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君冠盖满京华,倾煞夭秾武陵色。”
    紫瑜柔若无骨依偎在少年郎怀中,双臂贴抚着他的背脊,英丽容颜笼于晦暗之下,唇角微翘,“膻中、气海与肩井、大椎、肺俞俱封的滋味如何?”
    她低垂着鸦睫,抖出袖间掩藏的十几根金针,退出他变得僵硬的怀抱,唇边荡开一抹狠戾的笑。
    “去你的下三滥姻缘,先是变成一只狸奴再以假身份假面示人,肆意唬弄爷,时至今日玩出一套天定姻缘的把戏,是黔驴技穷了?想三言两语哄骗爷,当爷是吃素的吗?要爷屈服,就等下辈子罢!”
    一室旖旎温情在冰冷的金错刀拍打面颊时荡然无存,自以为力量渺小的丽人竟是关键时刻阴了他一把。
    展灼华脖颈横着的金错刀翻来覆去,稍不留神便会割破皮肤,五大死穴被金针封闭。
    纵想施术也无法凝聚灵气,反反复复骂了自己好多遍色令智昏,遭女人暗算,不仅丢尽颜面,更担忧紫瑜的态度会影响未来。
    红绳是由本族圣物天石赐予,每隔千年天石诞显一回箴训,意在规诫指引子嗣。
    至他这代才百年便有幸承天石姻缘箴训,获红绳择定命中良缘,倘紫瑜逆施其道,不同他结为夫妻,麒麟族必遭灾劫,因此无论如何也要挽回。
    见少女执刀来回比划,似是思考打哪儿下手好,他脑门冒出层冷汗,像这种行事作风跟爷们儿似的女人,要攻克下来真是棘手,天石压根儿不是给他找了个夫人,简直找了个大麻烦给他!
    偏偏还必须要欣然接受大麻烦,生活恁地艰辛哩。
    翌日,庭院丁香树荫下正值繁碌景象,春雨有条不紊地指挥使女往石案上布菜,蹁跹衣影游弋于花树间,惊飞了彩蝶。
    广袤云海初升的秾丽霞光,拂散晨间岚霭,映着泛出柔亮灿泽的油绿枝叶,露珠焕发出娇花的丽色,空气中沁着草木甘冽的清新味。
    伴晨风朝露享用朝食,其中妙趣自不必与外人道也。
    那厢,秋雪妥帖摆置好碗箸,执壶斟倒一盏醇浓酪浆,俯了腰奉给藏在凳侧疑似是躲避什么的主子,欲开腔之际却被扯去捂严实了嘴,登时眨巴着明眸瞟向罪魁。
    “嘘!”紫瑜伸指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模样紧张极了,“千万别让展……元宵逮到爷。”匆匆讲罢,顶着憔悴面容举目张望,满是惶惶神色,确认周围尽是使女忙碌的身姿,她暂松了口气,灌下盏酪浆压惊。
    稍微冷静下来,脑袋瓜子里又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昨夜之事,曲折离奇不足以概述事情的出乎意料,至今为止脊背上的白毛汗仍提醒着她昨夜的惊心动魄。
    为杜绝展灼华再一意孤行的纠缠自己,遂趁机把人劈晕,左灌一壶软筋散右灌一包醉梦粉。
    凡是江湖上能致人长睡提不上力气的药散统统用个遍,外加两瓶药王谷秘制的失忆水,一颗宗门先辈传下来的忘尘丹,俱便宜了他。
    之后自然少不得五花大绑装麻袋里捆走,连夜驾马车驶往城郊一块荒凉地界,抛进河边的茂密草丛,确认万无一失后脚下抹油溜回了府——
    入眠前,她还沾沾自喜自己愈发成熟的处事手段……
    然,睡至后半宿,朦胧中睇到幔帐外伫立的黑影,她大骇,甩出蚕丝薄衾,迅猛出掌,每招每式直奔要害。
    那人同她对了三十多招,并不主动攻击只巧妙化解掉蓄足杀气的攻击,颇有些吊着宠物玩的轻蔑意味,后颈冷汗也是在一刹那淌出来,这人是谁已不言而喻。
    武力上敌不过,惟剩逃之夭夭一条出路,虚晃一招踹门而逃的梦想固然美好。
    现实却残暴地迎头一击,更准确点……是扑向房门的时候太猛,撞到了透明结界,以至于整个人凌空飞起呈弧形回弹。
    这个当口,一折英雄救美的好戏踩着时辰正式上演,反手扣住丽人纤细的肩膀,英雄飒沓救回了即将与地面亲密接触的紫瑜,揽美入怀,四目对视间英雄的威武气概叫美人折服倾心,楚楚可怜的美人叫英雄一见钟情。
    基于,美人是紫瑜,英雄是展灼华,以上柔情蜜意的戏码可更换为暗流汹涌,二虎相争。
    英雄微蜷指节摩挲着美人那截皓颈,嗓音是一贯的骄矜孤傲:“汝心之狠不啻虎豹,将吾灌药弃之荒野同虫蚁蛇鼠为伍,良心焉安!”
