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无拂又抛下一枚棋子:“我有两个属官受伤了,一个说是意外伤的不重,一个还在昏睡。两个人,分别是在南安县、龙溪县出事的,于是我让人去打断了两位小郎的隔壁。一个断右手,一个断左手。”
    左手需要将养,右手则是前程,不能书写的人不会有仕途。
    近日风闻不断,老裴相也略有耳闻:“以他们的资质,这不算沉重的代价——”
    姬无拂抢先说出下半句:“人太多了,我不能分辨是谁下的手,所以我也随便揪出两个打断了他们的手。”
    “唉……”老裴相又开始叹气了,自从和秦王再次相逢,她总是在叹气。
    在姬无拂的小时候,远在还可以被亲近的侍从叫唤“阿四”的年纪,所有她的眼中的“大人”都是相当厉害的人物,直到她长大、她成为被人尊敬的王,再回首记忆中人,依然恳切地承认她们都是非凡的人。
    唯一不同的是,姬无拂的决定不再被干涉,即使她在下一步被大多数人都不赞同的棋,也没人会将反对放在明面上,就连她的对手也要犹豫自己是否被允许战胜她。这未必是一件好事,同样不能称之为坏事。
    犹如此刻,老裴相公正的秉性不赞同,却说不出反对的言语。
    姬无拂咧嘴笑:“我说出来,并不是想为难裴师傅。等裴氏抵达,我就会带着长寿回京,这里的局面就劳烦裴师傅了。”
    “唉。”老裴相叹息道:“我之前不是答应你了么。”
    自从科举兴起,各地郡望世族多聚居都城,族地中留下的人往往不多。这给了姬无拂操纵的空间,也让姬无拂和皇帝之间的距离更遥远,御案上弹劾的奏疏会比冬日屋檐的雪花更厚重。
    可以正常纠察的事情,何必用过激的手段把人逼的太紧?一
    “这是我想要的方式。裴师傅不用站在我这一边,只要公正地评判我就好,最好能义愤填膺地和当地世族们联合起来写奏疏上达天听……”姬无拂的设想正和老裴相完全相反。
    只要再添一把火,让这里的世族畏惧她、仇恨她,把视线从“小”的田地上,上升到与秦王进行“大”对立。畏惧就会让他们不再对她的属官下手,仇恨会消磨人的光阴,福州百姓发展的时间就会被放出来。
    如果他们的胆子再大一点,选择直接截杀亲王的车队,那就更好了,福州会因此成为一片足够干净的土地。
    想象总是能带来超乎寻常的满足,也让人松懈。姬无拂拿取棋子时不留神带倒了瓷质的棋罐,如瓷如玉的白子倾吐在石桌上、飞溅一地。这样的好东西,显然是老裴相的心头宝,走到哪儿带到哪儿,终于寿终正寝。
    清脆的散落声结束,仆从敲响院门:“裴孺人进城了,请见秦王。”
    长途跋涉千里,回到秦王身边的孺人裴氏在侍从引路下进门,见到的就是大母与大王麻木的脸和一地狼藉。裴孺人上前见礼:“问大王、大母安。”
    姬无拂敲敲棋盘,依稀记得自己那里还有一副从太上皇手中得来的珍品:“就下到这儿吧,回头我叫人送一副更好的来,今天打搅裴师傅了。”
    老裴相默默点头,仍然为自己痛失心头宝物而感到惋惜。
    姬无拂则抬头瞧了眼裴氏:“看着要比先前的时候规矩,不错。你既然回来了,就在裴师傅身边好好尽孝两日吧,再过两天就该回京了。”吩咐完了,才想起该问一句老裴相:“裴师傅若是有心,也可留他多在身边陪伴些时日。”
    “秦王身边不缺美人,我身边也不缺侍奉的人,可这孩子的心眼却缺的厉害。”老裴相对这个被女儿推出来的孙男没太多能教导的,但毕竟姓裴,“路途遥远,这孩子就多留在我身边一段时日吧。”
    新都的秦王宅院可是前所未有的热闹,多一个少一个裴孺人也不会有太大不同。
    姬无拂笑道:“那就这样吧。”
    老裴相疲乏地摆摆手:“快走吧。”
    被三言两语决定了去向的裴孺人呆愣愣地送走主君,扭头委屈地向大母哭诉:“为什么大王不喜欢我呢?”
