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调广州刺史的阮孚带着姝丽的少妻宋禕,从京城建康出发,一路南行。夫妻俩路过江西时,承蒙豫章太守史畴招待,在史太守府借住了一夜。
    史畴有个绰号叫做笨伯,并非意指他愚笨,而是点出他体型笨重。晋朝的“笨”字用法在于形容肢体动作不灵活,无关智力。史畴就是头脑还算聪明,但举止笨拙的一个中年大胖子。他的夫人则恰恰相反,虽生过五个孩子,并且年过四十,却还是甚为精瘦,站在笨伯的肥壮躯体旁边当然更显瘦。
    笨伯史畴很爱吃,也很懂得吃。他嘱咐厨子摆出了一桌道地的江西名菜待客。桌上的大菜包括藜蒿凉拌腊肉、辣酱汁鸡丁、粉蒸猪肉片、鱅鱼头烧豆腐,配上瓦罐慢燉的茶树菇排骨汤,每一样都香腴美味。
    席间,史畴注意到了宋禕专挑腊肉之间的藜蒿、鱼头肉底下的豆腐来吃。不过,史畴不予置评,只顾与旧识阮孚畅谈。
    史畴建议阮大人离开豫章之前,一定要带夫人到豫章城外的梅岭去游覧,才不枉来过豫章一趟。原来,梅岭不但以满山梅树闻名,而且根据民间传说,梅岭的洪崖上那五口井,乃是黄帝时代乐臣伶伦退休后所挖凿。伶伦汲取洪崖的井水来熬煮草药、炼製仙丹,终致羽化登仙…
    “阮大人的新夫人既然擅长吹笛,阮大人怎能不带她去参观音乐始祖的遗跡呢?”史畴殷切劝道:“再说,梅花的花季在平地虽然差不多过完了,但是梅岭地势高,山上比较冷,就还有不少梅花还开着。即使只去赏梅,梅岭也值得去,何况还能凭弔伶伦!若非明天不是休沐日,我得去衙署,我可还真想奉陪阮大人伉儷上梅岭啊!”
    “假如史大人能亲自带我们上梅岭,那就太好了呀!”阮孚含笑回道:“只可惜不能耽误史大人的公事,我们只好自己去了。只要明天不下雨,我就带拙荆先到梅岭上走走,再回头来继续南下。”
    宋禕在旁听着,不知怎么,内心顿生一种不祥的预感!于是晚餐过后,夫妻二人在客房中独处时,宋禕私下表示:最好不要耽误赴任的行程。
    “那你不用担心!最多延误两个时辰而已。”阮孚气定神闲分析道:“即使晚几个时辰,甚至晚一天到广州,也无所谓。刺史是从事监察的官员,不必做行政工作,不像行政官员天天要管民间事务。换句话说,广州刺史算是闲差。我就是想做一份闲差,才好多一些时间陪你。另外,你听我跟好几个朋友讲过了嘛!因为你开始弹奏先父的月琴,所以我日渐萌生了一个构想,希望把先父的乐谱,还有谈论音乐的文章都整理出来,编成一本书。我在广州会比较有空,正好可以请你陪我一起编纂先父的作品。“
    “嗯,编纂乐谱,我应当帮得上忙。”宋禕点头赞同道。
    “你当然帮得上忙!”阮孚欣然笑道:“先父要是泉下有知,必定很高兴我娶了你这个音乐奇才,无师自通学会了弹奏他改良的四弦月琴,反倒是我并没遗传到他那么多音乐天份。对了,话说回来,难道你不想去瞻仰音乐始祖的成仙之处吗?我可为了明天早晨要带你去,才有意避免宿醉,今晚少喝了几杯。早知道你不要去,我方才还不如跟史大人喝个痛快呢!”
    宋禕得知了阮孚的心意,就自觉不宜再主张不去了,而柔声致谢:“感谢郎君如此为妾身着想!既然晚几个时辰到达广州也无妨,那只要明天早晨天气还不错,我们就去梅岭一游吧!”
