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明泽痛心疾首,夜哲那厮究竟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竟不复之前的冷静理智,去傻傻相信一篇空话。
    “为他,你不惜冒着开罪太后的风险,甘同齐贽达成交易加入保皇党?”
    “既食君之禄,自是披肝沥胆,忠贞不二。太后纠集臣工掣肘圣人,妄图颠覆朝纲已然罪行昭昭,关陇欧阳氏要与圣人同心同德方能守住根基,不枉先祖之功德,不负祖辈之期许,不辱欧阳氏之门楣。”楚黛不疾不徐抛出一句话:“良禽择木而栖,方为长久之计。”
    四天前,她收到一张荼白宴帖,有趣的宴会名头与落款促使她搁下誊写食谱的笔,隔天欣然赴宴,宴客之地是郊外一座平平无奇的山间草庐。
    随引路小童跨进庐中,隔着幕篱巡睃,不禁暗暗发笑,外表清寒简陋的草庐,内设坚固难摧,用以砌墙的砖石材质特殊,叙一叙机密大事再好不过。
    草庐中清幽阒静,墙壁上高挂两幅山水画,下方靠墙的榉木矮几置放着一尊光洁如玉的白瓷瓶,里面养着束碧柳,天光从窗外射入户,四足镂空铜炉冒出的淡薄香烟袅袅升腾,映得地面的蒲席泛起丝丝亮泽。
    朝堂上最年轻且最受宠信的尚书仆射,一袭素衫着身,仪表堂堂,高华气质一如宫中初遇,他翩翩作揖,“臣,拜见临江郡主。”
    楚黛执扇微摇,仅受下半礼,“齐相公,别来无恙。”
    小童殷殷奉上茶点,身为主人的齐贽举盏出言:“郡主肯赴宴,某荣幸之至,先以茶代酒敬您一盏。”少女的目光游弋着打量周遭物什,全副心神皆放在旁处,也未听清他说了什么。
    “不知某这草庐,可还能入郡主的眼?”
    楚黛回神,嘴角泛着笑:“庐中清雅质朴,如魏晋隐士之居所,人……亦如隐士低调朴素,以好字形容远远不够。”
    时人崇尚奢侈靡丽,府邸装潢偏好华贵,目下婉约简单的草庐确实罕见。
    “郡主过誉。”齐贽垂下眼皮,自嘲道:“某入仕多载,深知真正的隐居不仕之士是安贫乐道、不附权势、具超凡才德学识者,同他们相较某便是浊世俗人,附庸风雅尔尔。”
    “隐居不仕之士确有崇高的道德和知识,按理当学而优则仕辅佐君主,可他们一味逃避世俗名声高卧东山,难道不是一种因“天下无道”而苟全性命的手段吗?不求兼济天下,不求大公无私以至舍己为人,只是希冀他们入仕发挥才干,不辱没高节清风。然而一个个隐遁山林,未免有沽名钓誉之嫌,无一人能同齐相公一样为天下考虑,你不该自贬浊世俗人,所谓的隐居不仕之士才是真正的俗人。”
    齐贽怔了一怔,不免感慨万千,目光落上对方的纨扇间。
    洁白的丝绢扇面绣着折枝蛱蝶牡丹,花枝偃仰有致,层次分明,下端的如意形护托并扇柄均由白玉所制。柄身阴刻填漆八仙纹,形象传神,尾端缀着只琥珀蝴蝶扇坠子,整把纨扇华贵而内敛,一看便知是出自制扇名家虞忻娘之手。
    虞氏一扇值千金……
    他目中讽刺之色辗转即逝,再仰首的时候示意小童唤伎人奏乐。
    庐中,屏风上映着一道纤纤弱质的剪影,一曲沉缓琴音松透旷远,不难品出清寡宁和的气象浑然自成,楚黛不再摇扇,盖因一身燥热已由琴音携来的深林之风吹散。
    淳静淡雅中金石韵色不绝,内心不知怎地竟隐隐憧憬起寡欲养心,静息养真的道家生活。
    她原以为一生和隐遁避世搭不上半厘关系,殊不知因夜哲的出现改变了人生定好的轨道,前半辈子浸着大染缸,后半辈子能从纷乱中脱身与心上人厮守,幽居深林白首到老,不枉人世走一遭。
    琴音止,余音绕梁,伎人抱琴柔驯退下。
    楚黛莞尔抚扇,“大音希声,大象无形。今闻一曲《颐真》,不止胸襟开旷,心境也豁然明朗,此女的琴艺精湛绝妙,想必是师承高人。”
    “此女之父原为董大的得意弟子,她幼年随父习琴,琴风颇承董大精髓。”
    “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楚黛低低呢喃:“高常侍同董大在贫贱之境相交莫逆,临行送别不似旁人充满离愁别绪,给予的慰藉中饱含激励奋进,董大得高常侍如此知音,当真福泽不浅。”
    世间唯独知音最是难觅。
    齐贽看穿她怅然的心绪,“郡主何必慨叹,知音虽难求但终会有。”
    “不知齐相公口中的知音……”楚黛眼波漾动,笑得意味深长:“可是你自己?”