    展灼华冷眼瞧她神情畏缩,黑眸掠过一丝冷冽,拜其所赐脸、胳膊被毒虫叮咬了数个巴掌大的肿包,奇痒无比又不能挠的滋味煎熬着身心,火气‘噌噌’怒涨。
    被他拿捏住薄弱要害,紫瑜气势大减,嗫嗫道:“特意给你裹了蒲席,谁知道蚊虫恁地厉害,约莫是你们神仙的血肉香甜格外爱招惹它们,岂能怪我!”
    “如此讲来,汝实打实心疼着吾,嗯?”
    展灼华面覆冰霜,眼神冷到极点,强忍拧断她颈项的欲望,告诫自己违逆不遵天石箴训必会令阖族罹灾,要保护好一干族人,秦紫瑜便不能有闪失,眸色几经沉浮,良久,翘唇低笑:“今生来世,姻缘深种,吾随卿同行不落半步,纵山高水长亦不会形只影单,年年岁岁人依旧,朝朝暮暮人相依,常安常乐常相见,共饮共醒共偕老。”
    回忆在恶寒中戛然而止,紫瑜搓平胳膊上争先恐后冒起的鸡皮疙瘩,正打算伸手拢一丛花叶遮挡己身,眼尾余光冷不丁瞥到件物什,容色乍变,吓得起身胡乱奔窜,挥舞着双手尖叫。
    众使女齐刷刷翘望自家娘子被元宵追得拔足狂奔的癫狂样,静观一阵儿后不以为忤地继续忙活,待一人一狸奴绕赭古居跑完整整一圈,赶忙围前围后拦截下来呈巾子递饮子。
    紫瑜像脱了力跌坐回石凳,下巴颏垫着石案气喘如牛,热汗蒸红了两靥,眼儿熏染得波泽熠熠,眉尖蹙着可怜巴巴的委屈意味,抿着唇摸向空空如也的肚子,剜了眼对面跃上石凳正襟危坐的臭狸奴。
    展灼华以区区一只狸奴的形态坐出了一派威风凛凛的霸气,抬目间不怒自威,唬得人一愣一愣。
    专责伺候元宵的使女绮薇爱极了它的小模样,殷殷奉来冷蟾儿羹,熬制香浓的蛤蜊汤味道鲜美十足。
    因此它美滋滋啜饮半碗,甫抬头便注意到紫瑜的视线落在离他自个儿挺近的一碟五生盘上,短腿从容一抻,扒来碟子埋首舔个遍,又朝紫瑜抛去挑衅的小眼神儿。
    伸向五生盘的筷箸兀地僵滞,紫瑜咬紧后槽牙剜它一眼,揭开一侧的莲纹紫砂盅嗅闻炖得喷香的卯羹,往元宵的方向扇了扇香味,口中自言自语:“灶上煨了五个时辰,味融入汤汁,兔肉入口即化,一口汤一口肉搭配着享用,啧——妙不可言呐。”
    元宵瞥她,臭炫耀的嘴脸着实有碍观瞻,长尾巴轻掸了一下绮薇。
    刚舀出一勺汤,斜刺里赫然冲出双手捧走羹盅……
    将蘸饱浓汁的兔肉喂给元宵,绮薇拿绣帕小心翼翼揩净它嘴角油渍,神态恭谨而虔诚,眼中仿佛再无旁人只剩一个元宵,全心全意地伺候着它。
    见状,春雨呆了一瞬,乜斜着那忒没眼色的妮子,捻帕重重咳了咳。
    绮薇依旧我行我素,瞧元宵盯哪道菜就夹来。
    完了,彻底失心疯了。
    闻筷箸‘啪嗒’扣在案上的脆响,春雨心里打个突,眼皮子猛跳,观主子山雨欲来的可怖面相,此时不撤更待何时,急向众人打了手势,率先溜之大吉。
    诸使女眼观鼻鼻观心,拽起二愣子似的绮薇火速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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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0章 做盟友
    满庭除却空寂仍剩空寂,一人一狸奴对坐恰是分庭抗礼。
    紫瑜已经忍耐到极限,一股脑掀翻羹盅,顾不上汤汁溅污衣袖,双掌撑伏在案上,眼睛一瞬不眨地紧盯对面已化成人形的郎君,美眸酝酿着歇斯底里的火焰。
    “到底怎样你才肯罢休,滚出爷的地方!”
