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先帝给女儿赐婚那一晚,他枯坐了一整夜,最终决定同意把秦瑶嫁给谢玉升起,他便付诸心中计划的第一步。
    此后一切便自然而然地发展。
    他需要一个外孙的降临,之后便是等着皇帝崩逝,他就可以堂而皇之地以外戚的身份,来插手处理国事。
    可惜女儿未能如他所愿地完成这一步。
    下毒、刺杀、勾结突厥,都是他费尽心机地除掉谢玉升所作所为。
    若说其中有没有后悔,那肯定是有的。
    在最初收到小女儿一次次写信,哭诉她在皇宫里过得不好,想要和离时,他心狠狠地抽动了一下。
    他后悔了。
    可他又有什么办法救秦瑶呢?
    谋反吧,谋反之后就可以救他的瑶瑶出水深火热。
    可他到底太低估了谢玉升。
    若谢玉升是一个懦弱没有主见的废物皇帝,那他可以轻而易举地解决他,可惜、可惜,谢玉升太过精明,腹里的老谋深算比起多少在政场上打滚几十年的政客都深沉。
    秦章目光重新垂落到小女儿脸上,替她拢好了被子。
    床榻上的小姑娘,不舒服地动了下,压在心口的信纸滑落出来。
    秦章拾起信,看了一眼,又放回秦瑶的手里。
    这信是谢玉升晚上送过来,一箭射到了靖州军营外。
    秦章本来不想给秦瑶送上来,可想起这段日子,秦瑶被囚禁在此,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身上失去了那阵灵动的气息,他还是心软了。
    他在黑暗里看着秦瑶,以一种近乎不舍的目光一一描摹小女儿的容貌,最后站起身来,半弯下腰,在小女儿鬓发上落下了一个吻。
    “不管怎么样,阿耶都是爱你和你阿兄的。”
    他说完,又有几滴泪掉落,本是不想打扰秦瑶,却抑制不住地伸出双手,将秦瑶拥入了怀里,轻轻抱了一下。
    终于,他松开秦瑶,拿起灯盏,大步往外走去。
    屋内的光影渐渐虚弱,很快又陷入了黑暗中。
    只是秦章没有注意到的是,在他走后,他以为睡着的小女儿,眼底也流出了几滴泪。
    天光初亮,晨曦便透过细缝照亮了楼阁。
    秦瑶醒来后,更衣梳妆,坐在案前,一口一口啜着稀粥。
    昨夜她睡得很浅,以至于阿耶进来后抱了她一下,就把她给弄醒了。
    那一句说爱她,秦瑶自然也听见了。
    小姑娘揉了揉哭肿的眼睛,抿了抿唇,让自己不要再想这件事。
    她当然也是爱阿耶的,可她无法忍受阿耶做出叛国这样的事情。
    大概是受这一份情绪影响,加上昨夜没有睡好,秦瑶下午又撑不住犯困,再次上了榻休息。
    当她醒来时,外面已经全黑,柔柔的江风吹进屋内。
    秦瑶披着一件青色的外袍,立在栏杆边,和以往一样眺望夜里的江景。
    然而这一次,她却发觉了不同寻常之处。
    江上起了大雾。
    才开始还能看清江面,到后来雾气汇聚,白茫茫一片,彻底遮蔽了人的的视线。
    这样诡异的雾,在秦瑶被囚禁的时日里,从来没有见过,一时间心头有些发怵,默默后退了几步,离栏杆远一点。
    她侧耳倾听,外面的江浪拍台,声音如雷,却也多了一些不一样的声音。
    秦瑶对身侧的侍女道:“你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了吗?”
    侍女听了片刻,脸上神情仓皇。
    那是人群在嚎叫,发出杀气震天的厮杀声;是兵戈相接,刀剑刺破肉身的尖利声,萦绕在凤凰台下,久久不散。
    秦瑶立在原地,喃喃地道:“这是打仗了,对吗?”
    她的目光穿过木条,透过层层云雾,看向了扑朔迷离的黑夜。
    战场上两军对峙,齐军先开头筹,以雷霆之钧的气势一扫敌军,将对峙线逼近到凤凰台下。
    接下来便是渡江,一旦齐军渡了江,便可以杀进靖州大营。
    可谁也没料到,江上会起了一层大雾。
    齐军的船行走在其中,根本认不清楚方向,大大增加了渡江的困难程度。
    时不时对还有点了火的箭,从对面江畔飞射过来,深深地扎进齐军的船只上。
    “哄”的一声,木船瞬间被点燃,窜起滔天的火光,火苗将人一点点吞噬。
    “扑通、扑通”到处都是从船上跳下水逃命的齐军。
    江上火光升腾,惨烈的叫声回荡在上空,各个方向都响起了士兵的落水声。
    “杀啊——”
    江岸对面传来怒吼声,在齐军尚未反应过来之际,一队靖州军已经划船渡江,带着弓箭长刀,猛地冲来。
    两方人马在江上厮杀,汹涌的江水渐渐染红,变成了血水。
    江上叫喊声惨烈,盘旋在河水上空,顺着风吹向了远处的山坡上。
    谢玉升策马,俯眼凝望着下方的场景。
    他身后的军队庄严肃穆,黑压压的一群,犹如黑云笼罩。
    谢玉升手握着缰绳,将马头调转了一个方向,没一会,见远处层层浓雾之后,策马走出来一个修长的身影。
    是秦临。
    他身后亦跟随着一众骑兵,高举的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秦临面目冷峻,策马奔至谢玉升身前。
    谢玉升道:“这里交给你,我绕道去后方截断他们的后路,可以吗?”