    “正是不才。众所周知,郡主擅箜篌奏出之音清越空灵,雪峰清泉之上茕茕孑立,无知音相和,缺憾难抑,某所言可对?”
    “哼,我要是个孤芳自赏落落寡合者,不屑知音呢?”
    “不会,因为郡主足够明智聪颖。”齐贽笃定。
    楚黛啼笑皆非,“得齐相公夸赞,我合该高兴,然而俗语有云: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我各从其志也,告辞……”
    “留步!”齐贽出言阻拦后,夹着火筴向风炉里添进木炭,加入少许盐,等青瓷釜内的茶水腾波鼓浪后,舀出一瓢斟倒瓯中,霎时茶香逸散,“道不同,不相为谋一句并不尽然,要是道可扭,又怎会出现不相为谋之况。”
    楚黛顿住步伐,笑一点点扩大,朱唇勾出冷冽的嘲讽,“纵道可扭,齐相公这句也是滑天下之大稽。试问卑微之泥弗敢与天际之云比肩?弗敢为谋?”话中的轻蔑昭然若揭。
    亘古以来,天上云俯瞰潭中泥,士族鄙夷寒门。
    寒门子弟苦读数载,凭真才实学借科举入仕,辛酸坎坷几人知乎?
    而士族儿郎倚仗家族荫庇,纵情声色犬马穷奢极欲,不屑政务军务,堕落丑态比比皆是,也可据一席之地,尸位素餐。
    齐贽呷了一口清茶,神情不变,“正所谓世事难料,并不代表着一辈子云泥殊路,云成泥、泥化云的日子也指日可望。”
    仿佛闻听一个天大的笑话,楚黛忍俊不禁:“好个云成泥、泥化云,愿闻其详。”
    “门阀士族长久把持朝中一半官职,处处打压与之政见不合的寒门官员,使真正有才学的寒门子弟受尽排挤,眼睁睁瞧着士族中的酒囊饭袋之辈,靠家族得意上位。”
    齐贽眸色沉沉,下颚紧绷,切齿冷笑:“表面上自恃百年士族故作清高,实际一派龌龊糜烂,做尽腌臜事,他们自以为口中念着君子之风能掩盖污糟,可惜心底发出的恶臭是无法掩住。”
    楚黛沉了眉眼,“齐相公口出狂言诬蔑士族,胆子委实不小。假如我把今日的话传出,全天下的门阀士族定群起而攻之,届时圣人想于口诛笔伐下保住你,不啻登天。”
    齐贽的脸色逐渐缓和,“某相信郡主不是长舌者。”他眸中掠过一丝笃定,“因为我们同乘一艘船,一损皆损,一荣皆荣。”
    “目下言之过早。”楚黛敛笑正色,坐回榉木几案后,握着空茶瓯乜斜他,“齐相公作为主家光顾自斟自饮,也不舀茶予客,是否失礼呢?”
