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贺也点点头。
    龚遂和王吉飞快地交换了一下眼神——这似乎准备得太早了。一种不祥的感受悄悄弥漫,可是两人都不知道该怎么问。
    “这毕竟是小王爷多年积累的心血。”龚遂狐疑地问,“这样毁掉真的好吗?”
    “不是毁掉,只是都结束了,让它们陪着充国一起埋藏罢了。”刘贺说。
    既然刘贺坚持,且刘充国墓的大门还敞着,等待他们完成后才能关闭,所以三人都不再问话,只是默默地摧毁书简。其实说毁掉,也不完全,刘贺不过让他们一分为二或者三,所以如果仔细拼凑,还是能还原出来。
    龚遂和王吉都看得出这其中的古怪之处,边拆边读,只是想不出个所以然。而一旁的孙钟却没什么可想的,力气也大,运手如风,一卷卷拆得飞快。他们就以这样的方式将一箱竹简变成了一箱破碎的带字竹片,如同凌乱的线索和密语。
    做完这些以后,箱子就留在刘充国的墓里。刘贺看了棺椁最后一眼,便叫来二十个人,分在左右,拉动麻绳,把沉重的墓室石门隆隆关闭,又听见门里机关石球撞击的震响,再去推门,已经纹丝不动,彻底封死。
    第十四章 玉具鎏金青铜三尺剑(阴篇中)
    ——公元前59年 · 神爵三年—— 刘充国的事虽然悲伤,但故人相聚,终是有聊不完的话。沧海桑田,现在他们之间已经没有了君臣之分,刘贺在身份上说不清高低,龚、王二人也足够年老,所以人生中第一次,三个人都能把话敞明了说。酒越喝越少,话越说越长,刘贺有大型的青铜蒸馏酒器,又有一只上面写着“常斟满”的酒壶,几日时间里,空了满,满了空,昏天黑地,不舍昼夜。 当然,刘贺可以不守礼制,龚遂、王吉却不敢,所以服丧时期还是滴酒不沾。 他们在侯府里的时间少,到瓜田里的时间长。龚遂、王吉也觉得孙钟是个妙人,话不多,问题更少,对他们二人来历并不打听,只是一个劲地请他们吃瓜。又把瓜瓤研磨成汁,和入蜂蜜,在清泉水里泡凉了再取出来喝。 三童吃瓜的玄妙故事自然也说了,又说了鸮神在本地的活动,龚遂听罢大笑,说:“你要是觉得被这个鸮神抢了故事里的名号,就改一改,说他们是三司,数量上也是对的。三司就是司命、司中、司禄,对应天上的三台、地上的三公,也符合你说的福运。”孙钟听得云里雾里,也不多想,从此便这么说去了。 仲夏夜,瓜田旁,最好的时间是夜里。夜凉如水,满天星斗。 刘贺问:“龚老最近还观星吗?” 龚遂笑着摇摇头,说:“老了,眼睛不好使,想观也观不成。” “我是在龚老身边耳濡目染学的观星,就是龚老的弟子了。弟子跨越南北,几年所见,有了一些观察和想法。班门弄斧了,我说,老师听,看看推演得对不对。” 刘贺的话是轻的、飘的,泡在酒里,但是计算清晰,环环相扣,如果龚遂亲自做这个推演,也会得出一样的结果。他推出了未来两次大星降临的时间、天象,推出它们关联的国运和命数,当然,命数部分都是模糊的、玄幽的、方向性的。 龚遂听得入迷,和他聊了很久,最后长吁一口气,喃喃道:“你算的没错。” 刘贺的声音里有些得意:“我把这些星象都刻在了当卢上,将来与马匹一起随葬。如果有同道中人发现,也许就能解读出年岁、日期,能寻回大星出现时的一些…
    ——公元前 59 年 · 神爵三年——
    刘充国的事虽然悲伤,但故人相聚,终是有聊不完的话。沧海桑田,现在他们之间已经没有了君臣之分,刘贺在身份上说不清高低,龚、王二人也足够年老,所以人生中第一次,三个人都能把话敞明了说。酒越喝越少,话越说越长,刘贺有大型的青铜蒸馏酒器,又有一只上面写着“常斟满”的酒壶,几日时间里,空了满,满了空,昏天黑地,不舍昼夜。
    当然,刘贺可以不守礼制,龚遂、王吉却不敢,所以服丧时期还是滴酒不沾。
    他们在侯府里的时间少,到瓜田里的时间长。龚遂、王吉也觉得孙钟是个妙人,话不多,问题更少,对他们二人来历并不打听,只是一个劲地请他们吃瓜。又把瓜瓤研磨成汁,和入蜂蜜,在清泉水里泡凉了再取出来喝。
    三童吃瓜的玄妙故事自然也说了,又说了鸮神在本地的活动,龚遂听罢大笑,说:“你要是觉得被这个鸮神抢了故事里的名号,就改一改,说他们是三司,数量上也是对的。三司就是司命、司中、司禄,对应天上的三台、地上的三公,也符合你说的福运。”孙钟听得云里雾里,也不多想,从此便这么说去了。
    仲夏夜,瓜田旁,最好的时间是夜里。夜凉如水,满天星斗。
    刘贺问:“龚老最近还观星吗?”
