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少年一袭白衣身量颀长,他眉眼清隽容貌生得极好,只是周身透着股生人勿进的疏冷,一看便十分不好接近。
    江顾已独自在这岛上生活了十六年。
    不过说是独自也不准确,他有一位——姑且算是一位师父,只是对方不肯告诉他姓名,也不教他如何修炼,只是确保他不会被饿死,偶尔做些小玩意带些书来哄他玩。
    他初生时不知事,自己悟出了修炼之法,又从那些书中明了理,五六岁时就孤身游遍了十方群岛,才知道世人并非生来都有师父,而是有爹有娘。
    他以为师父是自己的爹娘,一连七八日蹲在师父闭关的山洞外。
    师父出来,他喊了声娘。
    他师父脸上的表情有些扭曲,片刻后又有些幸灾乐祸。
    江顾早已能熟练地分辨他们,声音清脆地喊了声爹。
    这下另一个师父也笑不出来了。
    当时降下的雷劫险些把整个夕照岛劈碎,他师父神情复杂,告诉他爹娘另有其人,待时机成熟自会见到。
    六岁的江顾点了点头。
    他自小便隐约有些记忆,只是那些记忆零碎又模糊,极难分辨,后来他年纪大一些,试着将那些记忆串联,结果元神险些溃散,若非师父及时出现,他怕是要魂飞魄散。
    “时机未到。”
    他师父总是如此告诫。
    江顾向来沉得住气,几番试探过后,便不在执着于恢复那些记忆,毕竟每次他有想起来的迹象,那些劫雷便会像疯了一样往他头上劈。
    他也许曾经是什么灭世的魔头。
    江顾偶尔也会去平泽大陆上游历一段时间,对十几年前那场浩劫自然有所耳闻,只是浩劫时他尚未出世,结合这些信息,他推断出自己应该和那场浩劫有一定的关联,对自己可能是魔头的身份也接受良好。
    他师父绝大多数时间都在闭关,他幼时都是趴在他师父怀里一块儿跟着睡觉,后来年纪大些,便在山洞里待不住,开始到处游逛探索,而他师父每隔一段时日都会救上一人,他猜测这也许是某种气运上的交换——好几次“两个”师父吵架,飞升的劫雷就会盘旋在岛上迟迟不散,像是在催促他们离开此界。
    也因此,岛上偶尔会有人来求访,但能不能得救,都要看各自的机缘。
    这日晌午,江顾正在竹屋后面喂自己养的两尾游鱼,忽然觉得到了岛上结界有异动。
    他放下鱼食,转眼间便到了结界前。
    只见结界前站着两名男子,一个玉冠束发面容俊美,一个笑意盈盈举止轻浮,虽然修为都已近道祖境,但江顾一眼便看出这二人元丹双双受损,那个乞丐更是魂魄不稳看上去命不久矣。
    乞丐?江顾疑惑地皱了皱眉,那白皙俊秀的青年虽然穿得有些落拓不羁,但也收拾得干干净净,无论如何都与乞丐搭不上边。
    但他就是觉得这厮又脏又欠揍。
    “这位小道友,在下江向云,携道侣陆离雨前来拜会夕照前辈,不知能否有幸一见。”江向云拱手行礼。
    江顾见他礼数周全,不得已撤了结界回礼,道:“你们来得不巧,我师父正在闭关,回去吧。”
    结界撤去,江向云抬起头来,顿时愣在了原地,愕然道:“七弟?”
    “江顾?你怎么会在这里?!”陆离雨亦是震惊。
    江顾眼底多了一丝戒备:“你们认识我?”