    秦临点点头,道:“可以。”
    二人之间沉默了下去,谁也没再开口说话。
    谢玉升转身欲走,却在那一瞬间,秦临拉过了他的胳膊。
    谢玉升转过脸来,问:“还有什么事?”
    秦临酝酿了片刻,道:“我确确实实是来援助你的,我父亲谋反,但我与秦瑶从头到尾都不知情。在来之前,父亲写了一封信,让我带兵马粮草来支援他,我并没有答应。”
    谢玉升平静地注视着他。
    秦临松开了他的胳膊,叹了一口气道:“若我去支援我父亲,一旦战败,秦家就再无半点翻身的可能,但我还想拼一条活路,为我、也为我的妹妹。”
    他直勾勾看着谢玉升,忽然扬高了一点声音道:“我抽了三万兵马,帮你去抵御南下的突厥。”
    谢玉升道:“你这是在和我谈条件吗?”
    秦临笑了笑:“算是吧,若突厥真的入侵到中原,你绝对要分出一些兵力去对付他们,到时候你分身乏术,再有别的地方发起叛乱,你该怎么办?”
    这样的结果,便是最坏的局面。
    历朝历代多的的是国家内乱,胡人入侵,把中原大地搅得一片疮痍的前例。
    即便谢玉升把一切都算好了,也难保不会有万分之一这样的可能性。
    秦临手搭上他的肩膀,道:“希望等这场战事平了之后,你还还可以像以前一样对待我妹妹......”
    话说到一半,秦临自己都没底气,改了口道:“不奢求你和以前一样对瑶瑶,废后也好,贬为庶人也罢,希望你念在夫妻一场的份上,给瑶瑶一条活路,从头到尾,她都是无辜的。”
    战场上的鼓声传来,拉回了二人的思绪。
    谢玉升与秦临齐齐往山坡下看去。
    秦临道:“那边鸣鼓声了,应该是要回防,准备第二次进攻了。”
    谢玉升道:“我那先去后方。”
    秦临颔首,目送着谢玉升的队伍的离去。
    等他们的身影终于消失在浓雾之中,秦临转目,望向江面上那一座高耸的凤凰台。
    风吹得旌旗猎猎如皱,秦瑶搭在剑柄上的手,轻轻握紧,忽然拔剑出鞘,一阵肃杀的寒光破开了浓稠的夜雾。
    秦临高举宝剑,转身怒喝道:“大齐的好儿郎们,今夜随我冲破敌军,踏平乱党!”
    震天的呐喊声划破长空,湍急的江面上,士兵浴血奋战。
    凤凰台后山之上,遍地清冷寒霜。
    谢玉升的人马绕道到了靖州军营的后方,对方仿佛也预料到会有这样的情况,提前做下了部署,防止齐军的突围。
    谢玉升拔剑出鞘,一剑封喉,斩杀了对面冲锋而来的一个将领。
    淋漓血色泼洒在草地上,很快渗透进了土壤之中。
    大批齐军的马自山坡上俯冲而下,从后突袭靖州军。
    谢玉升的马疾驰在山道之中,这里浓雾弥漫,夜里看不清楚道路,时而听到士兵自马上掉落的呼救声与踩踏声。
    谢玉升微微皱眉。
    他计划好在今夜突袭敌军,却没想到遇上了大雾,极大地降低了可见度,让突围难度陡增。
    对于齐军这显然是一个不好的消息,可对于常年驻扎在此地的靖州军,他们再熟悉不过这里的地形地势,无疑的一个巨大的好消息。
    至少现在看来,靖州军在山坡上,逐渐借着地形的优势,占领了上风。
    也是此刻,谢玉升余光瞥见一道寒光地朝自己刺来,他侧身躲过,见冰寒的剑堪堪擦过自己的脸,在空中转了一个弧度。
    剑的主人见没有刺中,再次朝谢玉升刺去。
    谢玉升抬起手上的剑,应下这一招,“碰”的一声,两剑相撞。
    在剑身折射的光照看下,这一次谢玉升总算看清了来人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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