    齐贽哑然失笑,亲自舀茶赔罪。
    “天上云多而杂连成广袤云海,明媚白日之中或多或少遮挡骄阳之芒。夜里随风而行,飘忽不定,逢阴天下雨则乌云蔽日,降下的雨势也因云量计算,久之则成累赘,终要削散一些云彩,保证骄阳不受其影响。余下的云依旧岿然不动,衬托骄阳晴空,获得无上光耀,泽被后生,永不改变。”
    对方的话一下下敲击楚黛,她深知门阀士族的权势在天子眼中如刺,势必擢拔寒门削减士族形成牵制,以均衡朝堂势力。
    假如投向圣人麾下,固要折损家族利益失去部分权势,可是前途会一片敞亮,昌盛依旧,到清算总账之际作壁上观,不失为一桩好买卖。
    “齐相公好口才!”她乌瞳莹亮,溢满暖溶溶的笑意,“天上云确实不需那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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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9章 蒙赐婚
    “骄阳削散无用之云,使其它云得益匪浅,总归要讨些彩头。”注意到她剩半盏茶,齐贽殷殷捞起竹勺为其舀茶续盏,含笑言道:“欧阳氏阖族的忠心自不可少,某闻郡主在并州有两座铁矿、绛州有三座铜矿和饶州的金、银矿各一座。另握有颖川荀、陇西张、清河纪、彭城明、太原于、弘农元等士族的隐秘,这些不妨当彩头。”
    开口便索要重要产业与势力,一丝咄咄逼人的锋利之色浮上楚黛脸庞,“齐相公咬下这么大块肉,也不怕噎个好歹。”瞅着他斟的茶,愈发愠怒,拂袖推离茶瓯。
    “某不惧噎。”齐贽笑得一团和气。
    大应王朝不似前朝牢控矿权,不准民营,太祖践祚后允私人开矿冶铸,由少府监下置的掌冶署设收税款。
    其中属河东道各州府矿藏闻名遐迩,有权势的士族手头或多或少攥了几座矿藏,每年仅矿产的进项便犹为可观。
    然,圣人日渐担忧,一忧门阀士族靠矿藏偷铸兵器,再以钱财勾结军队以下乱上;二忧他们为开采矿藏奴役百姓。
    是以,收拢士族的同时要实行改革,把采矿冶铸收归国有,由国监管。
    “旁人目光狭隘视野仅一隅,非成大事者,郡主目光长远,乃成大事者。”
    有舍必有得,付出后的不菲回报——
    神情几经变化,楚黛盯着热腾腾的茶,忽而开口:“阖族的忠心以及七座矿产俱会交出,定让圣人满意。”她叩了叩几案,话锋一转:“其他士族的隐秘,是本郡主煞费苦心得来不易,如果齐相公肯答应我的条件,必双手奉上。”
    齐贽颔首,算是应承下来。
    “太后最近甚喜牵红线,有意撮合我与信王,劳齐相公托圣人帮忙解决,顺道强行给我赐桩婚事。”
    太后觊觎临江郡主之势,欲以婚事捆住欧阳氏为其所用,都不惜利用亲儿子……
    “郡主是有心仪之人?”
    “是。”楚黛坦荡承认,无一丝娇羞赧怯,昂着下颌一笑:“他什么都好,唯独布衣出身,身世上若稍加安排一番,必是稳妥。”
    齐贽了然于胸,不禁想发笑,借所谓的强行赐婚达成真实愿望,又让圣人同太后针尖对麦芒,欧阳氏佯装迫于皇权不情不愿接旨,太后的怒火自是对准圣人,事后还要对欧阳氏多加安抚宽慰。
    把一块烫手山芋抛给圣人,临江郡主真是块做买卖的料,亏损半点都要设法讨回。
    “请郡主静候佳音,某定不负期望。”他拱手长揖至底,言辞真切:“愿郡主同挚爱白首到老,一生和美顺遂。”
    楚黛摇扇,乜斜窗外的艳艳杜鹃,笑靥如花,“多谢吉言。”
    罢了,既选择效忠圣人,便安心辅佐着。
    女儿大了,自个儿也能拿主意考虑家族的未来。
    欧阳明泽深深感慨,言语上放柔调子,“且讲讲,你要如何笼络阖族忠心?”
    族中的叔公、伯父个顶个不是省油的灯,赛狐狸般狡猾,要笼络他们一点都不简单。
    “毋须费力笼络。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叔公伯父们年迈了,安心颐养天年便好,该给小辈子弟发挥才干的时机。”
    “遇顽固者,如何处之?”
