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自以为“考察”得不动声色,实际上,陈进已经被她打量得心里直发毛。不过他还是很宽和地笑道:“你好你好,小戈,对吧?你三妈提过你好多次,说你特别厉害,在树人都是第一名。”
    哟,提过我好多次,这不就说明你们经常在一起?弋戈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抓重点”。她这时终于理解了朱潇潇为什么热衷八卦——如果八卦对象是三妈和她的男朋友的话,那她也挺好奇的。
    “谢谢叔叔。”她礼貌地回答,同时给三妈丢去个讨赏的表情,颇具内涵地表示——“我懂的~”
    陈春杏好像什么也没看到似的,一本正经地拉她坐下,“好了,快坐下吧!平时安安静静的小姑娘,今天哪儿那么皮?”
    弋戈耸耸肩,特地绕到圆桌另一边,非常自在地在陈春杏和陈叔叔对面坐下了。隔着张圆桌,她默默打量坐在一起的两个大人,笑容堪称阳光灿烂,把陈春杏看得及疑惑又害怕——这孩子从小到大这么多年,哪见她这么笑过?怎么见到陈进这么热情?
    “这个小孩从小就是脾气古怪,难教又难养。”陈春杏心下叹息一声。
    她把菜单转到弋戈那边,“傻笑什么,点菜吧。”
    “对对对,快点菜!饿了吧?想吃什么点什么,今天叔叔请客!”陈进也忙搭腔,殷勤地转着圆盘。
    弋戈没客气,接过了菜单,礼貌地对陈进说了谢谢。不过点菜的时候她刻意算了价格,没点特别贵的。
    一顿饭吃得不算热闹,陈进看上去是个很木讷的男人,除了最开始招呼弋戈多吃菜、问了几句高三学习辛不辛苦之类不痛不痒的话,就再也找不到话题了,低头默默吃着饭。
    弋戈从来不是热情多话的人,虽然有心多了解陈进一些,态度也摆得谦逊开放,但她拿不准初次见面就盘问太多是否礼貌,于是也没有多说什么。
    包厢里渐渐安静下来,三人各自埋头吃着饭。
    就这么不尴不尬地吃了二十几分钟,陈进忽然又笑着问:“哎呀,忘了点饮料!小戈,你有什么想喝的饮料吗,这里是不是有那个什么榨…鲜榨果汁的?”他说着望向服务员,“或者你们小姑娘爱吃的,饭后甜品、甜点?”
    服务员闻言走近两步倾身道:“有的,先生。我们的果汁都是现点现榨的,甜品也有很多种,可以去楼下面包房选。”
    陈进搓搓手,“对对对,快,小戈快去选!选你喜欢吃的!”
    虽然已经饱了,但看着陈进对这酒店那么生疏却还热情地招呼她点东西,弋戈露出了个看起来很惊喜的笑容,说:“好,那我下楼看看。三妈,陈叔叔,你们要吃什么吗?”
    陈进忙摇头,“我们就不用了,这都是你小孩子爱吃的东西。”
    陈春杏忽然说:“你不是爱吃金银馒头吗,这家酒店好像也有,去看看吧。”
    弋戈点点头,跟着服务员走出了包厢。
    陈进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拍了拍陈春杏的手背,叹道:“之前被你说得吓都要吓死来,这小丫头不是挺乖的吗?一直笑眯眯的,哪有你说的那么不听话!”
    陈春杏苦笑:“她以前过年见到自己爹妈都不晓得笑一下的,脾气硬得很……谁晓得今天为什么这么好。”她叹息一声:“其实她心里是最乖最懂事的,就是不太会做人,今天……她应该是看出来了。”
    陈进点点头,“读书人就是聪明啊,一句话不用说就什么都晓得了。本来你说今天要见她,我还担心了好久,好几天没睡着!”