    “莫恼。”展灼华挑了挑墨眉,不躲不避迎上她的目光,瞳仁深邃而平静。
    所盼望的契机降临了……
    “吾深知强扭之瓜苦涩,男女两厢情意相通终能缱绻长久。纵不择手段勉强结为夫妇,凭一方一味咄咄逼迫,佳偶定成怨偶,致使夫妻怨怼丛生煎熬度日,又是何苦?”
    “然,事理皆明亦无奈抵抗不得天定姻缘,若违命中合该缔结的这段姻缘,必损己伤人,非同儿戏。”
    “可笑,麒麟族尊主神通广大竟了结不了一桩姻缘,说出去谁信?”
    紫瑜拂袖嗤笑,他的小九九明摆在台面上,拿这些借口搪塞是能拖得了一时,却拖不了长久。
    “实不相瞒,五界之中未现斩断天定姻缘之先例,破解之法私下已苦觅多年无果。只因天定便强行缚为一对儿,怨偶隔阂,困己更困心,枕边人满腹怨恨,本该是浓情蜜意却是重重矛盾激增的主导者,何苦画地为牢,相看两厌?但求寻两全之法解天定姻缘,追求心中挚爱,自在随心,逍遥天地,无愧于心。”
    大抵是看展灼华神色不假,文绉绉的话语情真意切掷地有声。
    紫瑜静默一会儿,仿若在凝神分辨他话中真伪,忽然高声赞道:“好个自在随心,逍遥天地,无愧于心!”她态度一转,爽快道:“冲这句话,爷与你一起寻找破解天定姻缘的办法,与其针锋相对,不如达成共识,互利互惠。”
    予自己海阔天空,予他自在随心,不纠不缠,再无瓜葛,正是她的渴盼。
    展灼华看出她眼中满含的昂扬斗志,笑容有增无减,果断举起右掌,“击掌为盟。”瞟着一瞬犹豫了的少女,“汝如今是怎了?不是一向雷厉风行,不喜优柔寡断?”
    他低低一咳,恍然间一脸期待之色,兴冲冲言道:“抑或说蓦地想通,要嫁吾,想当尊主夫人,享受长生不老荣华富贵。”
    “放屁,美得你!”紫瑜怒瞪一眼,精准无误踩他一脚,忿忿击了掌,挂着虚伪的假笑道:“尊主有自信是好事,太过有自信就变了味,是臭不要脸哩。”
    “结了盟,吾也该送汝一件礼物聊表心意。”脚尖传来的疼痛使展灼华维系着的微笑表情,乍然变得狰狞难看,抬袖一指赭古居秀丽的庭院,扯出比哭相好不到哪儿去的笑:“设结界是为掩盖此间残破败景,盟约既成,便送汝一份丽景如初。”
    他从容摊掌拢合一团白芒,向紫瑜勾了勾唇:“睁大眼看好了。”
    四周景象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消融,犹如花瓣遮盖泥泞,吹飞完美的表象内里掩藏的真实情状令人大失所望。
    枝干剑痕斑驳,堂前青石板路积满被削落的残枝败叶,一半的屋舍房梁倾颓,阑干支离破碎,瓦砾碎石滚了一地,门扇摔得稀巴烂,荒景入目使人平添衰颓之绪。
    捏碎了指间的白芒,指缝里逸出星星点点的微光,纷扬若初春的柳絮涤荡着赭古居每一寸地方。
    残破的累累伤痕渐消,炎风吹掠柳梢,苍郁翠冠挺拔擎天,雀鸟婉转清啼,芳菲如旧,焕发一派盎然生机。
    睃巡过周遭,紫瑜抿了一抿上翘的嘴角,淡淡颔首,拾箸添了碗青精饭埋首苦吃,再未睬变回狸奴的展灼华。
    赭古居能变得与以前一般无二,说不雀跃欣喜是假的——
    这里原是她阿娘亲手布置。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饱含慈母的拳拳爱意,她这个做女儿的时常对景缅怀亡母,赭古居一夕遭毁又不能尽早修缮,心里头便如沸水煎熬,幸好现下恢复如初,总归是宽慰了些。
