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名叫“阿发”,阿奶起的,她没什么文化,村子里的人都没文化。名字都很土。七八岁了还没上学的娃儿整天跟牛羊在山坡上打滚。就在那年秋收过后,村长突然把大家都召集起来,让每家的娃儿明天去一个地方报道。
    天还蒙蒙亮,我们几人挤在村长的拖拉机拖斗里朝一个方向奔。几个人总算洗了个脸,穿上还算整齐的衣裳。我的衣裳是阿奶改的,我有阿妈阿爸,却从来不知道他们在什么地方。
    拖拉机在一栋建筑前几百米停下。村长吆喝我们下来,把我们赶羊一样往里赶。这时出来一个看上去比我们高不了多少的人,女的,穿着我们所没见过的衣服,头发像火一样。她见我们每人都笑,话声很和蔼,但我看见村长见到她后却相当地拘谨,不停地搓着手,两脚也不大敢往前抬。
    这一天,我认识了一个新建筑:学校。有了一个新身份:学生。
    不久,我有了一个好听的新名字:长安。
    我喜欢读书,喜欢画画,为了超越别人拿到杨老师的奖品,我不惜翻山越岭刨蘑菇换钱买染料画笔和纸。长安,杨老师叫我,她拿着我获奖的画站在讲台上叫我,她很活跃,像姐姐一样,她把我的画的复印件裱在一张玻璃框里,挂在教室最显眼的地方。
    因为入学晚,学得拼命,杨老师说我有天赋,后天又勤奋,让我跳了两级。离开她去城里读书时,我非常不舍。不舍那白白的墙,蓝色的围挡,和杨老师爽朗的笑声。
    我经常回去,有时候杨老师还会让我辅导学弟学妹们画画。
    离开两年后,学校又来了一位刘老师。刘老师比杨老师还要年轻一点。杨老师说,刘老师很厉害的,是艺术高材生。刘老师见到我时说,你就是长安?我知道你。你很棒的。
    我突然脸红了。红得莫名其妙。
    刘老师经常会去照顾我的阿奶,阿奶年纪大了,行动不便了。村人感激老师们的付出,经常会送果子和收下的菜。老师们也很有意思,经常领着学生们劳动,学校外围那片荒地,荒了许多年,竟然被她俩的带领下,开垦了出来,种上了许多我都不认识的蔬菜和植物。山上的野杜鹃一开,学校也成了花的海洋。
    又过一年,阿奶去世,我正在高考冲刺,回家后才得知,刘老师帮助料理了后事,我跪在阿奶坟前愣愣地,刘老师跟着我,她说,长安,别伤心,阿奶是去天堂了。她的发上有清晨的露珠味,我闻了两口,竟伏着她的肩哭出来。
    同刘老师来安慰我的还有一个人,我不认识。刘老师没有跟我介绍。我细细瞄了几眼,这个人的眉眼跟刘老师很像。但脸上苍白,非常沉默。话极少,却极能干。杨老师说她现在负责厨房管理。你一会可以来吃饭。
    厨房干净得不得了,小黑板上写着菜名,我叹口气,学生们的伙食比我那时候又好了好多倍。
    饭后,我帮着干活,这个刘老师的亲戚在我出门回头看她时,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
    我要去上大学了,远离这座大山的一个城市。我想留张影,问杨老师和刘老师可不可以。杨老师说刘老师最近太累了,可能有些感冒,她来陪我照。我把每个角落都照遍了。最后杨老师说,长安,我的脸都笑歪了,我去看看刘老师,你自己随便转,这儿是你的家,你要常回来。
    我心里一堵,不知该说什么话来表达我的心情。
    我本是一文不名的放羊娃,以为这辈子活不出大山,同村里的阿爷阿奶一样每天守着山度日。手头有点钱可以抽几锅旱烟,没有钱就守着只羊睡山坡。是杨老师启蒙了我,在我心里种下了一颗种子,而刘老师却是真正激发我要努力闯出去,到外面看看大千世界的人。她说,长安,你的绘画技巧有些固定了,因为你的眼界不够宽,你要多出去走,多看,多想,好的绘画者也是一个好的思考者。别小看一幅画,那是一个大千世界的浓缩,更是人处于迷雾中的一盏灯。
    刘老师,点亮了我人生中这盏宝贵的灯。
    杨老师说刘老师还没好,可能不能来送我。出发时,却发现她们双双来了。我心内禁不住地狂喜。
    刘老师穿了一件宝蓝色的衣服,这个时节不太搭,我想她生病太虚弱了。
    初来大城市,我见什么都新鲜。却并不慌张。我想这与两位老师多年的培养有关。
    刘老师带我们到了一家小饭馆。我去洗手,回来听她们在聊天。
    杨老师说,你以前来过?