    陈春杏说:“是聪明哦,什么补习班都没上过,年年考第一名。从小写作业就快,回家饭都没坐好她什么都写完了,人家小孩子都还在写作业,她天天一个人领着那条狗到山上去玩。”不知想到什么,她的目光骤然黯淡下来,“像她爸妈,好脑筋都是遗传的,一家子都是那么好的命。”
    陈进见她伤感,安抚地搂住了她的肩膀,并没多说什么。
    陈春杏扫了眼满桌五六个菜,吃得都还干净,抿嘴笑了声,语气悠闲地道:“她吃相有福气吧?从小吃饭就乖,不要人催的。”
    陈进跟着笑道:“长身体的年纪,能吃也是应该的。”
    “上小学就每天早上这么一大碗红薯粥,还要再吃两个鸡蛋一个包子,”陈春杏两手比出一个碗的大小,“就这么吃得又高又壮,她妈来过过两次年,每次都问我是给她吃了什么。”
    陈进知道她替别人养了十几年孩子不容易,于是拣好话说:“她还不是要谢谢你,把她女儿养得这么好。”
    “她哪是要谢我!”陈春杏却反应激烈,似是嘲讽又有些悲凉地嗤了声,“她那是在点我呢!让我注意别把她们家大小姐养成了猪八戒……你要是见到她妈妈就晓得了,一辈子好命,金贵得很,跟电视剧里的少奶奶似的。”
    陈进不屑地嗤声:“都是穷讲究……小孩子长身体要吃,你还能不让吃?不让吃他们又要说你亏待了!”
    陈春杏摇摇头,忽然笑起来:“那还真说不好,这要是我自己的亲女儿,我肯定也不让她吃那么多……小姑娘嘛,长那么高也就算了,壮得跟头牛一样像什么样子。”
    不知这话究竟哪里有趣,她居然笑得有些停不下来,还不自觉地吐出方言来和陈进玩笑了几句,捂着嘴笑得满脸通红。
    以至于没有看到站在了门口的弋戈。
    “三妈。”弋戈端着金银馒头走进包厢,身后的服务员手里还有一盘奶油拿破仑。
    陈春杏忙地止住了笑,有些心虚,笑着问:“怎么点了这么多?”
    “听说这个是他们家的招牌。”弋戈把摆盘精致的拿破仑端到桌上。
    弋戈神色平静,其实看不出来究竟有没有听到陈春杏刚刚说的那些话。但陈春杏心里却心虚地打起鼓来,她知道,弋戈恐怕是听到了。
    十几年的养育带来无法撤回和消除的默契与了解,陈春杏只用看一眼弋戈的眼睛,就知道她什么时候是心情好,什么时候在闹脾气。
    “多吃点,你不是喜欢这个金色的么。”陈春杏给她夹了快金馒头,沾上炼乳。
    “嗯。”弋戈接了,分两口全吃完。
    陈春杏和陈进无奈地交换了一下眼神,都没再说话。他们谁也不打算说点什么安抚一下弋戈,尽管她是如此明显地表现出了不开心、闹着高中生的脾气。
    第62章 .是你们的女儿,不是我自己的女儿。
    弋戈拎着打包的金银馒头和奶油拿破仑站在酒店门口,目送陈春杏挽着陈进走向相反的方向。晚上八点多,正是小巷里夜市热闹的时候,他们的背影渐渐融入一片暖黄色的烟火气中,看起来平凡而幸福。
    她想到刚刚下楼点甜品时,服务员很殷勤地介绍新品,说:“我们家这个拿破仑卖得很火的,可以和爸爸妈妈一起尝尝呀。”
    很俗气的是,弋戈在听到她说“爸爸妈妈”的时候,不仅没纠正,心里还美滋滋的,并且二话不说跳入了消费的陷阱——买下了那块死贵死贵但并不怎么好吃的拿破仑。她也不知道为什么,陈进不过是她才刚见一面的陌生叔叔而已,可看着他和陈春杏坐在一块、接受他们一起夹过来的菜,她就好像被揉了脑袋的小狗一样,全身的毛都顺了,就差没露出肚皮打滚撒娇了。
    弋戈独自从酒店走回家,忍不住想,拿破仑不好吃,究竟是因为它的味道确实不好,还是因为她听见了陈春杏说的那些话呢?
