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秋委屈巴巴地看着她,嘟嘟囔囔喊了声“二奶奶。”
    二太太早已淌泪,在枕头下面抽出帕子一面揩一面笑,轻轻捏了一下桐秋粉白的小手,连忙道:“好了好了,我已经死而无憾了,你们快把孩子抱出去吧,别染了我这病气。”
    小杏又赶忙将桐秋抱了出去,阿桃跟后面将杪悦牵了出去,让两个孩子在外头耍去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王妈和阿桃守着两个孩子在外头玩耍,杪悦把手伸进喷水池里洗手,冰凉彻骨,嘶嘶地笑道:“这水真冷呀。”
    阿桃惊道:“六小姐憨了,大冬天的怎么把手往冰水池子里伸呢!”
    说着连忙上前捞着她的一双冰湿的小手塞进自己的怀里捂着,阿桃冷得直打颤,胸口揣着一块铁似的,半个身子都被掏冷了。
    杪悦憨笑道:“我喜欢玩水,但香港的水不冷的。”
    王妈见状转身去盥洗室浇了一把热毛巾把子,又灌了两个汤婆子揣在胸口跑过来,阿桃这才得以解脱,待杪悦擦过手,便将还温热的毛巾把子贴着胸口心捂着,可很快也就凉了。
    杪悦指着桐秋手上的汤婆子说:“你那上头雕的是龙凤呈祥,我这个上头是福星高照,我喜欢你手上的那个,我们换好不好。”
    桐秋并不懂什么龙凤,什么福星,只是小孩子习性,拿到手里的东西便不肯让出去,你越是他要手里的那一个,他越是护住不撒手。
    杪悦瞬间变了脸,撅着嘴道:“顾桐秋真小气!”
    阿桃和王妈笑道:“六小姐懂事,该让让孙少爷,他还是个孩子呢,再说他那个汤婆子小,轻些,你那个沉,他这点小的人怎么抱得动呢。”
    杪悦更是委屈了,从前她是这个家里最小的孩子,大家都让着她,护着她,更是吃起醋来“我也是孩子呢,你们偏心眼!”
    王妈笑道:“哎呦哪儿的话,我们还能偏心了不成,六小姐都做姑姑的人了,个头都快赶上我了,该是大姑娘嘞。”
    她现在讨厌别人说她是大姑娘,她甚至想,她是被他们拔苗助长一夕长大的。
    顾越珒下了车,远远地看见两个大人带着两个孩子蹲在花园边上玩闹,脚步一顿,纳罕着转向花园那边走去。
    “悦儿。”他试探性地喊了喊。
    杪悦猛地抬起头来,撂下手里的汤婆子奔了过去,奔到跟前忽而刹住了脚,不像昔日一般或抱着他的腿撒娇,或小猴子似的猴到他身上去玩闹。
    越珒见她长大了许多,也不便像小时候一般没有规矩,摸了摸她的头微笑道:“悦儿长高了。”
    小孩子真是一年一个模样。
    杪悦腼腆一笑,仰着头道:“咿,大哥长胡子了。”
    他此时已经注意到了蹲在那边的小男孩,裹得像一只小粽子似的缩在地上。
    阿桃和王妈笑眯眯地站在旁边看热闹,仿佛用眼睛对他讲,你猜这孩子是谁?
    这是谁家的孩子呢?
    越珒整个的冻在原地,他的喉结很艰涩地滚动了一下,目光始终落在小男孩身上,水蓝色的棉袄,圆圆的脑袋上罩着虎头帽,那眼睛也像虎头帽上的老虎眼睛一般睁得滚圆。
    阿桃忍不住弯腰对桐秋笑道:“孙少爷快看,那是谁?”
    桐秋抬起头来,不认识,茫然地看着他。
    王妈也跟着笑道:“孙少爷,那是爸爸嘞。”
    爸爸?桐秋扭头寻找,满脸失落。
    阿桃笑出了声,“爸爸不就在哪儿嘛!孙少爷,你看,那儿!”
    桐秋摇头,“他不是爸爸。”
    王妈戳了戳阿桃的胳膊肘,小声道:“去给大少爷拿份报纸来,孙少爷认报纸嘞!”
    阿桃虽疑惑,也还是照做拿了份报纸递过去,果真桐秋顿时改口喊“爸爸。”
    越珒哭笑不得道:“桐秋难不成认报纸当是爸爸吗?”