    这时候,节气正值雨水,加上最近这几天都多少下了一些雨,未免使得宋禕暗自认为:明天多半是个雨天。然而,次日一早她睡醒时,却睁眼瞧见金光闪闪的朝阳照进窗来。
    夫妻俩刚刚起床,史太守府的一名丫鬟就前来稟报史大人已经出门办公去了,并且用托盘端来了两碗葱油拌米粉、一碗肉饼汤(江西的肉饼等于打扁的大号猪肉丸),以及一碗咸豆花羹,作为贵客的早餐。宋禕这才想到,自己吃素应是让史大人察觉了,才会交代下人分送荤素两种不同的热汤。宋禕未免由衷感谢史大人的细心。
    早餐后,夫妻俩向史夫人告辞,接着呼叫侍卫把行李放上马车,就乘坐马车抵达梅岭山脚下。阮孚吩咐马车夫和骑马护驾的两名侍卫都待在山径起点旁边的空地上等候,只带宋禕走上了山径。阮孚脚踏他喜爱的登山屐,宋禕则唯恐在初春时节穿木屐会太冷,而穿着略厚的平底靴子。另外,宋禕也因怕晒而戴着帷帽。
    他们俩皆不知,阮孚所穿的登山屐,后人称为谢公屐,很多后人都以为是谢灵运(385-433)所发明。然而事实上,史书只记载谢灵运爱穿这种木屐登山,并未提及创新。由此可见,登山屐在谢灵运的生年之前即已存在。
    阮孚比谢灵运早生一百零六年,却也总在登山时穿着类似的包头木屐,下面有能够拆卸的前后两齿。遇到陡峭的斜坡时,即可把前齿拆下来踩上坡,或把后齿拆下来跨下坡。
    梅岭山径在接近山脚之处坡度不大,阮孚就尚未卸去登山屐的前齿。他牵着宋禕的纤手,两人并排,徐徐前行,也观赏小径两旁梅树枝头在花季将尽时尚存的零星花朵。
    忽然间,阮孚叫出了一声啊!宋禕连忙问是怎么回事?
    “肚子好痛!”阮孚蹙眉抱怨道:“大概是昨晚还有今天早上都吃太多了,不消化。”
    “那,我们要不要下山去?”宋禕关切问道:“我们走了没多远,很快就回到山脚下了。山脚边有厕所。不如赶快下山去吧?“
    “下山恐怕来不及了!”阮孚忍痛答道:“这腹痛太厉害了,像是急着要泻肚,得要到草丛里去将就一下。还好我随身带了几张草纸备用。”
    说着,阮孚就独自匆匆走进了山径一旁的草丛。他很在乎宋禕的观感,不想给宋禕看到丑态,而快步绕到了附近最粗壮的一株大树背后去,好让树干挡住宋禕的视线。
    宋禕坐到了山径另一侧的一块巨岩上等候。她虽没带沙漏计时器,却意识得到时间流逝,而感觉得到已经等了一刻多鐘,但阮孚还没回来!她不禁越等越焦急…
    心急的宋禕正在考虑要不要过去看看是怎么回事,就听见“啊————”一声长长的惨叫!她吓坏了,赶紧往阮孚的去处奔跑。所幸她脚上穿的是靴子,否则木屐没有后跟,容易下坠,必会妨碍跑步。
    宋禕跑到了大树另一边,首先望见一名男子奔窜过草丛远去的背影,随后一低头,才惊见阮孚俯倒在血泊中,背部中了一刀!大刀的锋尖仍陷于阮孚的背脊里。宋禕当下大惊失色!
    “郎君!”宋禕惊喊,随即扑上前,扶起了阮孚骨感的肩膀。
    阮孚努力睁开了双眼,一见宋禕,就挣扎着说道:“答应我,无论如何,你,都要活下去!”
    “请别费力说话!我去叫人来背你下山找大夫!”宋禕庆幸阮孚还活着,急着要救他,以致不回应他的话,只管请他撑着,就飞奔下山去求救了。
    稍后,阮孚的两名侍卫之一将他背下了山,放上了马车。宋禕在豫章城人生地不熟,唯有返回史太守府求援。
    阮孚的侍卫将他背进了他和宋禕住过的客房,放在床上俯卧。他背后所中的大刀照样深陷皮肉,无人敢拔。史夫人派人分头去延请大夫、稟告史大人。不消多久,大夫就赶来了,史畴也回府了。
    大夫小心翼翼从阮孚背部皮肉间取出了刀锋,却止不住如同泉涌的血液。在眾人面前,大夫摇头叹息道:“很抱歉!失血过多,实在回天乏术!”
