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姝看似只有二十出头,实则已经快近而立,只是因为天生貌美过人,显得年轻罢了。
    “我出嫁的时候,你还小,自然不知家中事,你以为咱们呆的这园子是谁的?”
    温婵茫然:“不是陛下赏赐贾贵妃的吗,贾贵妃又给了娘家。”
    “根本就不是!”
    温姝拍着桌子:“这园子本叫豫园!乃是昭帝为元成皇后所建,元成皇后把它作为陪嫁给了泰山公主,泰山公主的女儿又嫁入温家,这园子便世代是我们温家所有!”
    温婵茫然。
    温姝冷笑:“你道为什么会改名换姓,成了贾家的产业?妖后没死时,就盯上了咱们家这园子,跟陛下开口讨要,而陛下,陛下居然也真开了口,咱们那个愚忠的爹爹,君要臣死他便高高兴兴的去死,何况只是个园子呢。”
    “娘,娘从来都没说过,我真的不知道。”
    “你不知道的多了。”
    温姝掩面哭泣:“婵儿,我们是亲姐妹,你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姐姐没有退路,只能去死吗?”
    “我……我不是的,我没有想逼姐姐,可是姐姐为何不改嫁?这样挂在秦家妇的名头,跟别的男人,到底,不大合适。”
    温姝冷笑:“你当我不想改嫁不成?秦家冲洗却把秦五郎冲死了,我那婆婆恨死我了,虽钱财不曾亏待我这个国公嫡女,可就是死咬着不让我改嫁,定要我为秦五郎守贞!婵儿,九年多了,我过的是什么日子,你可知道?青灯古佛无人陪伴,无人疼惜,这样活着,我有什么意思呢。”
    “可是……”
    温婵垂下头,大姐的哀恸她并非不知,萧舜不在西京这三年,她无人呵护无人倚靠,凡事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什么事都只能自己抗,孤枕难眠,日夜惶恐的日子,她也不是没过。
    “你还有旭儿,我有什么?”
    一句话,便让温婵什么话都说不出,是阿,她到底还有个孩子,是个指望,大姐有什么呢?
    “至于改嫁,你觉得我们那个爹,会让我改嫁吗?”温姝话中像是带着刀子,直插温婵的心底。
    “你当初与长风那孩子不也情投意合,可爹他为了皇家赐婚,连争取都不曾争取,不顾你的意思,就允了这门婚事,婵儿,如今你大了,知道为咱们的小妹子考虑,可是我这个做姐姐呢,你就不管不顾了吗?”
    温婵下意识摇头:“大姐,我没有,你别哭了,我会帮你的,你这么说,我心里好难受。”
    温姝眼泪正要落下来:“好妹妹……”
    “你要她如何帮你?”
    一直冷眼旁观,存在感不强的江公子忽然嗤笑。
    两人均是一愣。
    温姝沉默片刻:“我要二郎带我走,婵儿是王妃,自然可以帮我遮掩。”
    “然后,秦家闹事,你也想叫你亲妹妹背?”
    “你什么意思?”
    江公子神神在在:“我什么意思,你自己心里最清楚,你是秦家节妇,帮你逃跑是什么罪名,那些文人能把你的好妹妹骂死,而且你确定,那个李二郎,肯为了你抛弃大好前程,跟你私奔?”
    温姝恼怒:“他怎么就不行,他爱我护我,这是我们家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阿姐……”
    第20章
    大姐求她,帮帮她,帮她跟那位李二郎私奔,温婵面露难色,下意识看向江公子。
    江公子却轻轻一笑,扭过头不作声,只是默默吃饭。
    温婵的犹豫,全被温姝看在眼里,她凄然一笑:“阿妹,你就要眼睁睁看着姐姐余生都在秦家做什么劳什子的贞妇?一辈子抑郁难过,不得好死吗,便是死了,都无人上香供奉!”