    她想不出来,只知道现在自己有点想哭。这该死的冬风,又冷又硬,好像不从她眼睛里撬出两滴泪来就不罢休似的。
    范阳阴阳怪气地拿她的身材开涮她只觉得无聊,王鹤玲貌似委婉地劝她减肥她也只是厌烦,可为什么,陈春杏这样开几句玩笑,她就觉得委屈得要死了呢?
    在弋戈过去十几年的人生中,“委屈”是一种很罕见的情绪,几乎没有出现过。“委屈”这种感情太婉转含蓄了,而她一向是直来直去的,熟悉的人便愿意亲近,陌生的人便远离;开心的时候笑,不开心就冷着脸。可“委屈”的意思是,尽管不开心了,却仍然不愿远离,仍然等着被人哄回来继续笑。
    “委屈”的滋味不好受,莫名而漫长,就像此刻干在弋戈脸上的两行眼泪,像要裂开她的皮肤一样。
    “喂,看路啊!”
    弋戈还没回过神来,忽然被猛地一拉,面前出现蒋寒衣焦急的脸,还有他怀里一脸嫌弃的星星——“愚蠢的人类啊,居然连路都不会走”。
    她往周边看了看,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经走到小区门口了。
    “想什么呢,你差点又撞树了!”蒋寒衣拽着她手腕急道,话说完才发现她眼睛红红的,脸上还挂着泪痕,顿时慌了,“这……怎么了,哭了?”
    他这么问一句,弋戈居然又有点鼻酸了。她心里骂了自己一句,这莫名其妙的情绪泛滥究竟是怎么回事……然后淡淡地摇了摇头,扯开话题,“你怎么在外面?这么冷的天。”
    蒋寒衣说:“本来想带星星去找你和银河的,但看你房间灯没亮,就出来溜达溜达。”
    弋戈点头,“哦。”
    “你…真没事儿?”蒋寒衣不放心,又追问,“从哪儿回来?”
    弋戈没答话,勾起手指上挂着的两盒点心,“你吃这个么?味道还行。”
    蒋寒衣讷讷地接过袋子,“…你不吃?”
    “饱了。”为了不浪费陈进的钱,她不断地往嘴里塞东西,现在撑得连话都不想说。
    蒋寒衣执着地想问她到底怎么了,“你……”
    “困了,回去睡觉先。”弋戈压根没给他开口的机会,随手撸了把猫猫脑袋,转身走了,背对着他懒散地挥了挥手。
    *
    临近年关,弋维山和王鹤玲忙得脚不沾地,已经一周多没回过家了,过于独立的女儿甚至连个询问短信也没发来过。
    腊八这天上午,弋维山却抽了宝贵的两个小时见了个人。
    他亲自给陈春杏砌了杯茶,请她坐在办公桌对面的皮椅上,等了一会儿才问:“三嫂来,应该是事情已经处理完了?”
    陈春杏从帆布包里拿出一个牛皮纸袋,又一圈一圈地拆开封口,再拿出一份文件,平静地说:“金哥出事后,监护人一直是你。我问了民政局,这个文件要你来签。”
    弋维山倏地瞪圆了眼,接过那文件一看,居然是离婚协议书。“三嫂,这是什么意思?”他只惊讶了一瞬,便又装作平静的样子靠回椅子上。
    “上次说了的,我要离婚。我跟金哥早就商量好了离婚的,要不是他……”陈春杏说到这顿住,算了,现在说这些也没意义。
    弋维山这时候终于露出意外的表情,他没有想到,陈春杏居然是想彻底离开的。他原本认为这事大不到哪里去,中年人出轨而已,哪里新鲜呢?更何况陈春杏文化水平不高,自我约束力不强,这没什么好意外的。他只需要敲打敲打,让她别太过分,免得被亲戚朋友知道了,说弋家人的闲话。至于其他的,他没时间也没兴趣操心。
    “我晓得你忙,所以这些东西全都准备好了,你签一次就可以,以后就不来麻烦你了。”陈春杏又说,语气平淡谦和,但却莫名地带有压迫和催促感。
    弋维山皱了皱眉,沉默了一会儿问:“…老师那边呢?”陈思友毕竟还在桃舟,虽然老人家年纪大了脾气差些,对亲女儿也向来不待见,但毕竟是亲生父女,陈春杏就这么走了?为了她那个情夫,连给亲爹养老送终都不顾了?
