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城,是四方城的影子城。
    四方城环绕联邦的政治经济首都中心城,而远离中心城的那一端之下,是形如镂空南瓜的地下城作为倒影,地上地下,两个世界。
    地下城以其蛰伏最大的黑市闻名联邦,城内蛀空的墙洞黄乎乎的,透着一种表面敷衍的干净。
    以地下城管理委员会为南瓜核心,东南西北四个区四通八达,地下三千米墙根生长着怪异的污渍,隐隐暗示庞大的黑市如何盘踞在这些顽强的污渍上。
    晨光酒馆。
    地下城表面最泛滥的是酒馆,每一条岔道上星罗网布。
    但只有这家孤零零亮起了白雾灯。
    地下城接入的灯是原生色灯,灯光和棕黄的土墙融为一体,不分你我。而白雾灯是中心城的常用灯,灯光像白雾一样柔和护眼,灯下又分毫毕现,这样的灯光和地下城的风格格格不入。
    这一盏白雾灯为她而亮。
    路轻坐在灯下,举杯示意,“它让我回到还在联大的时光。”
    “我知道你喜欢白雾灯。”陆丝苑和她碰杯,“联大的灯五花八门,你经常只往白雾灯下走。”
    路轻笑了笑,顺口说,“这家酒馆的位置不错,收入应该也不错。”
    她进来就注意到了,这家酒馆在南区分岔路之间又可以看到南区出口,十分讨巧的位置,想来有些黑色收入。
    “地下城嘛。”她无奈地摊手,叫仿生人过来倒茶,路轻一惯爱烟不酒,酒不过两杯。
    地下城的仿生人也很多,还有仿生人批发市场。慢吞吞但匀速的动作,是仿生人的标配,控制类人属性的程序限制,不允许仿生人除了外表之外过分贴近人族。
    倒茶的仿生人和路轻对上眼,翠绿的眼睛盈盈一笑。路轻一阵恶寒,“这是故意的吗?”她讨厌绿眼睛的人。
    “他是这个型号批次最好的一个。真不是故意的。”陆丝苑诚恳地说,“我会找点别的故意。”
    柜台的左边有一个独眼老酒保无所事事地擦酒杯。路轻瞥过去,他没装义眼。
    地下城的最初建设是为容纳中心城30万人口独立生存的避难所,由于星际战争最后惨胜,这一块空置的城区反而渐渐成为了战争流民和贫困人口的容身之所。
    独眼很可能是战争流民,因为战争创伤拒绝安装体外机械。
    “我要一杯云朵乌尼亚之歌。”她冲酒保说。
    “乌尼亚之歌吗,”陆丝苑神伤,“我已经不知道你爱喝什么了。”
    这是酒色城受破晓城的委托开发的酒类,时间晚于她从联大毕业。它是高度烈酒,却调制成低度烈酒的柔软口感,比喻海底巨星乌尼亚那不知不觉叫人沉迷上瘾的魅力。
    地下城鱼龙混杂,路轻只是顺口试探这个独眼龙是不是真的酒保,“少来这套肉麻的。”
    她嬉皮笑脸地扫去佯装的悲伤,“寒暄够了,问吧。”
    仿生人把云朵乌尼亚之歌托到她手上,她装傻:“问什么?”
    “你这就没意思了啊。难道你来地下城喝酒的?”
    “不行吗?”路轻说着啜了一口,正品,起码酒保当得还称职。
    “轻轻,我希望我们不在一起之后,还能做毫无隔阂的好朋友。”陆丝苑说,“那一瞬间你犹豫了。”
    那一瞬间是指听到石贝贝回答,奉研院邀请了蜂人族的外援进行生物语言检测。
    发言台上三五十人,她却在人群中看到不起眼的她。
    路轻咕噜咕噜喝酒。
    她心里已经有揣测,不再需要难堪的回答。但陆丝苑却要多做一步,无论是切合还是推翻她的揣测,都要亲口告诉她。
    陆丝苑看着她的杯底逐渐抬高,默默倒数,三、二……。
    “是你吗?”