    “何止是认识,你到底在干什么,你那个会吃人的小徒弟呢?”陆离雨警惕地看向四周,生怕卫风从哪里蹿出来把他活吞了。
    江顾愣了一下,一些零散的记忆倏然而过,却快得让人抓不住。
    与此同时,远在万里之外的阳华宗,一团黑雾自清平峰地底缓缓而出,惊得整个宗门的镇魂铃齐齐作响,护山大阵应声而碎,宗主和长老们霎时一惊,纷纷御剑赶往清平峰。
    碎石破开,一只伤口斑驳蠕动着无数鬼纹的手自黑雾中伸出,黑长锋利的指甲重重扣在了龟裂的地面上。
    第312章 山海自逢(五)
    曲丰羽御剑挡在了最前面, 抬手拦住了众人:“都别过来,好像是个魔物。”
    红发少年耸了耸鼻子,捕捉到了一丝极其熟悉的味道,眼神带上了些疑惑:“这个味道好像……”
    玄之衍道:“千凝师妹, 你带人速去修补护山大阵, 诸位长老,结伏魔大阵。”
    “之衍等一下。”乌拓化作了原形, 又仔细地嗅闻了一下, “这个味道很像是卫——”
    他话没说完, 那团黑雾中逐渐显露出了一个人影, 强横的威压逼退了众人数十丈,待那黑雾缓缓散去,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站在原地,有些僵硬地转动着脖子看向周围,最后和玄之衍对上了视线。
    “卫风?”玄之衍惊讶出声。
    对方还没来得及答话, 就直直地栽倒在了地上。
    卫风醒过来时, 看着床头上褪了色的青色帷幔有些愣神。
    那帷幔上的系绳缺了一截,是在很久以前, 他受了伤趴在床上疗伤无聊时扯坏, 团成了一团, 不知道被他扔在了什么地方。
    那时候他兴致勃勃花了大半积蓄,在清平峰为江顾盖了一座宫殿,只可惜他们没能住多长时间,就离开了阳华宗, 在某个春暖花开的午后, 便再也没有回来。
    此后离散生死,望月烟雨阁, 沉曜通天路,飞升过天门,三界九州十六重天,是那些话本里都写不出来的故事。
    他于七杀树上重生,被风无忧发现带回了曜琰仙宫,凌鄞和曜朔虽未言明,但奇珍异宝疗养圣药每日都如流水一般往仙宫里送,他修炼化形较之以往简直堪称神速,紫光和逢疾等人时不时也会来仙宫看他,逢疾致力于推算出江顾在何处是何境地,紫光则借口来看他,总要来曜琰宫的仙池中钓鱼,临风和平明则坚信江顾会回来,兢兢业业地按照他的吩咐打理着上重天和逐渐收复的三界九州……卫风的日子过得也不算无聊。
    最开始他懵懵懂懂没有记忆,风无忧在宫内忙得团团转,他还未满周岁就被接去了凌鄞仙宫,由凌鄞亲自抚养长大。
    随着修为增强,他的记忆也开始逐渐回笼,只用了几年便想起了一切,自己一个人又默默地搬回了曜琰仙宫,凌鄞见状也未阻拦。
    他八岁那年,执意要下界寻江顾。
    风无忧急得头都快秃了,连忙请来了曜朔和凌鄞,紫光和逢疾也匆匆赶来,临风和平明挡在宫门前苦口婆心地劝他。
    “小殿下,您才八岁,不能下界,只这下界的劫云就能把你的魂魄冲散。”临风恐吓他。
    卫风冷声道:“我心中有数。”
    “你没数!你要是出了半点差池,我怎么向江顾交代?”风无忧急忙道,“小祖宗,你就老老实实待在十六重天,就凭你师父那脑子,没情劫拖累,估计用不了十年就能从下界飞升。”
    卫风皱眉道:“我答应去接他。”
    “卫风,不必着急。”凌鄞走过来,蹲下摸了摸他的头,“好孩子,听母亲的话,再等上几年你的修为稳固了,再下界不迟。”
    他刚开始不知事,学着其他小仙君喊凌鄞娘亲,凌鄞只是愣了一下,说了句也没喊错,便由着他去了,只是后来他恢复记忆,便怎么都不肯再喊了。
    因为当年被强行流放下界的事情,卫风对凌鄞多少有些怨气,但也理解她这样做都是为了江顾,更多的还有认错母亲的尴尬和不自在,毕竟恢复记忆之后,他到底不是七八岁的小孩儿。
    但凌鄞这样轻声细语地哄他,卫风又实在不好硬闯。
    就这样又生生拖了七八年,他才终于寻到机会下了界,但事实证明凌鄞和风无忧等人的顾虑是正确的,他这具身体年纪太小,强行下界的途中险些被灵云冲散,神魂也受了伤,修为大减。
    不过放在修真界也是够看的了。
    “你醒了。”玄之衍推门进来。
    卫风起身,看着如今青年模样的玄之衍,有些恍惚:“多谢你相救。”