    老裴相只感觉头脑发昏:“你娘把你嫁出去的时候就没告诉吗?裴家哪个小郎是为着喜欢嫁人的,都是为着讨主君的喜欢才选了你们。”
    “既然选了我……”
    老裴相十足地寒心:“是看在我老脸上选了你。”
    人终究不比物件,不能退换。姬无拂将裴孺人丢在福州照顾老裴相,带着只有原先半数的人马车踏上回京的路。比起秦王来时,闵县内衣着华贵的人少了,出入的庶民百姓填补了这份空缺的热闹。
    长寿自觉蹭上姬无拂的车驾,数日都保持着跃跃欲试的姿态。姬无拂忍了好几日,才问出口:“你到底在期待什么?”
    长寿眼巴巴望着窗外的景致:“长庚说季母驰骋杀敌的英姿十分潇洒……”
    姬无拂黑了脸,全然忘记了自己此前不切实际的设想,简直想剖开姪儿的脑子看看里面装了些什么:“潇洒归潇洒,行路在外还是安全为上。”
    第288章
    抵达新都三十里开外, 车队停下修整,侍从打水烧水供秦王与长寿清洗。马车足够宽敞,容纳浴桶之外还有余地供宫人站立、供长寿更衣。
    长寿沐浴完毕, 踩着木屐哒哒走下马车, 脚步快得后头的侍从追不上,她逮住姬无拂的衣袖:“季母, 我且有话与你说。”
    姬无拂正骑马遥望新都方向, 突然被姪儿拉住, 也不惊讶:“怎么着急做什么?”姬无拂歪歪头, 手指点点自己的鬓发,示意:“我又不会跑, 你先让侍从替你擦干头发。倒春寒, 别冻着了。”
    长寿微微气喘, 显然是从浴桶里爬出来就往这边跑,生怕人跑没了,此刻也狐疑地打量姬无拂神色:“你真的不跑?不跑你就下马, 我们先聊聊。”
    赶路的这段日子里,长寿越想越不对劲,总觉得姬无拂不像是会这样安稳回京的人——最惹人怀疑的就是, 谁到家门口了不先回家,先在外面洗澡的。洗澡这种事情, 什么时候都来得及吧,难道回去了还会有人不让她洗澡?肯定是要拖延时间吧?
    “走吧。”姬无拂面对孩子总是很好说话的,下马时顺带看了一眼绣虎。绣虎便自觉接过满脸焦急的侍从手中握着的棉布,屏退四下, 独自跟上大小两个祖宗,为长寿擦干头发。
    不远处的河边有一列柳树, 确认四周无人后,长寿便急急地开口:“季母是不是不打算回京?”
    姬无拂靠在树边,双手虚虚抱胸,先思考自己近来的表现,反思好一会儿也没发觉异常,嘟囔道:“真是奇了怪了,你怎么看出来的?”
    长寿的脸色登时青色,气急败坏道:“季母特地停在此地沐浴更衣,不会是想要趁着我在沐浴直接跑掉吧?”
    “怎么会?我就算是要走也会提前和你说明白的。”姬无拂自认是个很负责的长辈,绝对不会做出乱丢姪儿的坏事。
    要不是绣虎围着长寿擦拭头发,她气得都要跳起来了:“那你怎么不洗?”
    姬无拂理所当然道:“烧水没那么快,要是我洗了你热水不够用怎么办?”
