,也早已盛满了泪。
    杨二宝回了一下头,向他笑了一下,然后,大声向他应了一声,又掉头缓缓地去了。
    老奎的心里渐渐涌起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想想,他也是个苦命的人,辛辛苦苦办了个农场,赔球光了,老了,也不安闲,还在折腾着。渐渐地,杨二宝的影儿便越来越小了,小得就像一个小小的羊粪蛋儿,在慢慢滚动着,越滚越模糊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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