    温婵哪里经受得住阿姐的眼泪攻势,忙安慰:“阿姐,你先别着急,此事要从长计议才行,王府的护卫虽然听命于我,可怎么让你摆脱秦家妇的身份,咱们得好生考虑一番。”
    她捏捏额角:“你偷偷走,明面上也是秦家的人,秦家若是派人抓你,事情败露了,你就危险了。”
    秦家为了让温姝守洁,跟朝廷请了一块贞节牌坊。
    大梁不禁止寡妇再嫁,甚至为了促进人口鼓励寡妇再嫁多多生育,但请了贞节牌坊的就不同,这是朝廷下发的一种荣誉,享受朝廷补贴甚至有诰命。
    若是请了贞洁牌坊还做出私奔偷情的事,婆家是有资格私自处置的,哪怕温姝是国公嫡女。
    而他们那个爹爹,一定不会伸出援手,温婵都能想象的到,他甚至会说出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这种话,然后放任秦家整治磋磨大姐,若不然,当初也不会做出,明知秦五郎病入膏肓无药可医,大姐嫁过去就是守寡,却还是答应婚事。
    也不会明知她和长风哥哥有情,却以父女之情作为要挟,押着她上了花轿。
    她最能对大姐感同身受,但私奔的事,要从长计议,要么便不做,要做就做个彻底!
    温姝以为温婵犹豫,是怕了,心中难免伤心难过:“婵儿,你这是不愿帮大姐吗?大姐以为,你跟大姐是一样的心思,那三殿下若当真待你很好,你为何还跟这位公子私会?”
    她倒是真敢说,温婵顿时涨红了脸:“我没有私会,江公子是我的救命恩人!”
    温姝却不信,只是冷笑:“就算你说没有,今日你与这位公子落在旁人眼里,不带丫鬟小厮,同桌用膳,也不会相信你们之间没有什么。”
    温婵性子柔和,被逼到极致,也不过是那日请了打龙鞭,想要入宫与贾贵妃对峙,让林大有哑口无言,可她对亲人,一向温柔的如没脾气,面对姐姐的冤枉和指责,委屈的眼圈都红了。
    温姝抿唇,自知失言,却不愿跟妹妹道歉:“阿妹,你就不能体谅体谅姐姐?”
    还想说些什么,却忽觉浑身发冷,真是奇怪,虽然下了雪,可四周都是暖炉,而且下雪的时候不是最冷的时候,最冷的时候是雪化,现在冷什么呢。
    温姝抬起头,冷不防与那位低下头吃饭,一直一言不发的江公子对视,顿时骇了一跳。
    这位相貌平平,唯有身材高大,怎么看怎么普通的公子,她私心有些瞧不起他的,隆阳公江家,老家远在洛京,也不是天子宠臣,早就没落了,她心里比较着,远不如她的二郎。
    所以说话也百无禁忌,谁知只是这么一眼,此人双眸黝黑,宛如两个黑洞,没有一丝光亮,冷冰冰的看着她,就像是两把锋利的冰刀,一寸寸凌迟着她。
    她吓得心头一突,此人到底是何身份,怎么感觉……感觉……这么叫人害怕?
    从心底涌上心头的恐惧,叫温姝冷汗都沁出来了。
    “大姐?大姐?”
    她在不自觉的发抖,只那一眼,江公子便移开视线,不动声色垂头,仿佛刚才那可怕怪物一样的男人,根本就不是他,他也没有恐吓过温姝似的。
    温婵在叫她,担忧的望着她,探出手来,还摸了她的额头。
    “大姐,你是不是觉得冷?怎么全身都在发抖?”
