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我们,她一手理了理刘海儿,一手把那本成绩册丢了过来。
    “你不在医院老实待着,跑这来干啥?”老罗接过成绩册,却并没有翻开,瞪着眼睛问。“我出院了啊。”静丫头满不在乎地道。
    “出院?我同意你出院了吗?你就敢跑出来?”老罗的眼睛瞪得更大了,“赶紧回去,彻底养好了再说。”
    “你又不是大夫,我干嘛听你的?”静丫头针锋相对,可她脸上的笑容却难以掩饰。“我让大夫听我的就行了。”
    “医院又不是你家开的。”静丫头撇了撇嘴,“行了,我不是来跟你们斗嘴的。你们好好看看这个成绩册,还有这些。”
    她伸手指了指桌子上的一摞成绩册。
    老罗上前随手抓起了一本翻了一下,一股灰尘噗地腾起,扑了猝不及防的老罗满脸。他丢下成绩册,接连打了几个喷嚏。
    “这怎么这么大灰?”老罗皱眉问。
    “我让他们把这三年的成绩册都找出来了。”静丫头坏笑了一下。
    “那你都看出什么来了?”我翻开一本成绩册,随口问道。
    “这个李平,不简单啊
    。”静丫头满含深意地道。
    “怎么不简单了?”我抬起头,看着静丫头。
    “怎么说呢?”静丫头皱了皱眉,“李平入学的时候,中考成绩是全校的第一名,公费入学。前两年的时候,他的成绩还稳坐第一呢,可是到了高三,在他的身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除了英语成绩始终名列前茅之外,其它几科的成绩竟然统统不及格。”
    “怎么可能?”老罗叫道,“高三没什么新课程,基本都是高一高二就学完了,基础打的那么好,高三成绩能一落千丈?”
    “我也不信,可事实就是这样。”静丫头耸了耸肩。
    “和这案子有什么关系?”我敏锐地问。
    “不知道啊,就是觉得可疑,所以顺手查了一下。”她站起身,理了下刘海儿,“我还约了几个李平的任课老师,咱们去问一下,万一有什么线索呢?”
    “李平,成绩确实很奇怪,起伏太大了,至于为什么,这个我也不知道。”李平的物理老师推了推眼镜,平静地道,目光却有些闪烁。
    “他成绩好过吗?我怎么没印象?”李平的数学老师随口道,眼睛却始终不肯和我们对视。
    “人都死了,天大的事也都过去了吧。”我们的目光瞟向了语文老师,一个看起来文质彬彬的男人,他怔怔地看着窗外,并没有提及李平的成绩,而是轻轻叹了口气。
    “所以,他的成绩为什么下降的这么快?”静丫头
    追问。
    “因为……”语文老师看了我们一眼,“人死为大,再说,这事有什么关系?”
    “有什么关系?”静丫头冷哼了一声,“你们是老师啊,你们的一言一行都对一群人的一生有着难以泯灭的影响,或许成就一个天使,或许塑造一个恶魔,这社会的罪恶至少有一半是你们的功劳!”
    这几个老师愣了一下,互相看了看,却集体轻轻摇了摇头。
    “小明哥,走吧。”静丫头站起身,看了一眼这几个老师,突然咬牙切齿地道:“我觉得,你们不配为人师表。”
    说完,她不再理会他们错愕的眼神,头也不回地离开。
    “静,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了?”老罗安静地开了五分钟的车,终于还是忍不住问。
    “嗯。”静丫头点了点头,张开嘴,却叹了口气,“算了,人都死了,这事就这样吧。”
    唐静家是静丫头今天的第二站。
    痛失爱妻的郭勇并没有在家,当我们站到门前的时候,郭勇才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伸手打开了房门,却在门前站住,没有进去。
    “没关系吗?”静丫头问。
    “没关系,你们去吧。”他摸出一支烟,点燃,脸上的表情平静,眼底却是浓的无法化解的哀伤。
    他的手在颤抖。
    这个男人,至今无法面对妻子的离去,更没有勇气去面对他们共同生活过的地方。案发至今,他始终居住在父母家。
    “东西都还在吧。”静丫头站在门边
    ,问了一句。
    “我没动过。”郭勇靠在墙上,看着楼梯,没有回头。
    静丫头点了点头,丢给我们一副鞋套,进了屋子。我和老罗紧随其后。
    一进屋,老罗就瞪圆了眼睛,不停地四处看着,不时啧啧出声,“你看这个,限量版啊。”他指着一个包道,“再看这个,我去,迪奥,这鞋得多少钱啊?香奈儿5号,啧啧,唐静的生活水平……”
    “你丢不丢人?”静丫头拉开了衣柜,摘下一件衣服仔细看了看,终于忍不住骂道,“好歹你也是大户出身,别那么没见过世面的样行不?”