    龚遂笑着摇摇头,说:“老了,眼睛不好使,想观也观不成。”
    “我是在龚老身边耳濡目染学的观星,就是龚老的弟子了。弟子跨越南北,几年所见,有了一些观察和想法。班门弄斧了,我说,老师听,看看推演得对不对。”
    刘贺的话是轻的、飘的,泡在酒里,但是计算清晰,环环相扣,如果龚遂亲自做这个推演,也会得出一样的结果。他推出了未来两次大星降临的时间、天象,推出它们关联的国运和命数,当然,命数部分都是模糊的、玄幽的、方向性的。
    龚遂听得入迷,和他聊了很久,最后长吁一口气,喃喃道:“你算的没错。”
    刘贺的声音里有些得意:“我把这些星象都刻在了当卢上,将来与马匹一起随葬。如果有同道中人发现,也许就能解读出年岁、日期,能寻回大星出现时的一些往事。”
    唯有一件事情,让龚遂听得瞪大了眼睛。龚遂说:“按照你的推演,三百多年后,海昏这片地方要有大灾……甚至可能被湖水淹没。”
    刘贺大笑,说:“谁知道呢?如果真是这样,我陵园里的墓室可能都会被泡进水里,就真的不知道何年何月才有人能发现了。”
    王吉不懂观星,可是他听了这么久,却有一个疑惑久久不散。他咳嗽几声,然后说道:“一般人只有在诅咒里、噩梦里,才会想到自己的大墓被侵扰。可是我总觉得你在提起它的时候,仿佛在等着有人到来。”
    关于星术的对话戛然而止。刘贺仍是微笑,只是低下头,说:“在拆书简的时候,二老已经有疑问了吧。”
    “那是第一件事。那种方式不是毁书,倒像是故意留下碎片让人了解。充国的魂灵想必没有需要去了解筑墓过程,可是地宫里又有谁呢?第二件事,是整座陵墙仿照长安城模样兴建,甚至封土位置都与长安各宫城相对应,这要是落在有心人眼里,可以解读出太多信息了。还有第三件事,则是你们刚才说的星象、当卢,我是庸人思想,我觉得那就像一个给后来者的暗示——至于怎么理解,可能会有千百种不同的理解。”
    刘贺深深地把头点下去,又抬起来,说:“确实是这样。”
    王吉皱起眉头:“可是……”
    刘贺摆摆手,“让我先问一个问题吧。刚才说的最后一件事,仔细想想,王老是否会感到特别熟悉?”
    王吉没想到会被反客为主,思忖片刻,倒是不明白他的意思。
    “王老是以什么身份名扬天下?”刘贺笑笑,“一定不是昌邑中尉,也不是如今的谏大夫。”
    这话王吉不好意思接,所以龚遂一抚疏须,替他回答:“琅琊王子阳,当世经学巨擘,《齐论语》一派宗师!不过小王爷,你要是把修墓和治经混为一谈,子阳可不会当作醉话轻易放过的。”
    “你们都已经习惯我离经叛道了,要不然,也不会放任我这样喝酒……”
    刘贺又提起“常斟满”小抿一口,“我在山阳郡十一年间,形同囚徒,每日无事,确实反复读了经书。孔圣人的《论语》,不是圣人亲为,由他的弟子编撰,已经不是原话。被秦朝一把火烧过,到我们大汉时,又变成了鲁人一个版本、齐人一个版本、孔家宅壁挖出来的又一个版本。虽然王老就是齐论方面的大家,但说实话……这里面哪一个才是真的?没有人说得清楚。甚至在道家、法家、墨家眼里,还有更多的孔子。但这并不妨碍圣人之说大行于世,甚至正因为它有疑点、有阐发,有好多方势力在相互攻讦,它才能历经四百年而依然不朽。”
    他摸出怀中一枚小小的玉印:“从这点来看,圣人也像一只鸮——吉鸟、凶鸟,谁都不知道它的真面目,可它已经活过了多少代王朝。”
    龚遂听得哈哈大笑,原以为王吉会生气,没想到他只是陷入了沉思,一时间甚至无法自拔。
    片刻以后,王吉才说:“我教的版本,虽然比较贴近本意,但也不能说全然揣摩出了圣人的意思……其他人说的,或正或误,都有他们的道理。四百年前的古人、今人、四百年后的来者,眼中都是不一样的《论语》,流水不腐,户枢不蠹,说的就是这个意思。侯爷说的,我并不反对。不过,这和墓室有什么关系?”
