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乌西去,灰白云层鳞叠,犹如孔雀尾羽,一路拖着,散开布满苍穹。
    日照从云层背后散开,渡上一层金边。
    暖融融的光落在那张嫩白的侧脸上,更显肌肤透净,青丝顺滑。
    沈昌都有些晃神。
    他眼神微闪,笑着道:“三娘深思熟虑,我有所不及呐。”
    “阿舅说笑了。”洛怀珠轻笑着垂眸。
    眼看日头向晚,又闻得沈昌还有事未毕,她便先回沈宅。
    沈昌盯着那驶往斜街的马车,眸中笑意敛去。
    好一个深谋远虑的洛三娘,谈笑间将人拿捏得精准。
    真是吓人。
    远去的车厢内,阿浮拍着胸口,摸着肚子,长舒一口气。
    “真是太吓人了。”
    她倚靠在车厢壁,捞过一旁的食盒,给自己塞了一块糍糕,安抚饥肠辘辘的肚皮。
    洛怀珠笑着给她递了水囊:“这就吓人了?这才第几天?你要不还是跟着舅舅,让齐光和既明跟我就行。”
    “那怎么可以。”阿浮反对,“我能做的事情,齐光、既明不会,也不能干。你身边可少不了我在,不然就太不方便啦!”
    阿浮将膝盖上的食盒放下,挪过去,抱着洛怀珠的胳膊,一副“你休想把我甩开”的模样。
    洛怀珠捏了捏她肉乎乎的脸蛋:“好,是我缺不得阿浮妹妹。”
    马车辚辚,停在旧宋门里大街一侧。
    两人前后踩着
    脚凳下车。
    他们从偏门入内,回到院子。
    入院偏角处栽了一丛低矮的凤尾竹。
    竹影被夕照映入白墙,随着暮春晚风轻轻摇摆。
    几乎不用看路,洛怀珠也知道入院后的路该怎样走。
    这里,原本就是她生长十五年的家。
    大门前牌匾虽换掉,宅邸里的景致却并无什么大改动。
    就连她小时候顽皮闹着爬墙的脚印,都留下浅淡土黄一圈在墙上,被假山遮去一半。
    她那时力气不足,腿还短,伸手摸墙摸了个空,将自己夹在假山和内墙之间,不上不下。
    这一出,可把长兄吓得不轻,素来温吞的文人君子,将书卷一丢,白着脸提起袍子就爬上假山抱她,磕得满胳膊淤青。
    后来怕她再出什么意外,愣是给她找来武师父,教她如何保护自己不受伤。
    “大兄最好了!”她还以为,长兄会怒斥她,不让她再离开院门半步,没曾想对方竟然如此开明,还说服爹娘同意此事。
    幼年的她,白嫩胳膊抱住长兄的脖子,窝在他温暖怀抱里,用毛茸茸的脑袋拱他脖子:“知知最爱大兄了!”
    二兄在旁边还醋了,酸溜溜道:“活不了了,我家阿妹不爱我。”
    “爱爱爱。”年幼林韫只得伸出双手,换个怀抱哄人,“二兄天天给知知找好玩物件,是天下第二好的兄长。”
    昔年情景,仿佛就在眼前再浮现。
    洛怀珠垂下眸子,敛去神色,走进院子。
    沈妄川如今住着的院子,便是她昔年所居听竹小筑。
    院子的一花一草一树一木,全是他们兄妹一道亲手所植,小道、奇石乃父亲、母亲与叔伯运来布置。
    今日旧景尚存,人面全非。
    洛怀珠袖摆下的手,几乎要掐出血来。
    她吹了一阵屋后竹林拂来的晚风,才踏脚迈进房中。
    沈妄川斜倚在窗边坐榻上,捧着手炉看书。
    那双漆黑深邃的眼,低垂半敛,少去几分阴沉颜色,倒显得气色好上不少。
    “郎君。”洛怀珠已收拾好心情,换上笑颜,“可用过夕食?”
    沈妄川将书往案几一放,看向她眼尾泛起的红,撑在坐榻的手猛然一缩。
    她……今日受了委屈?
    他敛眸:“尚未用饭。”
    书童马上道:“小的这就去传饭。”
    洛怀珠叮嘱道:“阿舅公务在身,暂不能归,我们就在院里用饭。”
    书童停下点头应“是”,才继续往外奔走。
    院门外有沈昌派来的护卫守门,屋后有神出鬼没的银面,齐光和既明熟练分站房门两边守着。
    除去院门外护卫并不安全,他们这院子也算是个能悄悄说话的地方。
    沈妄川起身坐到红木桌前的圆凳上:“你怎么会碰上沈昌?”
