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并未等待多久,叶横舟与刘备就在使者的带领下,来到了堂中,此时袁绍已领着曹操、以及几名文士打扮的年轻人,在会客的厅堂中等候。
    见到刘备,袁绍满面春风地迎了上去,看见站立一旁,满身出尘气的叶横舟,他轻挑眉梢,有些讶异。
    ——刘玄德麾下竟也有如此风姿之人物?
    思及此处,袁绍不由得对这位“游侠领袖”更多了几分重视,不过这种重视,更多的则是出于他对卢植这位天下儒宗的敬畏,而非是真正看得起刘玄德这个人。
    到头来,他也没有仔细询问叶横舟的出身,只是简单问了问姓名,寒暄了几句,便将其视作了刘备的随从一类。
    在听到叶横舟乃是双名、且没有字号时,袁绍虽然因修养深厚而勉强不动声色,可对其人熟悉至极的曹操却看得出来,他眉宇间那一闪而逝的轻蔑。
    毕竟这个时代的人,取名时皆是以单字为尊,再辅以双字的字号,如叶横舟这般,又是双字名,还没有字号的,便绝对是贫贱出身。
    想到这里,极重家世出身的袁绍,心中那股欣赏之意,也渐渐淡了下去。
    叶横舟将他那细微的表情变化尽收眼底,只是一笑置之,并未做任何回应,毕竟他这次来,只是为了见识一番袁、曹二人的风采,并想从这些大汉顶级官宦子弟口中,深入了解一番如今士族与宦官的斗争形势,方便他制定接下来的行动计划。
    至于袁绍对他的看法,实话讲,叶横舟是真不太在乎,哪怕现在身前坐着的,不是“天下楷模”袁绍,而是日后的“河北霸主”袁本初,对他来说,也就是那么回事。
    本来想开口介绍叶横舟的曹操,也是欲言又止。
    他这次之所以在邀请刘备之余,还专程邀请了叶横舟这个生面孔,就是看在此人武功深不可测,兼有沛然道气,或为蜀中正一道传人。
    正一道的潜势力遍布天下,派中高人众多,当今天师修为之深,或许已不逊色“天地四极”这等至强者多少,若能借叶横舟这个“正一道弟子”搭上线,将来若举大计,也要多一番把握。
    因正一道多年不履尘世,近些年来又被张角打上门去,名声扫地,所以无论是宦官还是天子,在潜意识里都不会将他们视作敌手,若是运作得当,便是一手极为隐秘的杀招。
    只可惜……
    见袁绍如此自然地将叶横舟无视,曹操只得在心中叹了口气,思索起日后弥补的方式。
    必须要说,袁绍这厮不论心底如何想,至少待人接物的表面功夫,做得实在是滴水不漏,配合上那微微俯低的身子、真诚和善的笑容,无不给人以如沐春风之感。
    哪怕是以游侠身份自居,对这种世家子弟从不感冒的刘备,都不得不承认,面对这样一个折节下士的贵公子,他实在是升不起半点恶感。
    其中还有个原因是,袁家作为天下仲姓,关东党人领袖,一向注重营造家声,无论内里做些什么勾当,至少表面光鲜,且牢牢占据了东汉道德高地。
    比起这群人,行事肆无忌惮,侵吞民脂民膏从不多加遮掩的十常侍们,自然显得面目可憎。
    当然,其实大家都知道,十常侍之所以可以不做表面功夫,就是因为他们背后站着北宫那位,甚至很多时候,十常侍也不过是替天子背锅而已。
    只不过身为臣子,哪怕是袁绍这等在世家子弟中,好坐养死士,堪称无法无天的人物,也只能将矛头对准身为“白手套”的十常侍而已。
    稍作交谈,袁绍对刘备的称呼就已从“玄德”,换成了更亲切的“阿备”,待到众人都落座后,袁绍才为刘备介绍起自己身旁的两位文士。
    其中一人生得小眼细髯,其貌不扬,听到袁绍提起自己,他笑嘻嘻地捻起了自己的细胡子,道:
    “南阳许攸,字子远,见过足下。”
    另一人则是身长八尺,披了一身深黑色直裾,刚毅的面容冷如铁铸,神情肃然,令刘备和叶横舟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卢植。
    等到许攸说完后,他才拱手:
    “魏郡审配审正南。”
    通报完姓名后,他便不再说任何多余的话,而是继续正襟危坐,恢复到了那宛如铁铸的肃然状态中。
    审正南?