    “十多年以前,我为了登仙、长生和不朽,夜夜无眠,想着只要我把陵冢筑得完美无缺,就可跨越岁月漫长。其实我现在主要的想法,和那时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刘贺说着,又慢慢喝下一口酒,像是要用酒液来酝酿勇气。他向往着身后身,连死也不曾畏惧过,但聊到自己的大墓却依然有些紧张。多年以来,无论妻子儿女,都不可能和他谈这些。
    “那时候我自以为清醒,看所有人都觉得庸庸碌碌。所以最大的问题,就是不知道人力有尽头,没有任何一件事情能做到完美……我只想着谋划一场圆满的弑君大礼,让我死得其所,朝堂也能再换个模样,可到了很久以后,我才终于意识到,那二百多名臣属就是因此而死。我给不了他们大陵,如今他们的漆甲都埋葬在这里,陵园是他们回不去的长安。”
    他苦笑一声,摇摇头:“远了,说回来,我现在觉得不论是充国的墓、我的墓,甚至昭帝的平陵、武帝的茂陵,早晚都会被人挖开。就连孔圣人墓而不坟,后世弟子也还是给他种成了一片树林。所以,与其想着永远留存,倒不如把后来者考虑进来。我希望他们看到这些……整座陵园、地宫、器物,都是我。也许有人能从中看到财宝、金银;有人看见的是功业、天命;也许有人看见的就是历史。到最后,如果要用,也许能把我这个废帝的名字重新带回人间;如果不用,就让我沉进水底,再等个千百年。”
    三人都沉默了一段时间,只有田里蛙鸣不断。
    王吉说:“所以侯爷衣镜上颜回说的话,用之则行,舍之则藏,也是这个意思。”
    “确实挺奇怪的。”刘贺笑得有些落寞,“到这次造墓的时候,我才发现,想说的话越来越多,像是嘴巴合不拢了一样。”
    龚遂和王吉两人都有官职在身,休沐有期,加上路途遥远,总归是呆不了多少天。离开的那天,刘贺孤身一人送他们出城,又送了很远一路。龚遂说,小王爷再送下去,郡太守就要怀疑是潜逃了。三人都笑,笑声里却都是酸楚。刘贺走时,龚遂王吉又回过头送了他一程,刘贺也说,再送下去,郡太守监视的人又得回来当值了。
    在刘贺回去以后,龚遂和王吉分别骑驴默默走着,王吉说:“侯爷一壶‘常斟满’喝酒,一只‘五禁汤’喝药,酒药不停,却几乎没吃过东西。侯爷原来食邑四千户,被皇上一次削裁了三千户,他对此只字不提。”
    龚遂说:“小王爷心里有事,有想法,没和我们说。这和从前在长安的时候是相似的。”
    “我们都老了,山高路长,也许再也来不了这里。”
    “豫章郡挺好的,青天白鹭,清水肥鱼,我已经让二儿子留下来。他也许不能弄清楚小王爷的心思,甚至帮不上什么忙,但至少能及时告诉我们一些消息。”
    王吉白眉一挑,“你忍心让孩子到这么远的地方?”
    “别提了,这儿子生性最是不定,多大的人了,还不肯娶亲!在长安的时候总是去找什么胡姬、乐女,在豫章没几日,还认识了个越娘,我有什么办法?以前小王爷给过我一枚熊型玉佩,说是训人‘听话’的意思,他自小带在身上,没有一点儿用处——”
    两头驴缓缓踏过石板桥,河水激荡,漱漱作响,更远处是重峦叠翠,不久便听不见二人的声音。
    作者的话
    雷克斯
    作者
    01-26
    这一章都在收线,把之前零零散散留下的口子基本填上了,不知道你能读出多少?
