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潇笑道:“今日出宫打猎,遇到一窝才出生的兔子,我就挑了两只回来。”
    华滟欣喜道:“多谢皇兄!”
    她亲自把两只小兔子接了过来,兴冲冲地跑回去给骆皇后和华沁看。
    骆皇后自然不会反对她养这两只小不点,只是笑着道:“你要和沁儿一起哦。”
    她虽不舍,但还是答应分给华沁一只小兔子。
    她令华沁先挑。
    华沁那时不知是不是被身边人耳提面令过,觊着她的神色,最后犹犹豫豫地选了黑色的小兔子。
    华滟嘱意小白兔,自然欢喜,哪里注意到华沁脸上一闪而过的不甘神色。
    就这般养了几日,骆皇后吩咐宫人给她们的小兔子送来最新鲜水嫩的青草,她和华沁一同亲手喂养。兔子越长越大,身上的味道也一日比一日重。华滟不以为意,但华沁却很是在意。每次同她一起去喂完兔子后,回来总要命人打水洗漱。因为叫热水的频次太高,华沁还被下人暗地嘲讽过。只是这些,那时的她都不清楚。
    华滟记得某日晚上想和华沁一同睡,华沁却借口皇后给她布置的课业还没有写完,她想夜里点着灯抄完,不欲打搅华滟的睡眠婉拒了。
    华滟没有在意,只是夜里一梦觉醒,天还未亮,她想起她的小兔子,便没有叫醒守夜的宫人,而是偷偷去了养着兔子的偏殿。
    她站在偏殿门口的阴影处,借着月光看到华沁面无表情地扼着小黑兔的脖子,活生生地把那兔子给扼死了。
    那年她七岁。
    华沁比她大上半年,七岁半。
    那夜她没有惊动任何人,连华沁都不知道她曾来看过。她回到寝殿,放下床帐,睡下。第二天依旧笑着念书、同骆皇后请安。然后听见照顾小兔子的宫人惊呼,兔子死了一只。
    骆皇后遗憾道:“许是离了母兔,还太小了,活不下去。”
    她亲手埋葬了那只小黑兔。华沁跟在她身边,和小宫人一样若无其事地哭泣。因为兔子实在可爱,很多小宫人们也会偷偷来看兔子。
    明明是艳阳天,她却觉得背上生了一丝阴寒。
    自然,这点事在皇宫里不算什么,但华滟长在父母的羽翼下,却第一次察觉到了何为人心,能叫一个小姑娘心思缜密地扼死一只柔弱的兔子。
    十岁那年骆皇后病逝,她被抱到太子的嘉肃宫由太子妃养了一阵。而华沁,作为皇后没有名分的养女,在宫乱中被匆忙送出了宫。
    等到骆皇后葬入皇陵,父皇把华滟叫到跟前,问她想跟着哪位母妃生活时,华滟痛哭了一场,哭得皇帝肝肠寸断,竟允了她一个十岁的小孩儿独居一宫。
    华滟一个人搬到了月明宫。她年纪渐大,有了自己的主意,便不大需要乳母陪伴了,身边只留保母一个老成的嬷嬷看着。而乳母惦念她,时不时也会跟着出宫采买的车辆入宫来看她。
    她自小和华沁一般长大,华沁未满周岁时被抱进宫来,还在吃奶,皇后自然也给华沁指了一个乳母。而她的乳母和华沁的乳母在一宫共同居住了近十年了,彼此间也算熟识了。自从华沁出宫,她的乳母也被打发回家了。
    出宫半年后,某日乳母来探望华滟,无意间提及透过华沁的乳母知晓了华沁在宫外的处境,因为寄人篱下,她寄居的姨母家都说她是被赶出宫的,很是可怜,言语间颇多感慨。
    华滟念着她们终究是一起长大的,心软了,禀明了皇帝又把华沁接回宫来。
    正好皇帝要给她册封,便一道赐了华沁柔蕙郡君的封号,这下华沁在宫里总算是名正言顺了。
    后来五六年,她们都渐渐长大了,因为没有住在一块,华滟也渐渐淡忘了幼时华沁所做的事情。
    对于这个小姐妹的印象,多是因她柔弱娇美的外表而影响的娇小玲珑与娉婷袅娜。与华滟自己因随太子练武而长成的飒爽英姿截然不同。
    原本幼时的记忆早已淡忘,但在华滟发觉行香馆女使身上有伤时,蓦然回想起那个明月夜下,华沁扼死兔子时的淡漠。
    既然华沁能从伤害小动物,发展为伤害女婢,华滟不敢细想,这外表无辜的少女心下是否对她起过什么想法。
    在尚未真正调查清楚前,她不敢再与华沁同车而行了。