    听到许攸自报家门时,叶横舟还能保持镇定,只是面对审配,他实在是有些绷不住。
    这倒不是因为他对这位“河北义士”有多深的情节,只是因为他突然想起来,在《神州奇侠》世界,他曾经用过审配的名言,来嘲讽秦桧。
    现在有幸见到本尊,饶是以叶横舟的脸皮,也不免感到有些尴尬。
    好在他如今修为够深,哪怕不用真气,也能完美控制肌肉,不作出一丝异样的表情,才不至于被在场众人看出异样。
    列座之后,气氛热络,袁绍和曹操这两个组局者,不断向刘备觥筹交错、推杯换盏,更将话题始终围绕着他与他的游侠朋友之间。
    酒过三巡后,对刘备最为熟悉的曹操率先端起酒杯,他面色虽略带红润,目光却极为清明,大声嚷嚷道:
    “玄德,近年来,洛阳人口倍增,河南尹想要有所作为,都是有心无力,而你和你那批游侠兄弟,却能将鱼龙混杂的城东治理得井井有条,如此能力,当真不凡。
    你若举孝廉,外放做一任千石县令,都是绰绰有余,再历练几年,凭你的背景、才识,哪怕是两千石的太守,也大可做得!”
    此话一出,就连袁绍都不由得看了曹操一眼,心中腹诽,这曹阿瞒,何时能如此阿谀奉承了,千石县令、两千石太守,也是一介草莽游侠,如此轻易便可为之的吗?
    袁绍其人,本非是袁家
    袁绍不知道,曹操这话虽带些恭惟成分,却也绝不乏真心实意。
    与只是装模作样当了会儿濮阳令,便借着母丧之名,回洛阳隐居养望,且一待就是数年的他不同,曹操是正正经经做过洛阳北部尉,且在任上秉公职守,且为此棒杀了权宦蹇硕的叔叔。
    因此,曹操深深地明白,想要在洛阳这块地方,做出些实事,究竟是何等困难。
    他更明白,刘备一介白身,只凭纠结起来的这帮游侠,就能在龙蛇混杂的洛阳城里,维护一方秩序,做到下安百姓,上连权贵的地步,又是何等不易。
    就像他感觉得到袁绍对这番话的不屑那样,刘备也听得出曹操言语中的真心,所以他也端起酒杯,对着曹操笑着回应道:
    “孟德兄过奖了,我这点微末小技,只能做些力所能及的小事,哪里能如县令、太守那般,保得一境安宁,令生民安乐呢?”
    曹操却嗤笑道:“玄德能有此心,已胜过绝大多数在西园买官而上位的县令、太守!
    保得一境安宁,令生民安乐?
    他们这些人,在任上为了弥补买官的亏空,哪个不是费尽心机搜刮民脂民膏,何曾想过安定治下?!”
    到最后,曹操已有几分厉色:
    “若非是彼辈虫豸当道,我大汉朝岂会沦落到而今这番境地?!”
    可出人意料的是,曹操却并未顺理成章地将话题引到宦官们身上,反而口风一转,提起了一个令众人始料未及的人物。
    他将酒杯重重顿在案桌上,酒液泼洒出来,曹操却不管不顾,只是长叹一声:
    “若论保境安民,恐怕当今之世,无人可比而今冀州那位。
    ‘黑山老妖’……嘿,咱们大汉这些忠良虎臣,倒还不如他们嘴里的一介‘妖王’!如此作态,岂是正人所为?!”
    刘备听到他突然提起“黑山老妖”,心头猛地一震,连忙端起酒杯遮掩面上表情,再眼角余光去瞥叶横舟。
    却见这位正牌“黑山老妖”仍是端坐如常,脸不红、心不跳,还用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打量着袁绍和曹操。
    “孟德所言正是。”多年相识,袁绍自然知道,这是曹操一惯的话术,并不把目的直接托出,而是要先转个弯,用其他话题缓上一缓,再接上正题。
    不过提起那位黑山老妖,就连袁绍这种久居洛阳的世家子,也颇感兴趣,便立即接口道:
    “黑山部署名义上虽是继承黄巾道统的反贼,行事却自有规矩与法度,走的乃是堂皇正道,钱粮够用时,他们治下百姓,的确要比以往要好过得多。
    黑山老妖,当真是个人物,以我所见,当初列为宗师为求其人相助,共诛宦官,便令儒门贫家子前往太行之举,殊为不智。假以时日,其人定是汉室心腹大患!”