    第十四章 玉具鎏金青铜三尺剑(阴篇下)
    ——公元前59年 · 神爵三年—— 在龚遂和王吉离开后,刘贺换上一身诸侯礼服,在一枚书卷上用鸮钮玉印盖上“刘贺”二字,安放在身侧,将一把玉具鎏金青铜三尺剑横放在身前案上,然后遣人到墩墩山去请瓜农孙钟入府相见。 他鲜少像这般正式,甚至孙钟有时都忘了他是侯爷,所以当孙钟一步步走上台阶的时候,心里莫名起了一些忐忑,长满茧子的掌心里沁出汗来。入了正殿,看见刘贺沉静如水,前几日脸上一直洋溢的舒适和欢快都褪去了,醉意也消散了,只盯着眼前的剑不动,殿上一个奴仆都没有。孙钟站定,问他:“侯爷,有什么吩咐?” 刘贺没有抬头,回答:“没什么,问你一件事情。” “多少件都可以,随便问。” “你是不是有个族兄叫孙万世?” 孙钟把两只手掌在屁股上擦了擦,“是我的一位堂兄,曾在豫章太守府里干事,太守调任后就赋闲在家,我也有一阵子没见了。” “他前段时间来找过我,说是你的亲戚,又是挚友,想在我这里谋点事情做。” 孙钟吓得张开了嘴,“啊呀,侯爷没答应他吧?我族里这些人,说实话,都喜欢钻营,我和他们格格不入,所以才一个人出来种瓜。万世他做事情是有些手段,可是……可是就是心眼子比较多。” 刘贺无声地笑笑,说:“他有所图,我也能看出来。可是谁都知道我这侯府和别的地方不一样,到这里来的人,都是被排挤、使绊子、沦落到朝政边缘的人,不太可能在官场上再有起色。他来这里,图什么呢?” “侯爷的意思是……” “看来州刺史、郡太守看我过得太安生,想刺探一点把柄,好向上邀功啊。” 孙钟虽然质朴,可终究听出来刘贺语气中的不对劲,立即跪下来,说:“无论万世想说什么、想做什么,我都不知情!” 刘贺冷冷说道:“真的?我看他一口一句‘钟弟’,不仅对我这么说,想必对着其他官员也是如此。他和我不熟,可你却是我的朋友,有你作证,他说的话便都是真的了。” 孙钟满头汗珠,看着刘贺的样子,忽然觉得陌生。其实他自从知道刘贺的身份以后就一直隐隐劝自己…
    ——公元前 59 年 · 神爵三年——
    在龚遂和王吉离开后,刘贺换上一身诸侯礼服,在一枚书卷上用鸮钮玉印盖上“刘贺”二字,安放在身侧,将一把玉具鎏金青铜三尺剑横放在身前案上,然后遣人到墩墩山去请瓜农孙钟入府相见。
    他鲜少像这般正式,甚至孙钟有时都忘了他是侯爷,所以当孙钟一步步走上台阶的时候,心里莫名起了一些忐忑,长满茧子的掌心里沁出汗来。入了正殿,看见刘贺沉静如水,前几日脸上一直洋溢的舒适和欢快都褪去了,醉意也消散了,只盯着眼前的剑不动,殿上一个奴仆都没有。孙钟站定,问他:“侯爷,有什么吩咐?”
    刘贺没有抬头,回答:“没什么,问你一件事情。”
    “多少件都可以,随便问。”
    “你是不是有个族兄叫孙万世?”
    孙钟把两只手掌在屁股上擦了擦,“是我的一位堂兄,曾在豫章太守府里干事,太守调任后就赋闲在家,我也有一阵子没见了。”
    “他前段时间来找过我,说是你的亲戚,又是挚友,想在我这里谋点事情做。”
    孙钟吓得张开了嘴,“啊呀,侯爷没答应他吧?我族里这些人,说实话,都喜欢钻营,我和他们格格不入,所以才一个人出来种瓜。万世他做事情是有些手段,可是……可是就是心眼子比较多。”
    刘贺无声地笑笑,说:“他有所图,我也能看出来。可是谁都知道我这侯府和别的地方不一样,到这里来的人,都是被排挤、使绊子、沦落到朝政边缘的人,不太可能在官场上再有起色。他来这里,图什么呢?”
