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是你?”张宣吃惊道。
    此时,一身笔挺西装、打着领结、端着酒杯的费可,笑吟吟地反问道:“为什么不会是我?”
    对于一个骗子的一生来说,越是年轻的时候是否意味着越是诚实的时候?是否意味着越能探究到他的真实身份、动机和情感? 白马别墅的客人们可能都在考虑这个问题。
    陈树发用讥诮的语气说:“我说何姗,怎么哪儿都有你?”
    “啊?”何姗没明白陈树发的意思。
    “你们不觉得奇怪吗?这位何小姐和我们都见过啊!把费可介绍给张宣的有她,我女儿的婚礼上有她。程昊,她不是也采访过你吗?”
    程昊点头,也琢磨着看了一眼何姗。
    “你这话什么意思?”何姗问。
    陈树发说:“没什么意思,就是觉得巧合太多了。你和费可一定有什么关系!”
    “有啊,同窗关系啊。”
    “同窗?我看是同床吧!”
    “陈老板!请你放尊重一点!”何姗一下怒了。
    “哟哟,看你急的。那你说说,从成大开始你就认识他了。这么多年,他犯的事你怎么一件都没落下呢?你们俩一伙的吧?”
    “我只是碰巧在那儿,我又不知道他在干吗!除了你女儿结婚那次,我毕业后就再也没和他说过一句话了!况且谁说我见过你们每个人?苏茜我就没见过啊!”何姗反击道。
    苏茜回想了一下:“还真是。这点我敢肯定,我从未见过何姗。”
    何姗悻悻地看了程昊一眼,既像是求助也像是在责备。
    程昊于是说:“何姗不是那种人。他们要是一伙的话,她怎么也会受到邀请呢?老哥,费可才是我们今天的目标,不要本末倒置了!”
    眼见大家一边倒地站在何姗那边,陈树发也不好再造次。
    “行行,你们都有理。但让我再信她的话,难!张宣,还是你来说吧!”
    张宣怔了一下,看着何姗。何姗无言地看着她,目光里充满了警告的意味。
    酒会那一晚,张宣对费可了解得更多了。这个成大法律系的高材生,竟是奥数金牌的保送生,是官二代,还是多个社团协会的高层骨干。
    费可时时表现出来他在成大享有某种不可言说的特权。比如他不住在学生宿舍,而是在教职工宿舍有一个单人间。比如他和校领导关系密切,能请到学工办的主任来为酒会站台。再比如他还能开着一辆桑塔纳在门禁严格的校园里来去自由,而挡风玻璃下除了成大的进出证外,还有一些“有关部门”的进出证。
    就在张宣和费可聊天的过程中,有其他几个协会的会长过来和他打招呼。费可表现得游刃有余,与他们谈笑风生。
    连魏安生也来了。
    魏安生看到张宣和费可站在一起,那表情可真是丰富多彩。张宣冷冷点了下头,费可也只是寒暄了几句就把魏安生打发走了。
    “这是你们舞蹈社的会长?”费可问张宣。
    “是啊。”
    “我看他该下台了吧。”
    “欸?为何这么说?”
    “我觉得他眼光有问题,不会挑人。”
    原来费可也看了圣诞节那晚的《天鹅湖》,还对她跳的“四小天鹅舞”印象深刻。
    “……只是我有点脸盲,没认出你来。要知道这是双跳芭蕾的手,我怎敢让你搬大米啊!”费可说着,很自然地拉起了张宣的手看了看。
    张宣脸红了,强装镇定告诉自己这也许只是随和亲切的表现而已。
    当然,几乎所有爱情的萌芽都有着随和亲切的外表。当费可在张宣的选修课和练功房里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时,她就无法再自欺欺人了。
    他们很快成了恋人。费可是张宣的初恋,她在摸索着如何成为一个称职的女友,将深情、可爱、贤惠、忍让等品质,都一股脑地附加到“女友”这个角色上。她开始频繁去往费可的单身宿舍,为他打扫房间、洗衣服,照料他养的几只仓鼠,买了情侣钱包送给他,还会在食堂打好饭菜等他回来一起吃。
    即使费可用甜言蜜语撬开了她贞洁的封锁,她也以为那是一种情到深处的表现,以及,是她可以牢牢抓住的承诺的绳索。
    没过多久,在头脑不发昏的间隙里,张宣开始察觉到一些不对劲的地方了。
    “怎么很少见你上课呢?法律系不忙吗?”
