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简垂着眼,眼睫微微颤了颤,没说话。
    杨策回头看他,用肯定的语气问道:“父亲从来没有和你说过这些话罢?”
    杨简的沉默就是回答。
    杨策微叹道:“你们啊,总是自觉聪明,自觉天衣无缝,煞费苦心地防备家里。如果不是为了你们这些孩子,作父母的,何必要忍着丧子之痛装作不知,来全你们那一点算计呢?”
    十月怀胎,廿年教养,孩子们的秉性,他们清清楚楚。杨三郎就是再倔强,也不会在杨家如今这样情形下,依旧为了六娘子的安危,不肯回来见一眼父母。
    他出了事,他们不是全然无所察觉的。
    杨策眼中醉意散去,微微倾身,问道:“三郎死在何处,埋在何处,你当真不肯说吗?”
    杨简垂首道:“我不知道。”
    他捏杯的手有些用力,道:“我没有找到过他。”
    杨三郎沉默又单纯,他想着,只要杨家人找不到他们,就会觉得谢愉必然还与他在一起,只要他在,杨家就不会对谢愉下手。
    所以在谢愉离开以后,他仍旧不回杨家,为的就是替谢愉圆这一个谎。
    但他坚持不了太久。
    谢愉在杨家下毒,他从不曾怀疑过她,所以体内毒素早已累积太多。逃亡的那一路上,他一直在喝药,但始终不曾停止呕血,同时,他亦发现自己的四肢开始僵硬颤抖。
    他知道自己也许没救了,心中无可避免地升起畏死的情绪,而后又在想,那他死了,他的父母怎么办呢?他的妻,又要怎么办呢?
    在他还没有想到更好的办法的时候,谢愉生下了孩子,趁他不备,捅了他一刀,由薛峰青护着逃了。
    那一刀不致命,但对于杨三郎来说,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他躺在床上,鲜血濡了半床,心里突然确定了一个念头。
    在世人眼中,他不能死。
    所以即便死,也只能死在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
    杨三郎一生为善,不曾做过一件恶事,只在临死之前强撑着下了床,拔出一把从不曾饮过鲜血的君子剑,杀光了自己所有部下。
    他绝不能让一个活口回到杨家。
    杨策点了点头,相信了杨简的话。
    “那就是六郎在帮他……那我便没有办法了。六郎他……”
    他微微顿了一下,千万句未尽之言,最终没有明言,只留下一句:“不如不做杨家的孩子。”
    他有些自嘲地垂首笑了笑,想要倒酒,拿起酒壶来,壶里又早已喝干。
    真不痛快啊……连酒都不能到全醉。
    他有些无力地抬了抬手,道:“去罢,八郎,去罢……”
    第100章
    杨简站起了身,却并没有立刻离开。他目光落在杨策的身上,突然发现这位从来寡言沉默、站在最前的长兄,此刻唯余一身疲惫。
    他拱手,对杨策一礼。
    杨策没有抬眼看他。
    但杨简依旧正色道:“多谢兄长,肯将当年案卷中的纰漏之处点出,告知太子。”
    这样大而久的案子,卷宗拉了大半天都不完,若不是杨策写了个状子,单等如今的官员再翻,恐怕不一定能发现,就算发现,也不一定那样全面,又那样快速。
    杨策扯了扯唇,以手扶额,闭上了眼。
    杨简微顿,又道:“还要多谢兄长,当年抄家之时,放了十一娘一条活路。”
    当初谢家人是被杨策押走,他若有心追究,那么秀书与谢惜互换身份的这一出活命之计,则根本没有成功的可能。
    杨策侧面坐着,整张脸挡在手掌之后。杨简看不见他的表情,也等不到他的回应,在说完这两句话之后,他再次一礼,将桌上的东西拿起,转身安静地走了出去。
    酒香、鱼香,都因敞开的窗户中吹进的长风,而慢慢在空气中消散,整个书房又恢复了从前的模样。
    杨策在一片安静里放下手,抬起了一张疲惫的脸,空荡荡地看向窗外沉沉的天色。