    凉风一吹,长寿打了个寒噤,自觉裹紧简单披在身上的衣裳,理智慢慢回归:“噢,那我们还是聊聊季母要去哪里吧。”
    姬无拂反正还没洗,靠着树干一屁股坐在树下,拍拍大腿懒洋洋地回答:“别猜了,来坐下休息休息,我都会告诉你的。猜着多累啊,你娘和太子阿姊都是爱让人猜心思的,我做人简单,直接告诉你。”
    长寿也不客气,往姬无拂腿上坐了:“是我先猜出来,季母猜肯告诉我的。去年说是过年就会回京的,但是季母总是不按时回,圣上和官员们也都习惯了,所以没人来催。不过这次还是会不同的吧,季母已经擅自干涉福州太多,再避而不归家,会有很多闲话。”
    姬无拂听了长寿的话,笑个不停:“你都知道了还问我做什么。王子犯法虽然不可能与庶民同罪,但那些罗里吧嗦的下臣有的是规矩要念叨,所以啊,回家也有回家的坏处,我先出远门再避几天。你呢等会儿就乖乖回家,当个乖孩子,问起我的动向,就说往北边去了。”
    “季母没有认真听我的话吧……”长寿拧眉,瞪着近在咫尺的秦王,很有亲娘玉照的气势。
    姬无拂眨眨眼:“可我是小皇子啊,远香近臭,如果离得远再任性一点也没事的,要是离得太近,反而要受人掣肘。新都内的规矩太多了,还是福州好,我说什么就是什么……你不觉得舒服吗?”
    长寿的眉心隆得与山岭一般,不赞同道:“只要圣上爱重,那些下臣说的再多越没用,长久地不回京才会有事。外面再好,也不会有家里舒坦的。”
    近几十年的叛乱,多少都和宗亲有所关联,太上皇与当今皇帝对宗亲的看管愈加严厉,现在宗室亲眷全都圈在新都内起居生活,连宗亲都不放心,更何况皇子呢?
    “是,是。长寿还小,再过几年你就会明白我的话啦。”姬无拂笑说,“虽然都城很好,但我有更想去做的事情啊。你不觉得我这个年纪不去做点大事很可惜吗?”
    长寿心中预感不妙:“什么大事?”
    姬无拂笑容愈发微妙:“嗯……就是一些老了不容易被原谅,但是年少的时候犯错可以被原谅的事啊。”
    长寿脱口而出:“季母要学宋王杀人放火啊?”
    “哈哈,怎么会。”
    于她们而言,杀人放火完全可以被原谅啊。
    就在长寿冥思苦想之际,先前放出去送信的侍从策马赶回,姬无拂听得动静,拍拍姪儿大腿:“好了,该回家了,玉照阿姊会担心你的。”
    长寿犹犹豫豫,小声问:“季母真不带上我吗?”
    姬无拂同样小声回她:“那你先替我保密,要是有热闹第一时间让人传讯给你,叫你来看怎么样?”
    长寿被侍从恳求着回去换衣裳,而姬无拂则悠悠然去泡热水澡,堂而皇之地在浴桶里看侍从送回的信件:“比起河东,果然还是冀州更合适……毕竟崔家满门走得早,留下的人日子不好过吧。”
    送信的侍从摘下头上风帽露出熟悉的脸,冼暄无奈至极:“大王……今日圣上与卫国公聚在紫云楼,大王便是效仿大禹三过家门而不入,也该拿出个‘治水’的理由来。”
    湿漉漉的手指将绢布浸透,字迹晕染,姬无拂快速读完,将绢布抛给绣虎收好:“我又没有治水失败身死的父亲。唉,留在各地的世族子比我想象中的要多啊,想起福州那些人我就心烦,偏偏福州已经是最好处置的一个地方了。一想到踏进门我就得开始为福州那些因为侵占田地被我送进大理寺狱的废物和人相争……真想当场把他们都杀了啊。阿暄,你说我要不要回去?”
    律法不可能完全没有漏洞,各地关于先前均田的规定也略有不同,姬无拂虽说抓了数百人进京,实际上,她让其中半数的人伏法的把握都没有。姬无拂做不到真去干涉大理寺的查案,任由这数百人都死在众所周知的“冤案”内,这几乎会让大理寺官员、和她的风评一起烂掉。如果不这么做,把这些人轻易地再放回去,对福州如今蒸蒸日上的景象会造成极大的打击,而擅自将数百人押解归京的秦王似乎也该吃一点教训。
    天知道,姬无拂只是想清一清福州官场的蛀虫而已。
    冼暄笑问:“我出来的时候,还和孟相打赌,说大王肯定会回去的,大王会让我输吗?”
    姬无拂从浴桶里站起身,猛然凑近冼暄,脸对脸嘻嘻笑:“你都直到圣上与卫国公今日的动向,且被孟相放出来和我见面,答案不是明晃晃的吗?这场赌局你居然还想赢?”