    “我这一年休学。其实我对读法律没什么兴趣,老爷子喜欢罢了。对了,我在外面还有个投资公司,你别和人说啊。”
    “你这英语水平,简直不像读过高中。”
    “那是因为我一直在搞奥数,我们那地方保送生不用考英语的。不过宝贝儿说的对,我是该好好学英语了。你督促我吧!”
    “你带我偶尔也见见你班上的同学吧。”
    “我很少和他们一起玩的。一休学他们都比我高了一届,基本都去忙保研实习了,哪顾得上我。话说回来,怎么也没见你带我见见你的同学啊?是不是不好意思公开啊?”
    张宣的每一个疑问,都被费可三言两语就化解了。成大里卧虎藏龙,她已经在大一时就见识过了。想想自己的男友也是其中一员,她莫名骄傲了起来,也为自己的见识短浅而羞愧,便不再追问了。
    更不用说,当她将成为舞蹈社年度大戏《卡门》的女主角的消息告诉费可时,他的那句回应让她愈发确定他是一个多么可靠的男友。
    “宝贝儿,喜欢我送你的生日礼物吗?”
    “什么?是你安排的?”
    费可微微一笑。
    “你做了什么呀?”张宣问。
    “小事一桩,不值一提。宝贝儿高兴就好。”
    “不嘛,告诉我吧!”
    “就是让我叔叔的公司给了点赞助。”
    张宣想起魏安生提过的那家赞助商的名字,那可是个人人都想进的大公司。她此时只能把一切恋爱的好运都归结于上天的眷顾了。
    舞台上卡门的红裙如罂粟花般绽放,费可与何姗就坐在台下第一排看着。张宣在谢幕时,将祝贺的花束扔给了何姗。她又吻了下独一枝的红玫瑰,将花送到了舞台前。舞台灯光打在那枝玫瑰上。今晚,她只想让自己与费可的恋情成为焦点,她以为公开恋情是对他最好的回报。
    可费可坐在台下一动不动。
    张宣以为他没明白自己的意思,将红玫瑰再次举到了正对他的台前,急切地看着他。何姗捅了捅费可,费可这才迟疑地起身,走到台前接过了玫瑰,却马上转身回到了座位上。
    台下,不明所以的观众们鼓起了热烈的掌声。
    当晚,他们爆发了第一次的争吵。
    “你为什么不接我的花?”
    “你根本就没问过我的意思,我怎么知道你会整这一出?”费可没有正视张宣的质问,同时在给仓鼠换水。
    “我以为你想公开的啊!”
    “谁说的?我想低调,低调一点对你就那么困难吗?”费可将一只扒在水盆上的仓鼠抓了出来,依旧背对着张宣。
    “你这话什么意思?难道你以为我是个虚荣的人吗?”