    王妈讪笑着将其中原委简单说了一遍。
    越珒点着头,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接着抬头望了望楼上的几扇窗户,问:“他们人呢?”
    阿桃偷笑道:“大少爷是想问大少奶奶人在哪个屋里头吧,偏还要问他们。”
    越珒竟微微红了耳朵,赶忙用拳头遮唇连咳了两声。
    王妈不敢揶揄,直接指着二楼的一扇窗户道:“都在二太太屋里叙旧呢,二太太先见过孙少爷,高兴得不了,欢欢喜喜看了一会儿,又怕把病气过给孩子,这才叫我们带着出来玩呢。”
    越珒一只手抱着桐秋,一只手牵过杪悦,迈开腿道:“进屋玩吧。”
    阿桃望着他上台阶的背影有些动容,四年了,她还是第一次见大少爷笑,倒仿佛是沐浴了严冬里的阳光一般,那一身的寒气驱散了大半。
    朱丹恰巧下楼,见了他抱着孩子难免一怔,刚刚收干的泪珠又在眼眶打转,远远地问桐秋,“叫过爸爸了没”
    越珒连忙道:“叫过了,非得拿着报纸才肯认我呢,我正寻思着怎么将报纸缝在身上才好。”
    朱丹嗤地笑道:“你来,我替你缝在胸口!”
    他便嬉笑着跟她上了楼,王妈却在一旁念叨:“太太方才就着一碗排骨粥吃了药,那要一吃就犯困,现在已经睡下了。今日太太见了少奶奶和孙少爷别提多高兴了,吓,竟有精神讲那么多的话,平日里说上两三句便要嫌我们烦的,二太太躺下了还交代,叫我们今晚用心做一桌团圆饭嘞,务必将各位太太小姐少奶少爷欢喜吃的菜通通做一遍,只怕为难我们做个满汉全席哩。”
    越珒一双眼睛只钉在自己老婆孩子身上,根本无心听旁人说些无关紧要的话。
    小杏识趣地拉住王妈道:“咱们也快走吧,别碍着大少爷一家三口团聚!”
    朱丹道:“你们要走就走,说这话臊谁呢!”
    佣人嬉笑着推搡着退了出去,轻轻将门严严实实带上,朱丹起身在房内故地重游了一圈,诧异道:“这个家居然一点变化也没有。”
    一昂首见到自己多年以前信笔涂鸦的狗被他用画框裱着挂在窗边,不禁咬了舌头,难为情道:“你也真是,这种见不得台面的东西怎么还留着,留着就留着,偏还挂到这么显眼的地方!”
    说着便踮起脚尖要够着拆下来,越珒一把抓住她的手道:“这是我这些年的精神支柱,我日日夜夜看不见夫人,只靠夫人的留下的笔迹一解相思之苦,怎么说它也是有些功劳的,还请夫人手下留情。”
    桐秋拽着两人的裤腿嚷着要抱,抱起来之后指着画儿叽里咕噜说道:“小狗?这是小狗吗?”
    越珒笑道:“是,这是姆妈的小狗。”
    朱丹一愣,脸红成了熟柿子,娇嗔道:“当着儿子的面你可不许胡说八道!”
    桐秋看着看着忽然摇了摇手指头,转过脸道:“好吓人的小狗。”
    越珒试图说服道:“怎么会吓人呢,儿子你仔细看,多可爱的小狗。”
    桐秋扭着身子又要姆妈抱,闹了一会儿便开始打哈欠。朱丹将他往那柔软的弹簧床上一放,没一会儿便睡着了,奶香的口水流到了枕头上,散发着一股腥甜气。
    朱丹将被角提了提,小心翼翼地替他擦掉口水,动作之轻,仿佛一片羽毛拂过唇边。
    越珒望着这一幕颇为感动,这些年心里筑起的一块硬壳忽而俱碎,他坐在单人沙发上,这冷而坚硬的沙发,第一次让他感觉温暖而柔软。
    他孤独了太久,太久。
    她照顾完孩子,从床沿边缓缓起身朝他走来,她亦是轻轻的坐在他的双膝之上,那一点点切实的分量才让他们彼此感到真实。
    他摩挲着她的脸颊,那属于少女的婴儿肥已经消减,摸得到颧骨的骨头,热热的熨帖着他的指腹,一遍一遍,他连指纹螺纹都要被她磨平了。
    他沙嘎道:“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吗?”