    虽身为儒门党人领袖,与太平道的立场天然相异,但袁绍其人也自有一番胸襟气度,并不屑于抹黑敌手,仍是给出了一番足称客观公正的评价。
    就连刘备也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微微颔首,承认这位出身四世三公之家,得享大名的“天下楷模”,的确不是仅凭家世的草包,更有着不俗眼界和非凡洞察力。
    事实也的确如此,要知道,袁本初此人的生母只不过是一出身卑贱的小婢,也不是没有可以与之竞争的兄弟。
    可他能够胜过两个嫡出的兄弟,成为洛中士人领袖,就是凭借自己那一身过硬的能力。
    如此人物,又岂是俗流?
    “钱粮够用……?”
    刘备挑眉,袁绍却坦然回道:
    “当初黄巾军大起天下时,口中也说是要‘劫富济贫’,可钱粮军用不继之时,不仍是要自民间掠夺,甚至要借助妖变之力吗?
    等到其军势分崩离析之时,残兵败将们更是化作流寇四下劫掠,广荼百姓,在‘黑山老妖’未出世前,张燕带领的太行贼寇们不也是如此作为吗?
    虽说如今的黑山军力行宽政,与民休息,名声尚好,但朝廷若当真决定尽起全国兵马以征讨之,等到彼辈缺粮少兵,金铁不继时,难保不会重蹈黄巾军的覆辙。
    更何况,黄巾军殷鉴未远,他们虽然能在作为太平道发源地的冀州站稳脚跟,可真正想要走出冀州,席卷天下,只怕当初那些经历过一次失败的民众们,也不会再有那般胆气跟随了。”
    许攸也捻着胡子,眯眼笑道:
    “黑山之败,已是注定。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欲行天道于人间,如何可得?
    没人会因自己富有而散财,也没人因为自己的强大而废功,人就是如此不同,天道求同,人道趋异,天人之歧如此,谁能弥平?”
    曹操见刘备面容有异,似乎并不认同袁绍与许攸的说法,便直接将话题引回今天的主题:
    “归根到底,玄德啊,黑山军能发展壮大至此,都是因为地方官吏无能,若天下间的太守、县令都如你一般,既有治政之才,又有一颗任侠仁义之心,何愁汉室不兴、天下不定?”
    听到这话,刘备反而笑了,他当然知道曹操是想把官吏无能这种事,推到宦官卖官头上,但主持卖官的难道不是天子吗?
    而且,让这帮党人上位,当真就能做到如曹操所说一般,既有治政之才,又有仁义之心吗?
    身为卢植弟子的刘备,自然不会同意曹操的说法,毕竟他们古文派之所以要孜孜不倦地与今文派作对,不仅是因为单纯的意识形态斗争,或者说是释经权斗争,更是因为今文经学,已经实实在在地陷入了窠臼之中,无益于国家与朝政。
    今文经学自董仲舒时期以来,到了成帝时期,已是极为繁盛,十四家今文博士法度森严,牢牢把持着帝国的思想领域,作为博取名利、仕途升迁的康庄大道,令无数学子趋之若鹜。
    但这些经学多是在家族中流传,他们一代传一代,每一代都要在前人基础上做出对经学更复杂的解释,学问日益僵化,令今文经学的学习成本不断增高。
    而求学的学子们为了理解这些经文,就不得不付出更多时间与精力来钻研,从而没有时间培养最实际的治政能力。
    通过这种手段选拔出来的人才,有相当多一部分,儒学素质虽高,道德水平却堪忧。
    事实上,西汉的灭亡,很大程度上都与经学在思想领域的僵化脱不开干系,为清除这个弊病,身为古文派大宗师的王莽王巨君,才会联合同为古文宗师的淮南王刘向之子刘歆,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
    虽然改革最后失败,但刘备也从中认识到今文的弊病,他也绝不认为修习今文派的党人上位之后,就能扫清弊病,复兴汉室。
    而且与同样身居高位的曹操、袁绍等人不同,出身寒微的他,因为有更多在最底层的生活经验,所以刘备打心眼里就不觉得,汉室倾颓至此,根本原因是什么“官吏无能”。
    见刘备一时无言,曹操便趁热打铁地说了下去:
    “而今祸天下、令吏治混乱者,皆十常侍也,诛除阉宦,正当其时,玄德可愿助我等一臂之力?”
    这话一出,众人皆注目刘备,屏息凝神,默然无言。
    就在万籁俱寂中,却闻一声轻笑:
    “孟德兄此言,我却以为不然。”
    直面众人目光,一直沉默至今的叶横舟放下酒樽,坦然道:
    “祸天下者,首推北宫一独夫。”(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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