    他才三十五岁,正是最好的年纪,此刻却仿佛是个古稀老人一般,毫无气力地佝偻着腰背。
    他是真的感到疲惫。
    他是杨家的长子,出生的时候,杨家早已比不得祖上的繁盛。但父亲杨宏雄心勃勃,整个家族将最好的教育和最高的期望都落在他的身上,恨不能倾全家之力为他铺路。
    他自小便受到最严格的要求,除了别人对他的要求,亦有自己对自己的要求。他寅时起床读书,子时才熄灯,四季更迭一日不落,从来立坐皆有规范,挺拔不屈,未有一刻不合礼数叫人失望的时候。
    他是年轻一代最优秀也最得人看中的一位郎君,他这一路都走得顺畅无阻。
    他自然也是最得杨宏器重的,所以作为杨宏最信任的儿子,他接触了杨家几乎所有核心的隐秘。
    大家族中最易藏污纳垢,没有谁家是真正完全干净的。杨策接触过这些事,也料理过这些事,他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只要能处理好,只要结果是为家族好,那么就没有问题。
    所以东境军中的那些事,和端王勾连的那些事,他从来就不是全然不知的。
    杨策并不觉得这危险是不能承受的,只需要更加注意就好,在这所有事中,他唯一有所担忧的,就是自己的三弟。
    因为他和谢家的六娘子定了亲。
    杨策诚然是一位关爱弟弟的好兄长。虽然他不认为弟弟们应当长成没用的富贵草包,但还是因为自己吃过苦,所以想在必要的责任之外,拼命守护弟弟们最后的一点自由和快乐。
    就是因为如此,他才会想要保护杨三郎,所以才会时刻叮嘱杨家人注意和端王来往的尺度。
    但之后,又冒出一个不省心的杨简,自幼和谢家那个最得宠爱的小十一娘走得太近,想要再结一段良缘。
    杨策心里清楚,谢家和杨家绑得越紧,谢家就越信任杨家,杨家就越能从中获益,得到更大的好处。但也是因为如此,一旦将来出现问题,两家翻脸,即便杨家得胜,自己这两个弟弟,也必然是受伤的那方。
    这些猜测全都成真了。
    他冷眼看着杨家一步一步将谢家推向灭亡的深渊,并不打算做什么多余的事,使得全家的盘算都付诸东流。但他仍旧在很偶尔的某些时刻,委婉提醒自己的弟弟们不要陷得太深。
    这些话也显见得是都白说了。
    谢家被抄的那天,杨策亲自上门,同谢家主母行礼的那一段,是觉得木已成舟,无谓在最后一刻失了体面,横竖官兵已经包围了谢家,不会有谁能逃出生天。
    但他没想到,居然真有人,敢在他眼皮子底下换掉谢惜。
    谢夫人提醒他,她家六娘子,还在杨家府上。
    已嫁女自然是不受牵连的。谢夫人是在提醒杨策,要他必须退让这一步,否则她谢家女儿,纵然豁出性命,也必然闹得他杨家永无宁日。
    杨策不怀疑谢愉能做到这样的事。
    所以他暂时退了。
    他心里并不觉得麻烦——横竖谢惜逃不出这个院子,如果不作为主子被抄斩,那就只有作为奴仆被发卖。而杀一个奴仆,对于他们来说,是太过轻松的事情了。
    他分外无情地按照家族的谋划,将谢家人推上断头台,并没有半点惭愧之感。但是他的两个弟弟,一个逃出了家,一个挨了毒打。
    跑了的堂弟就算了,被关着的那个半死不活的,是他一母同生的亲弟弟。杨简求了他,他也就心软了那么一次,没有告知杨宏,无声地放走了谢惜。
    没事的,他想,谢惜和谢愉不一样,从小娇花儿一样地长大,没有接触过什么阴暗诡谲,便是走了,也翻不起风浪。
    说句不好听的,恐怕即便他不下手,她也是难活的。
    杨策从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他就只是有些可惜与伤感,自己这两个弟弟,还是没能保护得住。
    ——直到如今。
    那一股迟来的后悔,终于在此刻,重重地压垮了他。
    原来他什么都没有做到。