    “我可是勤俭节约的好少年。”老罗笑了一下,眼睛突然直勾勾地盯着床头柜上的一块手表,“老简,快,你给我一巴掌,我肯定是在做梦。”
    没等我动手,静丫头已经快步走了过来,伸手在他的腰上拧了一把,老罗的脸色骤然间变得异常精彩,嘴巴大张,可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那一嗓子尖叫不知怎么硬生生地憋了回去,憋的他脸色涨红。
    “你们没看错,也不是在做梦,v、gucci、迪奥、爱马仕,百达翡丽,这里应有尽有,不过……”静丫头顿了一下,“都是假的。”
    “假的?”老罗不敢置信地喊道:“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你不相信姑奶奶的眼光?”静丫头瞪眼问道。
    “哪能,哪能,你整天在这些东西里打滚,你能认
    错我,也认不错这些东西啊。”老罗连忙道,“可是,为什么都是假的呢?唐静为啥弄这么多假货放家里?”
    “为什么用假的,当然是因为买不起真的。”静丫头突然苦笑了一下,“我想,这就是唐静对何礼动手的原因了。”
    “这算什么动机?”我不解。
    “你们注意过何礼用的牌子吗?”静丫头反问,见我看向老罗,她微微一笑,“没错,不管是款式还是品牌,这些,和何礼的一模一样。”
    “你的意思是?”
    “她拼了命想要的,对于何礼来说,不过是最普通的东西。”
    “就因为这个?”我更加不敢相信了。
    静丫头却笃定地道:“就因为这个。女人的嫉妒心向来是毫无来由而且异常恐怖的。”
    “我宁愿相信是因为工作调动。”我摇头苦笑,静丫头推理出的这个动机实在无法说服我,“何礼要留在高三任教,那就意味着要有一个人调回到高一,这个人很有可能就是唐静,因为理论上,这才应该是最大的矛盾。”
    “是不是这个动机,我们再回学校查一下不就知道了?”静丫头满不在乎地道,可她的神态却分明告诉我,她只是想让我彻底死心。
    事实也证明,我的推理是错误的,唐静教授的是化学课程,和何礼任教的科目没有任何冲突,学校的决议是将另一名英语教师调回高一任教。
    “可是,那也能算是动机吗?”我用力揉按着
    胀痛的太阳穴,叹了口气。
    5
    静丫头查明的动机不管在我们看来有多不靠谱,但却得到了专案组的认可,但在如何证明何礼的防卫没有超过必要的限度一事上,警方却发生了争执,而且,也没有任何人、任何痕迹能证明先动手的人就是唐静。
    以故意杀人罪将本案移交检察院提起公诉的意见在专案组内部依然占据了上风。
    6月27日,星期六,难得的休息日,我和老罗却被静丫头拉着,再一次来到了红旗高中。
    操场上已经搭起了一个主席台,几条横幅高高挂起,一片喜庆的氛围,庆祝着这一年的高考状元花落此地。
    高三年组所有的任课教师坐在主席台上,满面红光,难掩兴奋,不时交头接耳,全不记得,就在几天前,这个高考状元还是他们眼中的顽劣分子,一摊扶不上墙的烂泥,一个未来的罪犯。
    李平神情严肃,手里拿着几张稿纸,站在主席台下,不时念念有词。
    今天的他和以往截然不同。一头干净利落的短发,一件洁白的衬衫,一条笔挺的黑色裤子,一双黑色皮鞋,让他整个人的气质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此时的他俨然是一个有教养有文化的优秀学生。
    “我们来干嘛?”老罗睡眼惺忪地问。
    “今天是他们的分享大会。你们就不想知道,这个李平是怎么做到从高考前最后一次模拟考还不及格到一举夺下高考状元的?”静丫头的语气里饱含着莫
    名的兴奋,“我对这孩子越来越感兴趣了。”
    “没兴趣。”老罗摇了摇头,“学习再好,一砖撂倒,成绩再高,也怕菜刀。”
    “所以你一辈子也就这样了。”静丫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那一边,李平已经在校长的邀请下登上了主席台。他显然有些紧张,那身新衣服也不是特别适应,他的动作明显有些僵硬。
    李平在发言台前站好,微微闭上了眼睛,深吸了几口气,才睁开了眼睛,目光慢慢扫过主席台上的一张张脸孔。
    这是夏季,一个30度高温的天气,可看着李平的眼睛,我却打了个寒颤。他的目光里没有任何的表情,看着台上的那些老师,就像在看一具具尸体。
    “首先,”他开口,嗓音低沉,情绪里却夹杂着萧瑟,他似乎并不想隐藏这种情绪,而是任由它弥散,“感谢学校对我的培育,没有红旗高中当年对我的录取,给我的公费生名额和奖学金,今天我不会有幸站在这里,和大家分享我的经验;感谢各位老师的培养,没有你们,我不会经历如此多的磨难,不会懂得面临困难的时候,千万不要低下高贵的头颅,因为,王冠会掉,贱人会笑!”
