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穿单衣的元弼安静坐在稻草堆上阖目养神,清隽脸庞挂着几许孱弱苍白,跟前放了奴仆送来的两块蒸饼并一碟子青菜,却不曾动过半分。
    倒是让灰不溜秋的瘦老鼠逮住机会,颠颠儿叼起比自个儿身形还大的蒸饼往洞里拖,见着有人来也不畏惧,不躲不避立在那处,绿豆大小的眼睛滴溜溜转。
    孰料,一个不留神间身后便有道劲风裹挟股狠劲儿强势压来,‘噗嗤’一声血肉和骨骼压成碎沫的声响尤为清晰,可怜连一口蒸饼都未吃上的瘦老鼠,惨死于一只鞋下。
    细观元弼的手和脚均缚以沉重镣铐,他本人用鞋底毫不犹豫地拍死瘦老鼠后,探手捏起迸溅上肮脏污血的瘪蒸饼丢进水桶里,一气呵成做完整件事之后,抬首觑见锦裙华裳的少女,目中光芒一亮,唇角勾出清浅的笑容。
    “只要是郡主所至之处,便算再污浊肮脏的地方,刹那间也会变得锦绣满堂,荣光熠熠。”
    他说着,归拢出一块干净地,抱起一大捆稻草细致铺整好,垫上一件薄衣,镣铐与铁链发出沉闷地撞击声,让人听进耳朵里总归有些不舒服。
    挽了挽纤尘不染的帔帛,楚黛睥睨他殷勤的举动,容色淡淡,“且说罢,我的耐心有限。”
    叠拢稻草的动作终是一顿,元弼身躯僵了僵,眸中光芒一黯,缓缓转过身,张口问出了一个他一直以来都想知晓答案的问题。
    “假如某托生于某个门阀士族之家,以弱冠之年自食其力不靠家族荫庇,摘取状元名获圣人赏识封官,一身清清白白不曾染血腥,届时求娶镇国公嫡女,她可会欢欢喜喜的许嫁?”
    他并不追问为何会出现两个临江郡主,也不讲求情饶恕之语,仍旧执迷不悟着追问一个答案显而易见的问题。
    这是内心缠绕多年的执念,根深蒂固滋养成挥之不去的心魔,生死攸关皆可抛之度外。
    “不会,纵你成为朝堂上那只手遮天翻搅风云的权臣,我都不会为之动心。”
    回答干脆利落,彻底掐灭对方心底微末的希冀之火。
    闻言,元弼怔愣少顷,唇齿间溢出短暂的叹息,颓然轻哂,他这辈子太可笑亦太可悲,竟对天性便冷心冷情的临江郡主一见钟情。
    犹如飞蛾扑火明知前面是一条死路,偏要以微薄之力妄图扭转乾坤,仍旧逃不开作茧自缚的结局。
    他抖簌着身子,大掌紧紧抓住束稻草,任由尖锐刺进肌肤淌出串串血珠,眼瞳中沁出血丝,颤着嗓音又哭又笑的低语:“若能有重来一次的机会,某绝对不会重蹈覆辙,不会再入崇嵩书院,遇见那年花树下笑靥明媚的少女,更不会痴心恋慕执妄成魔,致面目森然。若有重来一次的机会,我定除妄去执,不再迷失本我,爱上不该爱之人。”
    楚黛拨动腕间金镯的指尖微顿,面容笼罩于阴暗里面,一声轻叹低不可闻,踅身慢慢往牢门口走去,锦裙簌簌曳过地面,脚步缓了一缓,喃喃道了一句佛语。
    “即种因,则得果,一切皆命中注定。”
    说话间髻边珠钗微微晃荡,折射出一点温暖璨芒映入幽暗地牢。
    怔怔地探手尝试着抓住虚空中的一点珠芒,最终却伴随远去的脚步声逐渐消散不在,元弼失魂落魄地垂下手,嘴角勾出苦涩的弧度,眼底溢出一滴晶莹的泪珠,跌入尘埃里支离破碎。
    “求而不得,执念成魔,心性沦丧,自尝苦果,此生此世永负罪孽,独愿卿笑靥常留,余愿足矣。”
    翌日卯时,专奉朝食的小使女趋步端馔肴进入内室,同正立案前布菜的冰嫣瘪嘴抱怨道:“也不知怎地,打从昨晚上雨珠子便滴个没完,眼瞅着把院子里晾的衣裳淋得湿漉漉,真真儿叫人心烦。”
    “要我说,老天爷素来没个准头,以后还是警醒着点,待入夜后尽早把衣裳收屋里头,搭架子上晾,省得再辛苦浆洗一遍。”
    冰嫣努努嘴,故意调侃她,“万一衣裳全淋喽,第二日没得穿可怎么办哟!”