    “侯爷的意思是……”
    “看来州刺史、郡太守看我过得太安生,想刺探一点把柄,好向上邀功啊。”
    孙钟虽然质朴,可终究听出来刘贺语气中的不对劲,立即跪下来,说:“无论万世想说什么、想做什么,我都不知情!”
    刘贺冷冷说道:“真的?我看他一口一句‘钟弟’,不仅对我这么说,想必对着其他官员也是如此。他和我不熟,可你却是我的朋友,有你作证,他说的话便都是真的了。”
    孙钟满头汗珠,看着刘贺的样子,忽然觉得陌生。其实他自从知道刘贺的身份以后就一直隐隐劝自己,不能深交,担心有一天会碰到这样的事情,可不知不觉四年过去,两个身份地位悬殊的人,还是处成了难得的好友。
    就算是友谊,门不当户不对,也很容易出问题。
    就像是现在,当地位高的一方突然起了疑心,低的一方就变得百口莫辩。
    孙钟语塞了几回,到最后,只问出一句话:“他说有我作证,具体说了什么?”
    刘贺给他抛去一卷展开的竹简。
    孙钟捡起来看,那是一份政府公文,将事件前后相关的案牍串联到一起,能清晰看见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首先是由地方上呈中央的奏书,由扬州刺史石柯署名,引用孙万世揭发话语,声称海昏侯有大逆不道的言论。言论是说,在当初被废之时,本来有机会留住印玺、拿下霍光;还说自己有机会升任海昏王。
    然后是皇帝收到奏书后,下令公卿廷议,廷议形成结论:证据属实,请缉拿海昏侯入狱待罪。
    最后则是皇帝批复:奏不可。引用了一番家族和睦、兄友弟恭的论述,并给出诏令:削邑户三千。
    刘贺知道他看得一知半解,缓缓解释道:“皇上真是演了好大的一出戏……召集百官,你来我往,连篇累牍,最后不仅保留了仁德名声,还成功把侯国削掉四分之三。也难怪刺史这么卖力,他既顿时多出三千户民,还给皇上分忧。你那位堂兄立此大功,想必也能拿到不少好处。”
    孙钟听得汗流浃背,但继续在看,因为他发现公文末端还有怪异之处。
    大汉朝廷诏书下发地方,每级官府都要留下行移公文,便于追踪,这些公文也会缀连在简牍尾部。它们用的牍片比正文要短,不留天头,以示区别。豫章太守府由太守廖、都尉丞霸签发,经手佐吏各有留名;海昏侯国也留下了记录,签发者为守国相宜春县长千秋,经手人为守令史万世——这个万世,不是孙万世又是谁?
    而“守令史”上的“守”一字,代表的是试用。很显然,在写这份文书时,孙万世才刚刚当上这个职位不久。
    孙钟愣愣地说:“大人……大人明明觉得万世可疑,为什么还让他当了侯国令史?当了令史,在府里经手各种文书,岂不是更容易污蔑构陷吗!”
    刘贺没回答他,反而一拍桌子站起身来,抄起长剑,问他:“这一切,你到底知不知情!”
    “绝不知情!”孙钟毫不犹豫地说。
    “你虽是瓜农,却编造故事,说什么神仙下凡、当为天子的话,现在这么好的机会就放在你面前,你为什么不争取?为刺史办妥这一件事,孙家从此不用当什么贱吏走卒,更不用种地贩瓜,我怎么相信你和这一点关系也没有?”
    孙钟几乎要把牙齿咬碎,他忽然站起身来,大步流星,径直走向刘贺。
    “你杀了我罢!只要把我葬在那个地方,我死而无憾!”
    “你真的相信那个故事?”
    “我信!”孙钟大喊,“不是信什么当天子,而是在百年后,千年后,还有零星一些人记得有个瓜农叫孙钟。侯爷你造墓,金银财宝、绫罗绸缎,还相信不会被人盗掘一空,我相信一个故事,又有什么奇怪的?侯爷自知生平难存于世,晚上涂成鸮神相貌在城中布施,让很多人造起木像、泥塑,在家里贡拜,以这种方式来隐隐流传。侯爷的执念,可比我厉害多了。”
    刘贺摇摇头:“原来你是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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