    “呵呵,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仓鼠在费可手中吱哇乱叫地挣扎着,一口咬在了他的手背上。
    “操!”费可一下把仓鼠甩了出去。仓鼠摔晕了过去,躺在地上奄奄一息。
    费可捧着手看着一道短小的血痕,恨恨地说: “今天真他妈的倒霉!什么都不顺!身份证也他妈的不知丢哪儿去了!”说着,他竟然一脚踩上了那只仓鼠,狠碾了几下。
    张宣噤若寒蝉。她惊恐地看着费可,有那么一瞬间,她明确无误地看到了他眼中的歹毒阴狠,简直像换了个人。至今她还能记起那种目光,就如漫长幽暗的回忆里一道晦暗不明的光,其实早已揭示过她的选择是个错误,可她被爱情蒙蔽了双眼,并未及时醒悟。
    这一晚的争吵被一场残暴的发泄所终结。次日一早,当张宣在浑身酸痛中醒来时,费可早已离开。她在恍惚中流泪,仿佛坠入无尽虚空。欢愉不应太过巨大,也不应持续太久,否则之后便将尝尽失落的痛苦。
    墙角的笼子里,两只仓鼠扭作一团,发出了欢快的声音,丝毫不为同伴的死而悲伤。张宣在想,也许她该向它们学习,对很多东西视而不见。
    果然,费可开始冷落她、疏远她,只在偶尔有需求的时候才会将她叫到宿舍。而张宣偏偏把费可突然兴起的热情、冷酷异常的折磨和不负责任的言行视作上天对他们爱情的历练。她告诉自己这是爱情的必经之路,却不肯承认那人的心早已不在她这儿了,或者一开始就未曾给予过她。
    因为全身心投入到与费可的恋爱中,张宣远离了很多朋友,舞蹈也荒疏了许久。她快接近崩溃的边缘了,终于忍不住敲开了何姗宿舍的门。
    何姗愣了两秒钟才认出她来,张宣憔悴得好像随时会昏倒。她们在楼梯口谈了许久,何姗劝了又劝,终于让她答应离开费可了。
    “对不起,是我害了你,我不该介绍你们认识的。”临别之时,何姗抱住张宣,心疼得哭了。
    “不是你的错,怪我自己太傻了……”张宣埋首于她的颈间,喃喃泣道。
    突然,手机铃声响起了,在空旷的楼道里显得特别刺耳。张宣掏出手机,来电显示的是费可的名字。她们俩都看着那荧荧闪烁的手机屏幕。
    “别接!”何姗喊道。
    “原来你还记得这些。”何姗轻声说道。
    “怎么会忘了呢?”张宣终于坦率地看着她,“其实从一开始我就认出你来了,没想到这么多年你都没怎么变。”
    “你也没什么变化。”
    张宣无力地一笑:“变丑了吧。”
    “不,还是那么漂亮。”
    众人虽有诸多疑问,但看到眼前这一幕,也不禁有些动容。
    “你别怪我……”张宣又说。
    “怎么会。”
    “当初我要是听了你的话就好了。”
    何姗哽咽道:“谁都无法预测未来啊!”
    张宣还是接了费可的电话。她嗯嗯应着,何姗一直在旁边给她使眼色。挂了电话,她还是匆匆地同何姗道了别。
    “别去!宣儿,你真的会后悔的!”何姗站在楼梯口喊道。
    张宣在几级台阶下停住了脚步,说了一句“对不起”,就消失在楼梯尽头了。
    那是晚上十点多。费可要张宣打扮得漂亮一点,陪他参加个活动。张宣打车到了市中心的一家ktv,服务员领她到了顶楼最豪华的包间。门一开,山响的音乐裹着鬼哭狼嚎的喊声和五颜六色的灯光,一起喷涌出来,将她冲击得猝不及防。
    张宣踏进去,在沙发上的一堆男男女女中间好不容易找到了费可。她大声问道:“你喝多了吗?”
    “什么?我听不见!”费可颠三倒四地喊着,一把将张宣拉得跌进了怀里,抱着她就胡乱亲了一通。
    张宣推开了他,刚要说话,就被费可用一个酒瓶堵上了嘴。他将她一阵猛灌。她推开了酒瓶,他又给她胡乱指了一通包房里的人介绍。直到最后一个坐在张宣身旁的精瘦男人,他郑重了起来:“这是金星资本的王总,快叫王总!”
    这个叫王总的中年男人一直盯着张宣,阴沉的目光让人完全猜不透他脑子里在想什么。张宣忍着心中厌恶,叫了声“王总”。中年男人笑了笑,就递过来一个酒杯,在她耳边哈着气说道:“我打招呼的规矩是先喝一杯。”
    之后,张宣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次醒过来时,她头痛欲裂,躺在一张洁白柔软的大床上,就好像躺在太平间里。等到她注意到了周围散落的衣物和身上到处都是的青紫痕迹时,她才意识到,自己现在所处的地方也和太平间差不多了。
    她毁了。
    张宣心里无比清晰地浮现出了这三个字。可下一秒钟,她却坦然接受了这种命运。对她来说,早一点、晚一点的事,没什么区别。她早就做好了准备,以无畏的姿态迎接又一次的爱情的考验。
    又一次之后是再一次,再一次之后是又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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