    陈春杏漠然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表情,她苦涩地笑了一下,说:“我上个礼拜回了趟桃舟,和他谈过了。”
    “谈了什么?”弋维山紧接着追问,话音刚落却又尴尬地咳了声。人家父女之间的谈话,他这么紧张地追问,倒显得过于在意,不体面了。
    “我晓得,你孝顺他,还有小戈,以后也都麻烦你们了。”陈春杏又拿出一张银行卡,“这是我这几年攒的钱,五万多没到六万,我知道这点钱对你来说不算什么,但也是我的一份心意。万一以后我爸有用钱的地方,就……先用这个吧。”
    弋维山没说话,他紧锁着眉,但这并不是因为愤怒,而是意外和困惑。陈春杏的决绝令他始料未及。主观上他当然不想让陈春杏离开,一来弋维金在医院那边总要有个知根知底的人看顾;二来,虽然他不愿意承认,但弋戈对陈春杏的依赖是显而易见的,高三这么关键的时期,他也不太希望女儿的情绪受到影响。
    但他是不可能拉下脸来请求陈春杏留下来的,这太荒谬了。因此弋维山最终只是沉吟了一声,略显轻蔑地笑道:“当然,我会照顾好老师,你不用担心。”
    陈春杏点头,“我晓得。”
    话又这样落到地上,这种氛围让弋维山十分不快。他喝了口茶, 放松地往座椅后靠,两只手肘搭在皮椅把手上,手指交叉,状似随意地问: “都办好了?以后打算去哪里发展?”他顿了一下,又补充道:“你毕竟帮我们照顾小戈那么多年,如果有经济上的困难,可以来找我。”
    陈春杏笑了笑,“没有的。以前你也没少给钱,金哥看病、家里过日子也都是你出的钱。”说完,她又将目光落在桌上那几份文件上,无声地催促着。
    弋维山心中生出不耐,不再言语,拔出钢笔快速地把几份文件签完。
    简单道谢后,陈春杏转身走了。她这辈子头一次表现出这么天大的主见,短短几分钟就迅速地切割了和弋家之间的种种关系,干脆得不可思议。
    她甚至没有提起弋戈。
    弋维金是丈夫,陈思友是父亲,她想要离开,这两个人是不得不安顿和交代的。可弋戈,这十几年来和她最亲近的小姑娘,实际上却是别人的女儿,即使不提,也什么都不影响。
    陈春杏站在写字楼楼下发了会儿呆,才长长舒出一口气,把紧紧捏在手里的文件放回帆布袋里,打算离开。
    “你等一下。”
    身后忽然传来高跟鞋的声音,王鹤玲裹着件毛呢大衣走出来。
    陈春杏回头冲她淡淡笑了一下,问:“怎么了?”
    “你……和小戈说过没?”王鹤玲问这话时显得犹豫。
    “没有。”陈春杏却果断,“没什么好特意说的,她慢慢就晓得了。”
    “…你应该和她说一声。”王鹤玲说,“以后去哪里、住哪里,最好也告诉她,她会去看你。你放心,我保证弋维山不会干涉。”
    陈春杏微微仰头才能和她对视,看着她瘦削的脸庞,有些人连皱纹都是美丽的。她垂下眼,笑说:“没什么好看的,我现在也没工夫管那么多事……”她又抬起头来和王鹤玲对视着,顿了一下,忽然笑容放大了点儿,“我怀孕了,年纪大了胎不稳,医生说不要想那么多事情。”
    王鹤玲眼里的惊愕迟迟收不回去。
    陈春杏又说:“弋戈是个特别懂事的女孩子,以前在桃舟人家都跟我说没见过这么省心的小孩……你好福气,她以后肯定会孝顺你的。”
    王鹤玲没有说话,似乎迟迟无法从震惊中缓过神来。
    良久,她才说了一句:“…是你教得好。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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