    来过,这儿最好吃的是爆炒腰花。
    那我们来盘尝尝。
    人都不在了,哪还有腰花啊?
    我听不甚明白,挨着刘老师坐下。
    菜是杨老师点的,刘老师一直在出神。
    杨老师说,长安,一眨眼你长大了,仿佛还在眼前,跟做梦似的。
    刘老师终于回过神来,笑着说,长安,再过几年,怕是我们都要仰望你,见一面都不易了。
    长安,喝过酒吗?杨老师叫了几瓶酒。我转了转瓶身,看清了那上面的字。
    喝过,村里人都会自己酿酒。
    那酒太辣啦,杨老师说,后劲超大。
    刘老师给我倒了一杯,说,长安,尝尝啤酒。我尝了一口,全是泡沫,有点苦,有点涩,但不算难喝。我一仰头,喝了个精光。
    杨老师让我吃菜,长安,慢点,你这也太爷们了。
    我抹抹唇,刘老师又倒了一杯给我,这杯倒得慢,没有泡沫漾出来。
    不知道喝了多少,两位老师都有些醉了,我却清醒着。
    杨老师先哭了,边哭边说,我,我竟等不得他了。
    刘老师也哭了,怕泪沾到衣服上一样,总小心地拿纸巾收着。
    你,你也不要再苦等了。这衣服……杨老师说不出口。
    刘老师压抑着,可能怕影响我,最后硬生生将泪逼了回去。
    她们都送了我礼物,杨老师送了我一个双肩包,刘老师送了我一双鞋。我爱不释手。
    她们要在校门口跟我分别,我突然兴起,邀她们进校园看看。刘老师犹豫,被杨老师拉了进来。一路话很少。我的心却很飞扬。直到一处校栏下,刘老师停下脚步,不知道看到了什么,眼泪又流了下来,这次没有抑制,杨老师上前拥住了她,我看到那是历年的优秀学长学姐们。我感念师德,伸出双手,接住刘老师的泪,那么大颗,竟然烫手。我的心突然疼起来。
    阿发,你会有出息的,希望你还能回去看我们。我们很快都会老了,未来是你的。
    我又一次听到了久违的名字。小时生病阿奶会搂着我不停地喊的名字。山里人命贱,生病都不大肯找医生。因为又费钱费力费路程。
    这一声,是刘老师喊的,比阿奶喊得还要好听。
    她的声音轻轻的,却像神针一样在我心底刺了一圈,把我刺出了迷糊阵。
    刘老师不与我说再见。杨老师朝我挥了挥手。人渐渐多起来,我再不顾心疼,狂奔着追上去,抱住了这具娇弱的身体,亲爱的刘老师,不,阿英,你一定要等我两年。
    不,阿英,从今天开始,我会守护你,再也不让你受半点委屈。
    阿英,我会回去,不管飞多远多高,大山是我的家,而你,是我灵魂的港湾,栖息地。
    (作者说:此文至此完结。感谢一直鼓励支持我的天使--毛毛,波子汽水,和其他一直隐身默默无声的读者。若诸位尚有兴趣,在无聊空闲之际可移至晋江文学城搜索作者“葫芦多福”,我将一部分文稿作了授权,与ta一师同门,祝各位阅文愉快,很快再见。爱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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