    *
    御驾为求稳妥,一路都行驶得较慢。
    好在这条去行宫的路是每几年就要走一遍的,路早就修整平坦了,为防止扬尘,更有宫人拿了箩筐往地面上倒细筛过的黄土,好迎接车架。一路上更有早就出发的宫人在各处驿站等候服侍。
    虽行得缓慢,但因行宫离上京不是很远,陆路走上六、七天,也就到了。
    车辆走得平缓,华滟在车里甚至能看书。保母念叨了几日,华滟便把书丢开,或是出了马车跟在太子身边骑马,在车队里跑上跑后,或是干脆支着胳膊靠在马车车壁上,看一路山水风光。
    京畿这一片还算祥和,近几年风调雨顺,时和岁丰,物阜民丰,连道路两旁劳作的农民,看到御驾都会伏地叩头,口念圣恩。皇帝偶尔瞥见,不觉露了笑意。
    时至六月,暑气渐升,一路青山蔼蔼,草木蓊郁,时见田间金黄稻穗,或是青葱禾苗,满眼葱蔚洇润,而清流急湍,又有鱼虾跃腾其中,满眼的碎金流翠。而丘陵起伏,青山隐隐,粉蝶纷飞,幽远宁静,空气清新且湿润,较之皇城金碧辉煌的建筑与满身珠翠,显然更为悠远而舒适。
    华滟骑马行在御驾旁,身姿窈窕而英姿勃勃,肩上背一张三石的小弓,腰侧挂着箭筒,如遇被车架惊扰的野狍子从林间蹿出,她立刻张弓搭箭,命准放矢,几乎没有几箭是落空的。一路上射中的猎物挂在马后,沉甸甸的一大串。
    皇帝体弱精神不佳,太子便要在车队中前后奔波,调拨进度等,偶尔闲下来与皇帝同车,命人打开车厢门望见华滟的动作,两人均笑了,笑里颇有吾家娇女初长成的骄傲。
    皇帝望见华滟又策马追着一头小鹿往前去了,心生感慨:“将来不知是哪家儿郎能把随波带回家去。”
    奚贵妃翘着兰花指,为皇帝泡上一盏清茶,微微一笑:“永安公主只怕心气高,看不上京城里的郎君呢。”
    皇帝接过她递来的茶,随口道:“随波是朕的女儿,既是金枝玉叶,若是看不上也无妨。这天下之大,总有能配得上她的栋梁之才。”
    奚贵妃掩面而笑,容光极艳,色如春花:“是妾妄言了。”
    她柔柔地倚上皇帝的臂膀,娇声道:“陛下,这风吹得妾有些凉,不如把车帘放下吧?”
    正好皇帝亦觉得劳累,便揽过怀里的娇躯,低声笑道:“那就依你。”张胜全坐在御驾前宽敞的车辕上,闻言立刻徐徐放下了车帘,合上了车门。也挡住了外面的风光。
    皇帝笑着咒骂一句:“你这老货!”
    张胜全嘿然一笑,转过身去板起脸来守在御驾前。
    七日后,御驾总算到达了行宫。
    伴随着皇帝车辇一同到的,除了皇子皇女和后宫嫔妃,还有一众随行的大臣,以及他们的家眷,更有为庆贺皇帝千秋而来朝见的诸国使臣。
    浩浩荡荡近千名贵人,以及他们的仆从,一下子万人涌入行宫,若不是这座别称“青陵台”的宫殿是昔年宣帝华珣特意为发妻郗皇后所修建的,所费不赀,又建得极为精美,恐怕都容纳不下这般多的人。
    不过青陵台从华滟的祖父辈起便荒废了多年,还是前些年皇帝身体空虚,听从御医进言说,常泡硫磺温泉可以健体后,才想起来离上京不远的地方还有这样一座行宫。皇帝派了人手来修整了两三年,直至今年,行宫才算完全整饬完毕,得以开门待客了。
    华滟随车架进了行宫,见一路上峻桷层榱,飞檐叠嶂,又有人工引水挖湖、移植草木,造得了柳锁虹桥、花萦凤舸、迤逦缦回的花团锦簇般的园子,才知先前皇帝所言不虚。
    这处行宫风物之美,便是皇宫也比不了的。
    濯冰带着月明宫众人先于御驾五六日就出发了,来为华滟陈设屋子。
    她带着一众小宫人们遥见了华滟的步辇,远远地便拜了下去。
    “起来罢。濯冰姐姐辛苦了。”华滟微笑道。
    华滟扶着濯冰的手下了步辇,站在皇帝御笔指给她的别院前,抬头望去。
    只见屋檩处并未悬挂匾额,而是一卷横轴笔墨。
    其上墨字潇洒,并书三个大字。
    柔仪殿。
    第27章 月斜楼上五更钟7
    望见这飘逸字体, 华滟转头对张胜全道:“烦劳张伴伴代我向父皇道谢。”
    张胜全笑眯眯:“公主瞧着觉得可还满意?”