    说到最后几个字,他的嘴角竟露出了一抹残忍的笑意。
    主席台上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台下的学生们中间更是窃窃私语,一片嘈杂。
    “这小子疯了?”就连一贯嚣张的老罗也不敢置信
    地问道。
    所有的变化都被李平收在了眼底,可他却依然保持着平静,缓慢但却坚定地道:“今天,有一个人,她应该坐在这里,也只有她,才有资格坐在这里,接受我的感恩和祝福。但是很可惜,她不能在这里。”
    “抱歉。”他突然咧嘴笑了一下,“我好久没有站在这个位置了,有些激动。我这就进入正题。校长希望我能给你们传授一些经验,如何从一个成绩垫底的学生一跃成为名列前茅的优秀学生。说实话,”他抓起讲演稿,揉成了一团,随手向后一丢,摊了摊手,“我有个屁的经验?今天的这个成绩,就是我原本应有的成绩!”
    这句话一出,主席台上的众人脸色再变,几名老师已经忍不住站起了身。
    “怎么?怕我把你们那些肮脏龌龊的事曝光?”李平冷笑,“我既然已经站到这了,还怕你们这些?我不光要在这里讲,我还会对媒体讲,让全国的人都知道,你们……”他伸手指了指那些教过他的老师,每一个被指到的人,脸色瞬间苍白无比。
    “我要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你们都是些什么货色!”李平一字一顿地道。
    “你们不是很奇怪,为什么我的成绩起伏那么大吗?为什么高一高二我还霸占着第一的位置,到了高三,我就成了最后一名?那都是拜这些人所赐啊,拜你们这些省市优秀教师所赐啊。”李平嗤笑了一声,
    “因为卷面不整洁,扣分,因为解题方式不是你们教的那种,扣分,因为提前交卷,扣分,因为我修改了答案,扣分,因为我答题的时候没有注意保护,被别人看到了答案,扣分……种种可能的不可能的理由,总之,你们要的只是把我的成绩压下去。而理由……”
    李平低头抿了抿嘴唇,片刻后,他才抬起头,轻声道,“仅仅因为我穷,因为我买不起礼物给我的班主任,她就联合了你们,想用这种方式搞垮我。你们差一点就成功了,有那么一段时间,我都开始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这块料,如果不是何老师,我早就像你们期望的那样,去少管所了,我知道,在你们看来,那种地方才是我这种人应该待的地方。”
    李平一口气讲完了这些,就不再说话,冷笑着和主席台上的老师们对视着。
    这个消息无异于一颗重磅炸弹在人群中炸响,以至于有那么短暂的瞬间,人群寂静无声,只是怔怔地看着台上的李平。
    教务处主任第一个反应了过来,他伸手就要拔掉麦克风的电源,一只手却抢先伸了过来,抓住了他的手腕,头发花白的老校长脸色难看地看着李平,“让他说,我倒要看看,红旗高中,省级示范高中,在我忙着到处找好苗子的时候,到底请了一群什么样的老师来教育我们这些孩子!来对得起家长对我们的信任!”
    老校长的声音
    并不大,却恰好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就连李平都愣了一下,他感激地一笑,这才继续道:“何老师,也只有何老师,她总是认真地批阅我的试卷,公正地给我评分,让我知道,我并不是偏科,而是有人做了手脚。也只有何老师,不嫌我脏,不嫌我穷,一次次不厌其烦地找我谈心,告诉我不要放弃希望,告诉我某些人的手不会长到能去影响高考的成绩。”
    “所以今天,我才有机会站在这里。不为别的,”李平深吸了一口气,“我站在这里,只是想告诉何老师,我没有辜负你的期望;只是想告诉现在那些腆着脸坐在主席台上,心安理得地等着我感谢的各位老师,谢谢你们,苦难没有打垮我,终将成为我走向成功的垫脚石,对不起,让你们失望了!”
    “对于各位学弟学妹们,我的劝告只有一句话。”李平沉吟了一下,掷地有声地说道,“无论何时,无论你面临怎样的困境,无论你身边的人对你报以怎样的嘲讽、冷漠和黑手,千万不要放弃最后的希望,相信你自己的实力,相信你一定能够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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