    她把手炉给了她,然而手中的暖意无法让温姝平静。
    “大姐,你别生我的气,我只是觉得此事要从长计议,若能和平解决,叫那位李公子正式迎你进门,岂不比私相授受要好得多,大姐……”
    温姝哪里还敢随意说话,强笑道:“妹妹,我信你的心,大姐刚才气恼上头,让你受委屈了,大姐知道,这个家连娘都没法给我做主,若是你不帮我,就真的没人帮我了,大姐信你,大姐等着你。”
    她急匆匆的就想走,温婵还担心她这么回去会被察觉,但温姝好歹也当了二十多年的贵女,还是有几个忠心的奴仆的,她与李二郎私会几年,从来没被秦家抓到过,这一次又怎么可能会抓到。
    勉强又跟温婵说了几句,她实在内心惧怕,不明白,妹妹从何处招惹了这么一个凶戾男人,刚才那一眼,他看着她,已经是在看一个死人!
    比起拼命想跟情郎私奔,温姝此时更加担心起妹妹来,然而当着那人的面却不能说,她得寻个时间,私下提醒几句。
    温婵脸上有些挂不住,被亲姐姐当着江公子的面,说跟他有私情。
    “你为什么不跟我大姐姐解释?”
    “解释什么?”
    他居然浑不在意,温婵也不知是气恼还是羞恼:“自然是我跟你的关系,我与公子清清白白,我都已经成婚了,公子却还未娶妻,难道不污了公子的名声?”
    他就是真的完全不在意:“只是你姐姐这么想罢了,何必澄清,清者自清。”
    温婵只觉得他这个性格,古怪的很,连着好几天飞鸽传书,一定要让她来赴宴,可她真的来赴宴了,却一句话都不说。
    等等,温婵忽然警醒过来:“你不会是早就知道我大姐姐的事,所以才一定要我来,撞见他们的,他们的……”
    私情。
    她不太好意思用这两个字形容自己的亲姐姐。
    江公子不置可否。
    温婵抿唇:“你既早知……”
    “我什么都没说。”
    他满脸不承认的样子更叫温婵气恼:“那现在怎么办,我大姐姐的事,我要怎么帮她,难道真的要私奔逃跑?”
    温婵茫然,他却只是静静地听。
    “逃跑简单,难得是那个李二郎。”
    温婵一愣,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江公子嗤笑:“你怎知,李二郎就一定想带你姐姐私奔,若是早有此心,早就跑了,还用拖了好几年?你看那个李二郎是能托付终身之人吗?”
    温婵自然看出来了,她发现两人私会,那个李二郎居然手忙脚乱,只想逃跑,把大姐一人丢在这里,面对她这个妹妹。
    换个思路想想,若是这个李二郎当真想要跟大姐光明正大在一起,还会私会四五年都没能带她走?
    是不能,还是根本就不想呢?
    她大姐满脑子只有那个李二郎,都要魔怔了,逼着她来想办法,她又能怎么办呢,温婵一团乱麻。
    “你想让我帮你?”
    温婵面露欣喜,面含期待,但她却是羞愧于连这种事都要求助这个都不算熟悉的男人:“江公子可有法子?”
    “有是有。”
    他仿佛故意吊着她的胃口:“只是……”
    “只是?”
    江公子忽然沉下脸:“你有一句话说错了。”
    “啊?”温婵茫然。
    “我并非没有妻室。”
    温婵脸上表情空白一瞬,说话都有些结结巴巴起来:“你……你有妻室?”
    一向冷硬如石头一般,脾气又阴晴不定的江公子,此时却如同被春风吹化的,融为一滩水的坚冰,冷冰冰没有人气的眉眼,都柔和了下来。
    “内子与我是青梅竹马,我幼年遭难,被内子所救,她是一位出身高贵的千金小姐,高门贵女,我那时却还没被认回江家,在外如同乞丐,她救了我,也不嫌弃我脏,给我饭吃,给我息身之地。”
    温婵满脸懵,总感觉像是忘了什么,话题跳跃度好大,谈论起他的妻子来了?
    温婵也并不很想知道他跟他妻子,到底是怎么认识的,感情如何,但得知他有妻子,心里说不清道不明的,到底松了一口气。
    他们之间,男有妻女有夫,看来他的确是受人之托帮她,这一次非要她赴宴吃这么一顿不大顺溜的饭,是为了她姐姐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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