    华滟看殿前栽着一株极老的石榴树,连树皮都乍裂开来,而枝干遒劲, 叶茂花浓,一朵朵火红的石榴花如小灯笼般挂在枝头,而殿内陈设清爽,青石铺地,家具都是黑漆剔花的,檐下柱旁多植栀子、素馨等芬芳白花, 宝瓶门洞进去一角翠竹簌簌爽爽, 对面奇石叠嶂,一池清水养着碧叶红莲,对窗望出去, 清水白墙映着红花, 别有一番风趣。
    这处宫殿算是布置到了华滟心头上,她极为满意。
    张胜全一看她翘了嘴角, 便知这桩差使办得妥当了。他连忙笑着接着濯冰送上的荷包,口中谢公主恩赏。
    他是皇帝身边最贴身的奴婢,论起地位来堪比前朝司礼监秉笔太监,若是正逢时运,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能做得,只不过今朝太.祖皇帝取了前朝教训, 并未设司礼监, 而他自然也没有旁人想象中的滔天权力。
    但他好歹也是大珰, 寻常人奉上的孝敬, 张胜全是看也不看,不过永安公主赏赐下的嘛, 却要好好收着。
    华滟在后院清池便小坐了一会儿,保母带着宫人就手脚利落地挂了帐子铺上被褥,换上从宫里带来的赏玩器物,将这间宫殿整治地极为服帖。
    今日才到行宫,皇帝特意传话过来,各宫亲眷只需整饬内务,不需请安。
    话虽如此,华滟却不可能真的不去问安。
    翌日晨起后,她便兴致勃勃地在行宫里一路赏玩过去,到了皇帝歇息的仪元殿,门口宫人低眉顺眼地问安。打起重重帘子,华滟听到深室中传来隐约的谈话声,她一时犹豫:“父皇可是在召见大臣?要不我在配殿等等吧。”
    她声音清脆地仿佛落地就能弹起来,而行宫树木蓊郁鸟鸣啾啾,本就比上京皇城更为静寂。这本是轻轻的一句话陡然落地,却在一片沉静中激起了涟漪,余波漾进帘幔里,惊动了对谈的人。
    太子的身影从幔帐后显现出来,他望着华滟微笑:“随波来了。”
    华滟有些茫然地被他召了上去,跟在太子身后入内,抬头又看到皇帝朝着她笑。
    华滟一时胆战心惊。
    这是什么情况?
    她被安排坐在了皇帝下首处,扭头便见皇帝和蔼地问:“在行宫住得惯吗?”
    华滟迷惘,怎么,住不惯了还能回京去吗?
    她答:“多谢父皇,柔仪殿极好,儿臣很是喜欢。”
    “好极。你喜欢便好。”皇帝望着她青春娇嫩的容貌,忽然心念一动,假装不甚在意地道,“朕听张胜全道,击鞠场那边已拾掇好了,随波倘若有闲,可自行前往。”
    华滟闻言大喜,先前一点疑虑立刻消散开来。她兴奋道:“谢父皇!”转而又低沉下去,怯道:“那马?”
    皇帝为哄得她出去,便夸下海口许她:“马厩里的马,随便你挑。”
    这回华滟是真的喜不自胜,从绣墩上蹦起来,风一样匆匆行礼后卷出了门外。
    听到她的脚步声远去,殿内太子与皇帝对视一眼,俱都笑了出来。
    华滟自然不会知道,在她来请安前,她的父亲和大哥正讨论着她的婚事。
    大夏民俗虽则开放,但为闺中女儿择婿,在大致的人选未定下来之前亦如前朝一般,是不会告知做女儿的。
    要说话题是如何拐到了华滟的身上,就不得不提今年的科举考试了。时值五年一次的大考,天下青年才俊都往上京来,便是如今皇帝出城庆祝天宁节,亦有不少才彦一路追随,倘若有幸能得皇帝青眼自然好,如若不能,遇上二三权贵,或是于贵胄子弟结交,亦能对他们的仕途有所助力。
    而太子今日来向皇帝请安,除了述职之外还说了一件趣事去皇帝听。
    本来随行的车驾中就有不少重臣亲眷,其中户部某个给事中的妻女皆伴架出行,也不知怎的,这家的女儿就与一士子看对了眼。事情叫那做父亲的知晓了,把那男子叫到面前来,本是气急败坏要把他逐出车队的,哪知那士子谈吐气度不俗,这给事中竟转怒为喜,还当场缔下儿女婚约来。
    这姑且也算是件喜事,太子便想报给皇帝听了乐上一乐。
    没成想皇帝听见,心念一动,想起小女儿来。便对太子道:“天宁节后及第宴,或许能给随波选一位佳婿。”
    太子颇为意外,他笑道:“小妹只怕还没有那样的心思呢。”
    话说到这时,父子俩都听到了华滟脆生生的声音自外间传来,于是相视一笑,太子亲自唤了小妹入内。
    等到华滟离去,便又恢复了安静。
    皇帝摆手感慨道:“她终究也十六了,便是朕想留她也留不了几年了。只盼能在朕还能看护住她的时候,为她谋划好下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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