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桃花掰着手指头数,讶异道:“那不就是十个我了吗,你果然很老啊。”
    她只听人说八十岁是很老很老,并不清楚三十岁是多老,只是觉得能抵自己十个,那必然很老了。
    她娘说过的,要尊老爱幼。
    小桃花再与谢折说话,无形中便自在了许多,刚接触时的小刺猬模样也没了,有笑有闹,活泼异常。
    待到下午,小桃花便彻底放下了警惕心,不仅与谢折打成一团,还敢骑到他脖子上去摘野果。
    谢折这辈子没想过谁敢骑他脖子。更没想过被骑时自己竟还会乐意之至。
    太阳落山,分别之际,谢折告诉小桃花:“回去之后,一定不要告诉你娘我来找过你。”
    小桃花:“为撒子。”
    谢折:“你没有乖乖在学堂听课,反倒出来乱跑,你娘会生气的。”
    小桃花倒吸一口凉气,想到她娘发火的样子,“那好吧,我不会告诉她的,我不想惹我娘生气。”
    谢折嘴角上扬噙笑,伸出小拇指,“一言为定。”
    小桃花便也笑着伸出小拇指钩上去,道:“不许骗人。”
    谢折送小桃花到村口的路上,小桃花忽然抬头问他,“你把我送回家之后去哪。”
    “把你送回家,我自然也要回我的家。”
    虽然早在贺兰香不在的那一日起,他就没有家了。
    小桃花便继续问:“你家也住在稻香村吗?”
    谢折摇头。
    小桃花低头想了想,抬头再问:“那你什么时候再来看我。”
    谢折心上一暖,弯下腰看着女儿的脸,认真道:“下个月初我再来看你,再给你带最好吃的点心。”
    小桃花两眼亮晶晶的,“好,那我等着你!”
    *
    夜晚,贺兰香瞧着女儿对着饭碗走神,半天不吃两口,严肃起声音道:“你今天怎么回事,到家连饭都不吃了,是不是又逃学跑外面蹭吃蹭喝把自己喂饱了?”
    小桃花撅起嘴别开脸,“我才没有,娘你又冤枉我。”
    贺兰香摸了摸她浑圆的肚子,“小小年纪倒打一耙,还说娘冤枉你,明明就是在外头拾掇饱了。说吧,又去吃谁家的饭了。”
    小桃花哼哼唧唧半天不愿说实话,偏又忍不住,最后才含糊说了句,“老伯伯手里的糕点可好吃了。”
    贺兰香扬起眉头,“这整个村里上了年纪的我一只手能数得过来,你说那老伯是哪个,叫什么名字?”
    小桃花:“他没告诉我名字。”
    贺兰香正色道:“我不管是真有这个人还是你又在编谎话骗老娘我的,总之你给我听好了,除了娘和姨娘,即便是左邻右舍,给你吃的你也不能接过就塞嘴里,万一真有人存了歹心,毒死你个小兔崽子,你让我怎么活?”