    “当然。”冼暄手指轻点下颌,眼睛微微眯起,“刑部忙得连我这个秦王属官都要借去滥竽充数了,大理寺的案件就算审出来,刑部一时半会儿也是没空去管的,一拖二拖,刑部修订的律法也该出来了,再一则……”
    “南边准备了这么久,南诏国不安分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总该有点动静。就算南诏国没动静,朝堂之上也该讨论讨论拨给银粮吧。”姬无拂踏出浴桶,拿过棉布随手擦了擦,脸色不大好看,她在福州也并不是全然耳聋眼瞎,“听说,吐蕃那边年节也有赞普入朝祝贺?我记得吐蕃几次来朝,似乎为的都是和亲事宜啊。”
    太宗使公主和亲之后,与吐蕃赞普称为舅甥,当今皇帝初登基时吐蕃也曾来过,可惜赞普是个不爱男色的,没轮上皇帝发嫁三位公子。
    “圣上的意思是,宗亲中诸子尚且年幼,若吐蕃有心,可令赞普之子为大周宿卫。”
    宿卫,就是质子好听些的说法。
    “噢……那也过去两个月了,质子送来了吗?”姬无拂换了身便于骑马的胡服,走出马车时,满意地看见长寿及其侍从坐车马离开的背影。
    冼暄跟着下车:“圣上动刀兵列边境,前日里,吐蕃送了一位女质子来。”
    赞普口服心不服啊。
    这事姬无拂还是头回听说,不过显然是轮不着她来操心了,她挠挠脸颊:“唉,长寿迫不及待地先回家了,我们再追上去也不好看吧?”
    绣虎木着脸:“是啊。”
    反正都要惹麻烦了,不如再去冀州一趟吧……听说崔家惨案之后,山东士族送了不少后辈回族地。
    姬无拂这才想起绣虎还在:“王府里留下的人不多,你先回去。记得让大理寺那边也先拖着,就让他们就那样先气着吧,这事由着长史去办,闹得大一些,最好让朝堂上为此分出派别来。还有阿姊们那边,放任他们声势浩大去吧,毕竟他们就剩个几百年的名望捧在手里洋洋得意了。”
    第289章
    长寿告别近一年内熟识起来的秦王属官们, 坐车回到新都,刚过城门立即有宫人上前拦车迎接,将长寿引向紫云楼。从紫云楼向外, 能见闹市, 皇帝想要观看百姓盛会时会在此地举办宴乐。
    故而,内官一说起紫云楼, 长寿便知晓了:“既然是圣上召见, 我又碰巧沐浴完毕, 当然是先随内官前往拜见。”
    紫云楼内外卫士遍布, 果真是皇帝亲临,不过看停留在外的马车数量, 来客只是少数, 看来是家宴。想到此处, 长寿忍俊不禁。她一个五服开外宗亲都能与皇帝论家宴,说出来不知道要羡煞多少人。
    人有时候和物件也有相通之处,以稀为贵。
    作为端王的独子、受教于东宫的宗室子, 长寿向来是众人眼光的焦点,她这边笑了,内官不免多问一句:“嗣王今日神采飞扬, 可是撞上什么喜事了?”
    长寿含笑道:“远道归家,自然喜不自胜。”
    内官为长寿引路到门口便退下, 长寿踏入内堂,目光所至,席间或坐或卧的人大都是熟面孔。长寿快步上前问候太子与诸王,太子指着另一处门扉道:“先去拜见圣上, 再来问候我们也不迟。”
    长寿谢过,快步走到内室门外, 手指刚触及门,内里有人先一步拉开门,是熟悉的冬内相。
    冬婳笑语晏晏:“是嗣王回来了。”
    “有劳内相。”长寿手指不自觉弯曲,虽然心底相信长辈们会理解她,但没有带上秦王独自回家总有些奇怪的心虚气短。
    说是内室,实则更像是专门用来观景的窗台,除过冬婳与一名煮茶的宫人,就只有皇帝与卫国公相对而坐。皇帝向长寿招招手:“来,坐下说话。”
    长寿捧着宫人递来的茶碗,乖巧地坐下,打起精神准备应答皇帝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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