    “冰嫣姐姐!”小使女咬着唇,别过脸不再理人,指甲轻抠着黄花梨木托盘底的镂空花纹,让冰嫣瞧见后不由打趣她:“你这小妮子倒好,才讲两句就变脸了,日后谁还能同你玩笑。”
    小使女慌张摇首,叠声讲不是如此,“姐姐有所不知。我方才听来小厨房送菜的张婆子讲,一个时辰之前金吾卫们在护城河内打捞上来一具尸体,有眼尖的认出那人是近日甚为风光的元氏三郎。”
    “金吾卫同仵作一起勘验现场,确认元三郎是昨晚因醉酒后碰巧赶上雨路湿滑,不小心失足跌进河中溺毙身亡。那么一个俊俏儒雅的郎君愣是被河水泡得身体发涨,模样不忍直视,可怜我还曾在他身上压注了一缗钱,赌他定能摘得下届科举的状元头名,目下倒是好,那元三郎人一没了,压注的钱都没了下文。”
    一阵珠玉清脆碰击声自背后响起,二人住了嘴,回首福身行礼。
    雪嫣挽了珠帘,侧眸看主子迟迟未行,描绘着精致妆容的面庞有两分恍惚,暗自忖度是否该出言提醒。
    不过好在顷刻间主子便抬步坐到摆满朝食的案前,屏退了一屋子的使女,仅留下两个心腹,捏着勺柄舀了些汤水,置于唇前轻吹。
    “事情办得如何?”
    闻言,雪嫣上前两步,垂首回禀:“黎娘来信说,她已告知弘农元氏三房元弼溺毙之事,并把搜罗到的元弼花重金购嫡子身份的证据,以及元弼之前在临江郡涉嫌杀害宋、林两位郎君的事情彻底摊了出来。”
    “元氏三房夫妇骤然知晓认了个杀人犯当儿子,吓得险些晕厥,后来恳求黎娘给指条明路,如此便依照您预先制定的计划一步步顺利进行。目下三房已遵您意在黎娘的协助下,从族中遴选出十五名资质尚可的子弟,记到嫡出名下好生栽培,约莫一年后便会进长安入族学就读,届时再从元氏十五名子弟中挑选出翘楚者为我们所用。”
    冰嫣率先伏身跪倒施大礼,“恭喜娘子,获弘农元氏一大臂力。”
    拾箸夹了块鱼肉,楚黛细嚼慢咽后睨向两个使女,但笑不语。
    不仅仅是弘农元氏入麾下成为臂力,便连阳安郡主府也将欠着她一份情面,日后办事免不了需要些便宜,届时取来这份情面和弘农元氏,倒能省去不少麻烦。
    她慢慢敛却笑容,眉目间盈上一片平淡之色,“夜哲人呢?”
    打从昨日他人一回到府中,便不曾踏出过房门半步,现下晨起该用朝食,按理讲人也该出来用馔,毕竟是个爱吃的不会委屈了自己。
    “这……夜护卫在小厨房那边。”冰嫣面有为难之色,支支吾吾道:“闻说是在等着第十三头烤全羊。”
    楚黛不解,“第十三头?”