    宋禕听了,顿觉眼前一黑,当场晕了过去。
    醒来时,宋禕发现自己躺在另一间客房的床上,也瞅见瘦削的史夫人坐在床沿。
    “你终于醒了!”史夫人温存嗟叹道:“你还年轻,要节哀顺变啊!”
    “阮大人呢?”宋禕一时之间没听出史夫人的言下之意,急切问道。
    “这,阮大人他———”史夫人略带艰涩答道:“他已经不在了。”
    “什么?”宋禕拒绝相信,惊恐叫道:“怎么会?不会的!今天早上他还好好的!”
    “大夫说阮大人失血过多。你昏倒之前,亲耳听见的呀!”史夫人无奈回道:“我家大人已经为阮大人买了上等棺木,就等你做主,看是要儘快在当地安葬,或是要护送灵柩回京。”
    “我————”宋禕哀泣着,差点发不出语音来,但勉强哽咽道:“他带我去过京城北郊的阮家墓园。我想,他会比较喜欢自己家族的墓园。”
    正是为了要让阮孚得以长眠于阮家墓园,宋禕儘管悲痛伤身,却只在史太守府休养了两天,就强自打起精神来,准备送棺返京。这一天恰逢休沐日,史畴在家。宋禕与史夫人话别后,就依照礼俗,到史畴的书房去向他辞行。
    不料,史畴单独面对宋禕,竟然压低嗓门说道:“等你回到了京城,办完了葬礼,安心休息一阵子以后,欢迎你随时再到豫章来。”
    宋禕起初没听懂史畴话中有话,仅仅黯然答道:“多谢史大人的善意!只不过,豫章对我而言,是个伤心地,难免不愿重返。往后只能等史大人有机会带夫人进京,再报答两位的恩情了。”
    “噢,你没会过意来啊!”史畴悄声解释道:“我的意思是,阮大人去了,你无依无靠,不妨来投奔我。虽然我家夫人有点兇,倒是向来嘴硬心软。只要你肯,我会有办法说服她。”
    宋禕惊呆了!纵然她自知貌美,到处吸引男人的目光,也看得出来史畴并不例外,但她真料想不到,史畴竟会不止于暗中欣赏,而有胆量表白!
    惊愕的宋禕怔忡了片刻,才尽量客套回道:“阮大人生前对我情深义重,我无以为报,只想为他守着,不考虑别的出路。史大人的一片好意,我只有心领了。请容我就此辞别!”
    柔中带刚的话声方落,宋禕不等史畴再开口,逕自转身走出去了。肥重迟缓的笨伯来不及阻拦,只得任由宋禕离去。
    在回程的马车上,宋禕回忆阮孚遇害的经过,越细思,越觉得不对!史畴处理阮孚的命案,完全归咎于盗贼谋财害命,而阮孚掛在腰带上的荷包也确实被兇手抢走了,但问题是,光天化日之下,梅岭山径人跡罕至,盗贼怎会潜伏于山径旁的草丛中?况且又不是成群结伙落草为寇!宋禕清晰记得,自己闻声赶去时,只见一个盗贼在突袭阮孚之后逃逸。
    那真是一个盗贼吗?或是奉命杀人的狙击手?难道,史畴见色起意,以致动念除掉障碍?假设史畴真有意杀害阮孚,那么,阮孚在梅岭山径上之所以腹痛,起因是八成是他早餐独享的肉饼汤含有泻药!葱油拌米粉和咸豆花羹则不含药物...
    宋禕推理至此,几乎可以断定史畴有罪,却很难置信史畴只为夺人之妻,就谋害同为朝廷命官的阮孚!史畴怎能不顾忌上级有可能追究此案?除非,那根本就是上级的指示!是庾亮记恨阮孚,不甘心任由阮孚远离京城官场,而密令史畴设下陷阱…
    倘若阮孚命案真有幕后主使人,最有嫌疑者自是庾亮!宋禕一方面如此推断,另一方面却也同样深知,自己既没有证据去告发庾亮,也没有能力去报復庾亮!一种无力感笼罩住了宋禕,加重了悼亡的阴影。宋禕痛不欲生,满脑子只想要在为阮孚办完丧事之后,追随良人于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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