    楚黛轻笑:“戮之。”
    如斯悖逆不敬之言,不止没引欧阳明泽发怒,更感分外欣慰,日后他不在了,依女儿杀伐果决的作风,可铲除一切宵小保护好自己。
    二人叙话半晌,欧阳明泽经不住软磨硬泡,同意了她与夜哲的婚事,疲惫地笑了笑,语重心长道:“你喜欢便好,出嫁后别忘记镇国公府是你永远的靠山,日常缺什么只管遣人通知府里,要是夜哲敢欺负你,一定告诉阿耶别藏着……”
    此刻的欧阳明泽与往昔寡言少语的形象判若两人,不厌其烦的絮叨着,楚黛的心口微微酸涩,像小时候一样牵住他的衣袖,唤了声‘阿耶’。
    欧阳明泽抿着唇,严肃神情渐渐缓和,想如以往摸摸女儿的头,伸至半道的手却戛然而滞,目光中含了一丝怅然,昔日的垂髫小童已绾起高髻戴上步摇,长成亭亭少女。
    时光真是不饶人,转眼间女儿该出嫁了,他垂下眼,敛去眼尾的湿润,喉咙口胀胀的讲不出话,只无言拍了拍女儿的肩膀。
    楚黛低下头不经意揩一揩鬓角,在广袖掠过间悄悄拭走面颊的一滴泪,直身鞠了一礼,“阿耶,这么多年该放下了,我想阿娘在天有灵看到大母余生在祠堂里忏悔赎罪,也能放下了。”
    她慢慢地迈向房门,迎立着门外灿灿日光,静静瞧着虚空,心间一松,轻声道:“莫让雾锁住心,困囿不得解。”
    女儿逆光站立,身形纤挑,斑驳光影模糊了容貌,欧阳明泽恍惚从她身上看见了另一人的影子。
    岑寂须臾,他从暗格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方雕花长匣,缓缓打开盒盖,展开一轴陈旧的画。
    天光透过窗棂播撒进内室的书案上,能够看清空中有细小的灰尘飘浮跌宕,一束光芒照射在仅绘了一名着素色衣裙的女子的画像之上。
    她的容颜一如香积寺的微雨初见,那般鲜明婉丽,纸伞微微倾斜雨珠连缀成帘幕,少女抬目浅笑的瞬息已成为记忆里最美好的一刻。
    粗糙指腹轻轻摩挲着她颊边如花笑靥,那个鬓发如霜的男人眼角纹路渐深,眼眶微微湿润,语声似呢喃又似怀念,透着丝难以忽视的哽咽:“阿兮,我们的女儿长大了。”
    凉风习习,落雨淅沥,潇潇烟雨笼罩下的长安,肆意渲染如写意水墨画,笔力悠远印透万千繁华,雨水飘落青石路荡开微末涟漪,薄沾苔痕的石阶被冲刷净亮,粉墙黛瓦携着沧桑痕迹历久弥新。
    一缕黛紫飘落街巷,雨丝濡湿衣裳,少女停驻步伐喘匀气息。
    头顶撑开了一柄油纸伞遮住洋洋洒洒的雨丝,银白衣袖拂过她被雨水打湿的乌发瞬息变干,“身子再往里些别淋着雨。”
    少女掸掸衣裳水渍,眼神若有所思,“以前你在后花园曾遇见我最狼狈的模样,现在又将我淋雨的狼狈样看去。唉,好不公平,为何我从没遇见你狼狈的样子?”
    “其实你早已见过,揽月榭争吵那次。”少年扶正她头上略歪的梨花簪,满意一笑。
    “还以为你是配合我做戏而已,不曾想是动真格哩。”又似想到什么,少女匆匆询问:“可摆平了白泽族长老们?”
    少年揽过她的身子,撑伞缓缓前行,面容浮现苦恼神色,“顺利拿回《胥苍谱》,完成他们交代的任务,按理说我同你的亲事没问题,可坏就坏在有几个老顽固对姑母那件事耿耿于怀。好在姑母亦知晓那帮老顽固的秉性,回山亲自教训了他们,现在白泽族阖族老小都对你这个少主未婚妻没话说。”微微顿足,期待道:“剩下的就靠岳丈了。”
    另一厢,甫从紫宸殿觐见完天颜的欧阳明泽,强笑着拒绝了内侍搀扶的好意,挺直腰板子,不卑不亢地出了宫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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