    “我怎么会不知道呢,这些年我都不知道我是怎么过来的,心里总在骂,这该死的仗打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他吻着她的脸颊道:“以后任凭他们去轰去炸,我们一家人再也不要分开了好不好。”
    “嗯,我答应你,是死是活都再也不分开了。”
    他红着眼眶死命将她圈在怀里,揉进身体里,两人正是浓时,王妈敲门道:“大少爷,大少奶奶,巧了,三小姐一家子今儿也回来了。”
    他们相视一笑,无奈在彼此唇上轻轻啄了一口。
    阖家吃了团圆饭,却唯独少了二少爷,说是带着小妾逃到北边去了,具体在北边做些什么就不大清楚了,琉璃说是顾家二少奶奶,倒是成了个虚名,不过因是二少爷犯浑惹的事,故而顾家上下待琉璃都是极好的,未曾刁难过她。
    二太太一高兴便要下床吃饭,小杏搀着她上了桌,满桌的山珍海味也吃不动,独自舀着面前的一盆山药粥,到底是个意思。
    “今个儿连三小姐和三姑爷都回来了,咱们倒都是第一次见孙小姐呢,长得多疼人,几岁了,叫个什么名字?”
    三姑爷笑道:“过了年就九岁了,找人算了说她命里缺金,所以取了个周玉鑫。”
    翠芳嗤地笑道,筷尖上的一粒虾丸咚地弹到台面上,拖汤带酱的一路滚到桌子地下滚没了影儿,眼尖的佣人早就趴到地上去寻了。
    众人见状也都笑了。
    翠芳笑了一会儿道:“哎呦,三姑爷留过洋的认,还信这个呢?”
    三小姐道:“你们别看他留洋的,骨子里你比我还迷信呢!说是当时娶我之前,也是找人对过生辰八字的!”
    又问越珒和正彻,“你们可对过八字?”
    两人一对视,笑着配合道:“我们又没留过洋,自然是对过的。”
    正彻忽而问道:“十二姨娘怎么不下来吃饭呢?难得这样热闹。”
    旁人不敢言语,二太太轻轻叹了口气,诓他道:“她染的这病说是会传染人的,不得已将她隔在屋里头,你说我们大人染就染吧,不好让孩子们跟着一道受罪的,也不必担心她,菜都各搛了一份单独给她盛上去了的。”
    正彻欲言又止,恰好对上他妻子的目光,只把疑惑和着白酒一道吞进肚子里。
    收拾桌子的时候,阿桃瞧那一碗山药粥见了底,高兴的对一旁的陈妈道:“大家都回来了,太太连胃口都好了。”
    “可不是,或许就这样一日比一日好起来了。”
    大家且都是这样认为的,偏到了第二天日出时分,二太太叫了小杏到跟前,把一个雕着龙凤的金匣子和一把小金钥匙一并递给她,交代道:“我屋里的这些东西叫小姐少爷们分了去,偏这一样谁也动不得,这是我留给桐秋的,记住没。”
    小杏攥紧了匣子道:“嗳,太太放心,我记住了。”
    话音刚落下,二太太便撒手人寰了。
    小杏抱紧匣子哭着喊道,“来人啊,太太没了,太太没了——”
    桐秋十岁的时候无意间翻到了这个匣子,捧着下楼去问看报纸的父亲,“阿爸,这匣子里装的是什么?”
    越珒抬眸一瞥,仍觉痛心,不愿多语道:“去问你姆妈。”
    桐秋又抱着匣子跑去会客厅问正在打牌的母亲,“姆妈,这里头装着什么?”
    朱丹正在抓牌。翠芳用眼尾瞥了一眼,吃惊道:“咿,打哪儿把这东西翻出来了?可抓住了别摔了!”
    朱丹摸了一张红中,掷出去之后方才侧过脸去看他,一见他手上握着的匣子感到一阵恍惚,连忙起身,喊另一位坐着吃茶的刘太太替她,牵着桐秋去屋里头翻钥匙去了。
    其实这匣子当年就当着众人的面打开过,不过他当年实在是小,对此早已没有什么印象了。
    刘太太问桌上的翠芳,“那匣子是个什么物件?宝贝似的,怎么也不开了叫我们瞧瞧?”
    翠芳挤眉弄眼道:“嘘,小点声,那可是死去二太太的遗物!”
    “里头是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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