    路轻拍下酒杯,只问了三个字。
    她们对视着。
    其实不用她回答,她已经得出了答案。
    与地下城格格不入的亮光下,陆丝苑轻快地犹如昔日还在联邦大学,而不是已经成为地下城经营着某些黑市生意的酒馆老板,“是啊。”
    如果不是在地下城,在她的酒馆里,她或许不会这么简单地承认,只会默默看着她,就是她给的答案。
    在她视为绝对安全的领域,保密协议是无效的。
    “我知道了。”
    “知道了什么?”陆丝苑锲而不舍地追问。
    “知道你还在混生科院的外快,混得还不错。”
    “哈哈。”
    路轻不经意看到她下身踏足两步的后肢,装着螫针的节节腹部嗤嗤抖动。
    蜂人族一直保持上半身人形下半身蜂状,和能够自由变换兽态和人形的兽族大为不同,蜂人族的躯体失去了对虫族而言至关重要的语言中枢头顶触须。
    她是怎么检测虫族语言的,她没有过问。一般研究认为,蜂人关于虫族的语言中枢可能转移到了后肢或腰部,甚至是尾部。也可能根本退化了。究竟有没有语言屏蔽墙,只有虫族才知道,她没法口头检验。
    “是他们邀请你的,还是你自己投名的?”
    “他们邀请的。”陆丝苑耸肩,这个动作和路轻很像,是她从路轻身上学来的,“我没有这么闲。”
    蜂人族虽号称为族,实际不过百来号人,并且地位很尴尬。
    蜂人族是猎蝶蜂大量发情时强奸带有混血的人族而生的,生来即被虫族驱逐,在联邦也没有声势浩大到要独立立法的地步,甚至许多人不知道蜂人族,更别谈知道谁是蜂后。
    她这个蜂后当得名存实亡,从来没法高坐女王席上坐享其成,而是如普通人辗转谋生。
    路轻回避,是因为她理解她的不易。在夹缝中生存的人,有无数理由可以去做,但没有一个理由不做。
    作为朋友,她只好调侃地问一句:“有什么收获吗?”
    “没有。很无聊。”她甚至有些嫌恶,“比我想象中的更无聊。”
    “毕竟是正规的实验室。”路轻叹了口气,她大概想象到是什么样的无聊了。
    再闲聊了一阵,确认这位朋友在险恶的地下城过得还不错,她要走了。
    离开白雾灯的照耀范围,路轻棕色的经典款风衣融洽地混进地下城的风格。这个人身上总有一种走到哪哪就是她背景板的气质。
    陆丝苑对着她远去的背影大喊:“希望你保持初心。”
    她听到了,随意地挥了挥手,没有回头。
    老酒保格雷尔顺手擦起路轻用过的酒杯,“有必要对她说么?”
    陆丝苑把这个擦干净的杯子收到柜子底层锁起,“她是我的朋友。”
    晨光酒馆里高挂的水幕投映今日联邦头条,有一版是上周的奉历城研究院主办的高端论坛研讨集合。
    论坛研讨附上的直播视频下面是整理成文章形式的文稿,这是联邦热点新闻的标准格式。
    水幕滚动到最后一页,视频缩略图是路轻和顾汀舟两个人的脸各占半壁江山。
    这么针锋相对的版面,一点也看不出来这两个人曾经同床共枕。
    路轻平静的脸下是这节文章标题:
    畅想基因编辑深入种族基因的美好未来?
    标题已经隐约可见质疑的口吻,陆丝苑不用看也知道下面会写什么,她退出这个页面。
    谁知在研讨会特辑版面滚动结束之后自动弹出一条视频。
    视频里的人,她刚刚还见了。
    全息水幕投影让这个人再度真切地出现在她眼前。
    路轻穿着烙印奉研院徽章的实验服,面无表情地说:“基因编辑是复杂的技术领域,几百年的发展历史并没有让它越过不属于自己的舞台,广泛而坚固的专业理论支撑着禁止基因编辑的手伸向高等智慧种族基因的领域。作为细胞工程专项的研究员,我为我鲁莽且简单的理想发言向全联邦听众致歉……”
    呵。
    路轻的胸前的青树一伸一缩,呼吸节奏相当平静。
    “……虽然我有不当之处,但各族民众基于种种原因对于生物科学技术或许产生了细微的误解。我想,我们联邦研究员的整体职业道德和职业素养会阻止可预见的,可怕的滑坡。”
    这是她认识的路轻。
    比我想象中的难写啊,关于如何平衡我添加乱七八糟的背景设定和剧情之间的笔墨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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