    对方莫不是还不死心,派人一路跟踪。
    “我去找云舒郡主,被他看见了。”洛怀珠坐到他对面,坦然道。
    沈妄川倒是比她激动:“什么?”
    按沈昌多疑,不能没有疑虑。
    她这是将自己推在悬崖边边上,诱敌来捕!
    “你知道此举危险,但还这样办。”沈妄川捏了捏自己的鼻根,“万一失手,该当如何?”
    洛怀珠接过阿浮给她递来的热茶,捂在手中。
    她吹了吹杯盏中的热雾,任凭袅袅雾气将她面容模糊。
    “我所做一切,合情合理,都是‘洛怀珠’会做的事情。”她杏眸敛起,如新月弯弯,“沈昌必定会陷在两难之中,犹豫不决,只得不断派人查探消息。”
    夕照透过窗纱,将窗上祥瑞的花鸟图案,映在洛怀珠脸上。轻淡的兰色暮霭,与热雾交融,笼罩在她周身。
    她蓦然抬眸一笑,恰似一汪春水被垂柳轻点,不胜娇羞。
    沈妄川一时之间失语,都忘了自己要说什么话。
    “你知道的。”她就着那娇羞的神色,吐出一句无比冷峻的话,“人害怕时,才会犯蠢。”
    只有沈昌心中惴惴,做出动作,才能中圈套、入陷阱,一步一步,顺着走到给他埋设的深渊里头,砰地落下去,摔掉假面皮,露出真面目。
    至于她……
    站在深渊之侧又何妨。
    她歪着脑袋,朝他嫣然一笑。
    暮色四合,拢收天光,水雾与暮霭尽皆散去。
    天地陷入昏沉中。
    第42章 迷神引
    暮春将尽, 杂树生花。
    眨眼间,一个月就快要走到尽头了。
    洛怀珠到沈宅这个月,只在新婚翌日见过沈昌的妻子王夫人一面。
    她言道“新妇不伺候阿姑(婆婆), 心中总是过意不去, 何况阿姑年渐长,须得多陪伴”, 沈昌却说不能叨扰她歇息, 有这样一份心意足矣。
    洛怀珠只得含笑应下,不再多问。
    暮春最后一日, 阿浮摘选一些又大又甜的樱桃, 做樱桃毕罗和樱桃酥山,送到她面前。
    阿浮爱吃, 手艺也好,做出来的樱桃毕罗模样好看,剔透晶莹, 只得玲珑一口,吃起来甜而不腻,清爽宜人。
    沈妄川已在云舒郡主安排下, 入枢密院吏房当一员书令史,从八品,佐理吏房的文书案牍, 诸路武将的任免、升降、赏罚及差官文书都有涉及1。
    他今日不在, 只留下书童候在门外。
    书童见他们都吃得高兴,忍不住嘀咕:“郎君还在枢密院辛劳,一口吃的都没有, 眼看就要下雨,出门也没带伞, 不知会否淋着。”
    洛怀珠知道枢密院自有自己的厨房,也会有备用的伞具。
    不过既然书童都这样担心,自己不走一趟,似乎说不过去。
    她吩咐阿浮装一些樱桃毕罗和天花毕罗,再多带一把油纸伞,他们出门给沈妄川送去。
    暮春的雨如丝,细细小小,连绵不绝,织成一张巨大的蚕丝帷幕,将天地一切都变得朦朦胧胧。
    洛怀珠着一身绯红襦裙,头顶簪一朵牡丹出门。
    他们驾车自马道街向北走,行至潘楼附近,路堵得水泄不通。静候一刻钟还没动静,洛怀珠干脆下车绕路界身巷。
    天街小雨,细润如酥。
    他们踏着巷子里有些微松动的青石板前行,咔哒咔哒,一片清脆声。
    有风吹来,将细小雨线吹散。
    小巷里,顿时风雨连天,水雾弥漫。
    洛怀珠走到巷口,缓缓抬起手中素色油纸伞看路。
    隔着绵密潮湿的雨帘,隔着举袖奔走躲雨的人群,她恰见对面一身青竹纹的青年抬伞,细雨沾衣,浓睫缓起,露出愈发温润似谪仙的眉眼。
    她袖摆下的手捏得死紧,面上却还是一副平和、端庄的姿态。
    一如既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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