    他想要做家族最好的孩子,就应该一切为了家族,什么弟弟的伤怀,什么一时的心软,这些都是不该留存于他身上的东西。他就应该像自己的父亲一样,执起棍棒,毫不容情地痛责这两个被儿女私情冲坏了头脑的弟弟,将一切意外都扼杀在萌芽之际。
    他想要做弟弟们最好的兄长,就应该挺身而出,和父亲、和家族、和一切的阴谋与不公抗争,坚信并追求清白与正义,就应该规劝父亲回头,持身守正,守护两姓交好,满足两个弟弟这一点自由和心意。
    他并没有在某一个角色的道路上走到最终,所以此刻,他既没有成为家族希望的样子,也没有成为弟弟们需要的形象。
    而他的错,造成的后果,就是今日整个杨家的败落。
    他已经习惯了由自己来承担责任,所以这个时候,他没有办法推脱压在自己身上那些沉甸甸的罪恶感。
    他真羡慕杨简那点随时都可以反驳父亲的叛逆,他做了弟弟的同党,吃了父亲的鱼,在读书的房间里大快朵颐,和弟弟喝着酒随意闲谈。而此刻,香气散去,短暂的轻松和快活散去,他又变回了杨家的大郎君。
    杨策坐在原地,静静地歇了半刻,伸手从桌边的抽屉里,取出了一柄精致却冰冷的短刀,用毫无兴致的眼神欣赏了一会儿。
    短刀落地,手臂垂落。在一个普通的冬日午后,杨家的大郎君终于卸下了重担,用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而舒服的姿势,坐在椅中,长久地等来一场凝望至终的深雪。
    --
    杨家的府上挂了白,但大门紧闭,无人吊唁。
    门是杨简让关的。外头的百姓,知道杨家叛国,虽碍于官兵驻守,不能上前,但纷纷唾骂杨家。
    杨策之死,被视作懦弱之徒的脱罪之举,百姓们不知他是谁又做了什么,但他盖以杨姓,便只能招来谩骂。
    这些百姓们自然是没有错的,他们只是不知道,几年前上京推行而出让无数农户们得益的田改新法,编纂者的一长串人名里,亦有杨策在列。
    而随着杨家最得意的这个孩子死去,整个杨家都彻底陷入了死寂。由来坚毅又硬朗的杨宏,忽而之间便白了一半的头发,形象也不再强硬,每日只是静静守在杨策的灵堂,甚少说话。
    七日之后,杨策的棺木出门,安安稳稳地入了杨家祖坟。
    外间的一应事项,全部由杨简接管。杨籍自觉不如杨简,也不去给他多添麻烦,只是一直守着父母,照顾他们。
    杨夫人白发人送黑发人,伤心过度,难免郁结难解,影响到身体。送葬归来后,杨籍去见过杨夫人,知她喝药歇下,便没有多作打扰,只是对身边年长的妈妈打听了几句,问过她身体情况,便要退下。
    “还请妈妈照顾好母亲。我先去看看父亲。若母亲醒了,劳您同她说一声,晚间我来陪她用饭。”
    这管事的妈妈应下,杨籍便拱手告辞,又去书房找杨宏。
    杨宏没有什么公事可以处理,此刻就落坐在檐下,静静地看着院中飞雪。
    杨籍从老仆手中接过绒毯和手炉,走上前去,将杨宏手边那个不大烫手的手炉换了,放到他的手中,而后又展开绒毯,重新帮他掖好。
    “这几日风冷,父亲坐在此处,务必保暖。”
    他掖着毯子,触及到父亲明显消瘦的身体,有些难过,又道:“阿父,我知道长兄过世,您心中难过。但还是请您看重身体,不要生病。”
    杨宏垂眼看他,伸手拍了拍他的脸,道:“我知道。起来,别趴着了,坐到旁边来,陪我说说话。”
    杨籍说“好”,吸了吸鼻子,把泪意憋回去,坐到了杨宏的身边,帮他煮了一杯热茶,递到手边。
    杨宏接过,看了看茶汤,叹道:“你啊,旁的倒也罢了,煮茶还不错。难怪不爱做官,叫你去署衙点卯,像揪着你尾巴了一样。”
    杨籍有些尴尬,以为杨宏要责备他,便道:“我不是这块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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