    “也算不上救,我和曲姨乌拓他们还以为是什么魔物来袭,吓了一跳。”玄之衍拖了个凳子坐在了床边,看着同昔年并无两样的好友,笑道,“当年望月一别,我以为你我二人此生都不会再见了。”
    他们自幼相伴长大,曾是无话不谈的挚友,同生共死不离不弃,又在年少时最意气的时候分道扬镳,后来各自尝尽苦楚再遇,却因为中间隔着生死之仇再也回不到当初,当年玄之衍在那桃花瓣上看到卫风的宗门印记,也只能徒然感叹。
    却不想经年一别,还有重逢的一日。
    玄之衍如今已是一宗之主,而卫风却还是少年模样。
    窗扇大开,窗外野花漫山遍野开满坡,卫风靠在床头看着他,看到了在望月为了他粉身碎骨却宁死不屈的阿浊,也看到了即便决裂也依旧坚定不移站在他身后的玄之衍,不管过了多久,原来还是那一个人。
    “大概有缘分的人总会再重逢。”卫风笑了笑,“我也没想到会落在阳华宗,若是落在别处,恐怕真要被人当成魔物抓起来,再生出许多波折。”
    玄之衍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窗外,道:“清平峰和连云峰还是当年的模样,你和江顾的东西都还在,夏岭念旧,不许我们动。”
    “当年的事情……”卫风听他提起江顾,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默契地选择揭过。
    “前些日子后山有两名要好的小弟子不知因为何事争得头破血流,发恨恨得指天为誓,长老们都没当什么大事。”玄之衍说,“不过世事无常,可能以后等他们再想起来,也会觉得不至于此。”
    少年意气,爱恨都是最浓烈的时候,到底是不是夏岭念旧,对他们来说并不重要,有些话也不需要说得太明白。
    “你重伤不宜太过劳累,好些的话可以出去晒晒太阳,四处走走。”玄之衍并未停留太久,卫风这一落落得惊天动地,各方都来探听消息,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处理,“外面花开得正好。”
    大概是因为外面的阳光实在暖和,也可能是那片山花过于烂漫,他起身出了内殿,在清平峰散步。
    有两道身影鬼鬼祟祟地跟了他一路。
    待他看得差不多准备回去时,一道带着些颤抖的声音喊住了他:“公子!”
    卫风转过身,对着花丛中的人笑了笑:“夏岭,你鬼鬼祟祟做什么?”
    夏岭鼻子一酸,跑到了他跟前,将他上上下下都打量了一遭,红了眼眶:“公子,真的是你,我还以为这辈子到死都见不到你了。”
    卫风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你好歹已经是阳华宗的长老了,怎么比我还爱哭?”
    “公子……”夏岭扑上来将他抱住,又有些不好意思地把人松开,“我让人准备了你以前最爱吃的灵食,还热着呢。”
    他从袖子里拿出了一个纸袋。
    “谢谢。”卫风接了过来,拿出来吃了一口,他已经记不清当年这零嘴的味道了,陌生粗糙的口感让他愣了愣,但又面不改色地吃了下去,“很好吃。”
    夏岭开心的笑了。
    乌拓有些稀奇地比了比他们两个人的身高:“卫风,你怎么变得和我一样高了?你不是飞升了吗,为什么又回来了?”
    “此事说来话长。”卫风摸了摸他的头,“好久不见。”
    乌拓笑了笑,犹豫了片刻后还是没忍住问了出来:“江顾呢?”
    “我此行便是来找他的。”卫风看着春风和煦的清平峰,下界前那股焦灼不安莫名地平息了下去。
    也不知道师父现在身在何处。
    ——
    十方群岛。
    江顾站在山洞前,看着师父留下来的字条,陷入了沉默。
    这应该是那个坏师父留下的。
    “上面写了什么?”江向云问。
    “解铃还须系铃人。”江顾看了陆离雨一眼,“看来他还有救。”
    陆离雨忍不住凑上去看了一眼,就看见纸上什么都没写,只是画了个奇丑无比的铃铛。
    “你这师父靠谱吗?”陆离雨实在难以从那只丑铃铛上看出什么端倪来。
    “他的气息已经彻底消失了,你们以后也不必再来寻他。”江顾感应着师父留下的些许残念,师父恐怕已经离开了此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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