    “没错,大概是因夜护卫昨夜一整宿未进食的缘故,天色没露鱼肚白时,跑到小厨房一口气连吃了一整头烤全羊、三只黄金鸡并两只烧鹅。犹觉未饱之下差点儿把您的朝食都抢了吃,幸好厨子发现及时给他烤全羊吃,这不烤着烤着就第十三头了。”
    默了一默,楚黛撂下筷箸,嗤笑:“难怪今儿味道吃起来比往昔要香,敢情这朝食是从虎口夺下。”继而吩咐道:“你们去把夜哲叫来,再告诉他如若不来的话,以后一口东西都没得吃。”
    “是!”雪嫣同冰嫣抿嘴憋笑,还是娘子英明,只要拿捏住吃食方面,夜护卫必定是要无可奈何的就范。
    夜哲是在楚黛用毕朝食后才踏进门槛,彼时他一张脸耷拉老长,磨磨蹭蹭跨进内室满面不情不愿地杵在屏风边,不时抱着只油乎乎的烤羊腿啃上一口,眼睛乜斜书案后面持笔蘸墨的某人,冷哼了声。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他干巴巴伫立,一整只羊腿都啃了大半,对方仍旧专注提笔勾描一幅画,不像有话要说的样子,渐渐有些坐立难安起来,嘴上故意扯下块羊肉‘吧唧吧唧’使劲咀嚼,发出极大的声响,企图实行干扰计划。
    毕竟,在一位教养极佳的士族贵女眼中,是决计不能容忍跟前出现任何有失礼仪之事,吃东西吧唧嘴便是一大忌,他想先挑起她的不耐。
    果不其然,书案后楚黛手腕微滞,轻蹙了眉头,掀眼睇向吃个烤羊腿不停吧唧嘴的夜哲,不禁生出两个疑惑。
    这东西就当真有那么好吃吗?
    一大清早便吃如此多的油腻之物,身体当真能吃得消?
    兀自迷惑少顷,再低首去看宣纸时,久久未动的笔尖竟落了滴墨,画中央陡晕染开一团很扎眼的墨色,彻底破坏掉画中连绵起伏的山峦风景。
    她怔了一怔,哀叹一声,这位置滴得倒好,连个补救的办法也没有,兴致索然地弃了笔杆,幽幽言道:“看来你还是对昨日那桩事耿耿于怀。”
    夜哲口中咀嚼的动作渐慢,对此不置一词。
    昨日她每句言辞皆在理上,可是思来想去总感觉像拧了个疙瘩横亘心间,导致整个人有点别扭郁闷。
    “生而为人自有善恶之分,所做之事也固有好坏之分。然,所谓善恶好坏在当下的世道已难区分清楚,并非皆能随本心掌控。”
    楚黛揉皱案上宣纸,“诞于虎狼环伺的士族门庭,需懂得取舍,狠下心斩除路途中出现的野兽,以保全自身同家族。”手一松,纸团骨碌碌滚了几滚,她发出喟叹:“喏,人就像纸团般,要么由别人攥住揉圆搓扁,最后被弃如敝履,要么便当攥纸团者操控大局,得偿所愿。”
    “你真的得偿所愿了吗?”