    而要向展灼华道谢的话却是半点也讲不出口,无因其他,只是心存别扭罢了。
    用毕朝食,唤来使女拾掇狼藉,顺便享用奉至的银鎏金攒花果盘,切成小块的冰镇甜瓜在盘中摆成怒放的花状。
    她执竹签扎了一块送入嘴里,嚼着汁多的甜瓜,抖搂了下心底的小算盘,再望向元宵的眼中蕴着一分寻常人看不懂的异色。
    古语有云: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
    秉承这亘古不变的真言,她决意要掌握主动权,扪心自问要毫无保留的信任展灼华的一面之词,终是不可能。
    对万事保持着戒心已成为她的习惯,江湖亦如明争暗斗的朝堂与商场,人心叵测,一旦掉以轻心轻则遍体鳞伤,重则殒命。
    掌握大局不落下风,便不会沦落到被动的地步……
    择日不如撞日,她当机立断拍板今日施行先发制人之策,吩咐道:“备骏驹两匹并骑射用具两套,爷要与展郎君一同狩猎。”
    秋雪应喏。
    自古洛阳的山川便有着不同于其他地方山川的韵味,雄山层峦耸立,峭壁断岩,龙跧虎卧,险峻中偏偏觉察出明秀的奇伟迤逦和一份圣贤的旷远豁达气度。
    浸染了旧朝王都的威仪尊荣,饱含了诗赋舞乐的日新月异,品味斗转星移的沧桑巨变,现如今的模样恰是风华正茂的盛世繁景。
    来自穹顶的灼亮晴光拨散了翻涌雾岚,崇山幽林开启活跃的生机。
    树梢上羽翅出窠,蒿丛间哟哟鹿鸣,野塘里鱼跃水面,和风中的馥郁扑面,烂漫山花婆娑着光影,俯瞰山脚下一弯泛着粼粼波光的银带,自西向东蜿蜒流淌,远目它流经的方向。
    那是“天下之中,九州腹地”具有至高美誉的东都洛阳,古今典籍内浓墨重彩的一座城。
    峰壑峭壁间,滔滔银瀑从百丈峰顶奔流倾泻,水浪击石落潭,擂出铮然恢宏的龙吟虎啸,凝拢了一朵又一朵靓丽水花。
    葱茏植物在谷坳里长势葳蕤,披着薄红的野果缀满枝头,层层碧叶下一群偷啄果子的山雀落了满枝桠,清越啾鸣传响林中。
    方圆几十里密林崖壁,群山叠翠,杳无人烟,明媚晴光的播撒徒留一袭余热。
    摘除弓韬,掂了一掂牛角弓,紫瑜抽出箭箙内的一支箭矢,凝神挽弓搭弦。
    欣赏完美景,缓缓回首的展灼华犹带着笑,少女跨坐马背之上,一件利落的赭色胡服包裹着细腰窄肩,挽弓的动作端的是英姿飒爽。
    冰冷箭镞和细长眉眼间的清冷与阴鸷,他看得一清二楚,不躲也不避,黝黑瞳孔沉浮着幽光,长身鹤立在阴影中颇显诡秘,身下的骏驹甩甩尾巴不安地喷了个响鼻。
    山风拂动婆娑的叶子,一寸寸日光透过枝隙漫上紫瑜冷丽的轮廓,依旧融不化浓重杀意,生死全凭她一念之间。
    林间的飒飒疾风刮掠出柳绦千浪,荡摆的碧翠隐匿了箭矢的行迹与尖鸣,呼啸擦过少年郎肩侧的发丝,钉入他背后遒劲的树干。
    收了弓,紫瑜舔了舔干涩的唇,似是意犹未尽,纤指摩挲着长弓,若箭矢稍偏定能射毙日扰夜忧的大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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