    “大抵有小部分得偿所愿,目前为止仍旧不够,因为未来路途出没的野兽将更多,我必须手握利刃继续斩除不可知的危险,纵然满手血腥亦不会心怀歉疚。”
    楚黛望着虚空的目光挪向夜哲透出深深失望神色的面孔。
    “至于你是去是留,姑且顺遂心意罢。”
    夜哲面无表情咬下一口羊肉,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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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9章 心中意
    把铜盆与巾帕搁置到紫檀木嵌螺钿盆架上,雪嫣捧来胰皂服侍着主子净了手。
    自梳妆台上的匣屉儿取出一个莲瓣纹青瓷小圆盒,旋开盖儿,垂首奉至主子面前。余光瞄见一只皙嫩玉手从盒内挖取块散发着淡淡芳馨气味的乳白色膏体之后,她把小盒的盖儿扭好,神情存有两分踟蹰之意,最终还是开口劝谏。
    “娘子,夜护卫始终非我人族,其心性难测恐生变数,是否需要重金招揽江湖上的能人异士,借他们的手……”
    雪嫣的眼底浮现一抹杀意,扬手做出抹颈的动作。
    顿了一顿,楚黛斜睨着她,语气不辨喜怒:“你倒是考虑周全,且自去小厨房要盒没开口的松子,亲手剥来给我吃。”
    “是。”
    雪嫣心神大震,低头看了眼白生生的双手,这回不止是揣测错主子的心意,更是低估了夜护卫在主子心里头的地位,真真是犯了回蠢。
    檐下,雨丝淅淅沥沥编织成一帘迷濛雨幕润泽着大地。
    窗外雨滴敲打着新植的芭蕉,将翠色涤得焕然一新,叶上的颗颗雨珠连成串顺沿着轻垂的叶尖,滚落到紧紧相依偎的蕉竹间。
    雨中清冽水汽氤氲着梨花,使渺淡的香气增浓两分,一声声珠落玉盘的清音混杂着花香娓娓传响,添了些许悠长意味,琼琚斋仿佛随着落雨声的点缀,成为了空幽宁静的世外桃源。
    接连处理了八日府务,该赶走发卖该申斥敲打的也大都弄好。
    楚黛手头上便只剩下她阿耶的妾侍,大致过目一遍后院女人的名册,她阖起册子丢到一旁,靠着凭几闭目养起神。
    顷刻,她又道:“去将我的箜篌取来。”
    “是。”使女蹑手蹑脚地把凤首箜篌搁下,便见榻上人睁开了眼,踩着丝履下地来。
    敛裙跽坐在玉簟上,楚黛信手拈弦拨弄出几个音,随后低眉忖度,抬手奏出了一曲《清平乐》,流利婉转的妙音缠扣入心,仿佛一下子就能激起世人内心深处暗藏的真实情感。
    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
    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丝动紫皇。
    屋外,撑伞奔走的使女闻箜篌之音不禁驻足聆听,脸上的神情如痴如醉,直至一曲终了方想起各自的活计,懊恼着去忙活做事。
    响雷轰然划过天际,扯出一道可怖骇人的银白闪电,天地间瞿然闪掠出一阵刺目的光芒,天上像被撕破个口子,降下滂沱大雨。
    风催雨势,豆大的雨珠随风向飞溅上手背,一片沁凉的水泽贴透筋骨,惊醒了沉浸于箜篌声中的人。
    檐下长身玉立的郎君袍袖微扬,伸出玉琢般的手掌,虚空一划,瞬息筑起一座隔绝雷雨之声的透明结界。
    奏罢一曲,楚黛从容收回手撩起衣袖,将一双纤纤玉手浸入盆中的温水里。
    水面飘浮着的梨花瓣随波而漾,淡淡清香萦绕掌间,她拭净了水珠,搽抹上小罐中的乳白香膏,等到膏体彻底浸润肌理,便从一侧托盘上拿起方一柔软干燥的棉帕,细致擦拭起箜篌上的每一根丝弦。
    她的表情专注而认真,像是对待一件珍宝般,擦拭完一遍后,又取来棉帕打开了一只瓷瓶,将里面的液体倾倒上棉帕再次擦拭。
    从熟练的动作与对细节处的注意中来看,肯定是经常干这个。
    夜哲如是想……
    “你此来,可是想好了。”楚黛语气平淡无澜,眼皮也未抬一下,手下仍旧不紧不慢地擦拭着琴轸。
    “嗯,我决定继续留下来,等到了约定好的时间你若是实在想不出第二个愿望,我也不会强求,自动离去便是了。”
    她动作滞了滞,缓缓放下了棉帕,偏头轻笑:“好,一切皆依君所言。”
    “如此,便不多加叨扰了。”
    夜哲微一颔首,折身离开。
    楚黛目送着他颀长挺拔的背影,重新抓起棉帕擦拭丝弦。
    ‘铮’地一声,一根丝弦倏尔崩断开,在白皙手背上划出一道细微的血痕,殷红的血一点点渗出来,落进旁侧使女的眼底不由得惊了惊,赶忙捧来药箱。
    使女捏着瓷瓶往伤口处撒了止血药粉,又拿起一条细窄的薄布缠上手掌,伺候着上完药,抬首正打算说些什么,身体骤然一凛,目光添上了畏怯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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