    见情况不对,小桃花赶紧搂住贺兰香脖子撒娇,“哎呀,好了娘,我下次不敢了,我不会再吃别人给的东西了。”
    除非实在忍不住。
    应付着吃了几口饭,小桃花还没等到贺兰香给她洗澡,趴在凳子上便沉沉睡去了。
    贺兰香把她抱起来卧倒在榻,布帕打湿,将成花猫似的小脸蛋擦干净,又擦干净脏手脏脚,这才能歇一口气。
    她静静看着女儿恬静的睡颜,内心忽然感慨万千,情不自禁便叹了口气。
    细辛正在灯下忙着收尾她们次日要卖的绣品,听到叹气声,抬起头道:“主子想什么呢。”
    贺兰香:“你我已用姐妹身份相处三年,私下里也该改口了。”
    细辛只好重新道:“姐姐在想什么。”
    贺兰香伸出手,温柔抚摸着小桃花细嫩的脸颊,眼里盛了无尽的惆怅一般,“我在想,分明好似昨日里才带着你隐身此地,一晃眼竟三年过去了,三年,还不知外面的世道变成什么样了。”
    细辛跟着怅然起来,“是啊,这一晃眼的,世子竟都快要满九岁了。”
    贺兰香身体一僵,顿时便说不出话。
    细辛反应过来,连忙改口,“是我说错话了,主……阿姐你别难受,我……”
    贺兰香笑了下,声音却些许哽咽,“这有什么不能提的,这三年里,我何尝不是日夜思念着光儿,但开弓没有回头箭,我不后悔假死离开,更庆幸带着桃花远离了那些人。如今的日子虽清贫,却也让我心安,再也不用担心父子相残,手足相争之事,会发生在我身上。”
    细辛还想再说什么,张口却只有一句叹息。
    “天黑了,阿姐快睡下吧。”
    *
    夏日多雨,京城已延绵七日潮湿,青灰色的天幕盘旋在皇城上方,厚重压抑,令人喘不过气。
    长明殿内,奏折堆积如山,年幼苍白的帝王坐在龙椅上,守着让他不见天日的奏章,乌黑的长睫遮住眼中神采,身体瘦小,遍体阴翳之气,教人难辨其喜怒。夏侯宁提起御笔,稚嫩的声音低而轻,却在空旷的殿中分外清晰,“多亏摄政王不在京城,朕才能摸一摸这奏章。”
    “摄政王说朕年幼,还不必批阅奏章。谢阁老说朕羸弱,应当倚靠内阁辅佐。”
    夏侯宁笑了声,殿中冷意森森,“他们所有人都以为朕年纪小不懂事,都在拿朕当傻子,可朕看得懂这奏折上的字,知道该如何批阅,他们只是不想朕过早脱离他们的控制罢了,他们,都在骗朕。”
    夏侯宁抬头,嘴角噙着丝若有若无的笑“子瞻,你会骗朕吗?”
    殿中,谢光身着牙白弹墨绫锦袍,身姿已初有少年模样,清瘦颀长,挺拔如竹,五官出落的极为俊美秀逸,神情沉稳。他颔首,“臣不敢。”
    “子瞻这话说得太快了些。”
    夏侯宁重新垂眸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私心与秘密,有些秘密见得光,有些见不得,那些见不得光的秘密,除了自己,谁都不能知道。”
    谢光再启唇,声音坚定:“臣对陛下赤诚之心,日月可鉴。”
    夏侯宁又笑了声,没了那么多的阴翳,显得爽朗不少,“子瞻与朕一起长大,朕信你。”
    “那么,陛下呢?”
    突如其来的反问,让夏侯宁一怔,不由得抬眼看去。
    谢光缓慢抬头,直视上那双阴沉的眼,道:“君使臣以礼,臣使君以忠。臣对陛下抱以赤诚,陛下理应对臣毫无嫌隙。见不得人的秘密,臣没有,陛下有吗?”
    夏侯宁看着谢光的眼,久久未能出声,直到雨点击响琉璃瓦,才缓慢回神,垂下了眼眸。
    “朕没有。”
    “子瞻,永远不要骗朕,只要你不学他们骗朕,朕……自然也不会骗你。”
    出宫时已是日暮时分。
    软轿出了西华门,谢光下了轿子,正欲踏上马车,便有心腹上前与他耳语。
    谢光的神情总算走了一丝波动,他动作极快地接过递来密函,拆出信纸展平,一字一顿去看上面所写。
    看完,他仰面望着黑云密布的天,手掌逐渐发力,将掌中信纸握成一团,低声笑道:“母亲,您让儿子好找啊。”
    第101章 第
    166 章
    雨过天晴, 日光灿烂,村庄里外笼罩着雨后湿润清新的泥土香,处处绿意盎然。
    贺兰香见总算出了个好天气, 便跟细辛将没卖出的绣品都翻了出来,晒在院子里去去霉气, 二人忙碌不忘说笑,商量着中午做些什么吃的。
    一门之隔的院落外, 谢光正在聚精会神听着里面的说笑声,袖中的手都在不自觉发颤。
    这三年来他都很后悔, 后悔若知那日是他见母亲的最后一面, 他一定不会多说半个难听的字。无论他此生会有多恨谢折, 她贺兰香都永远是他谢光的母亲, 他那些忤逆之言,从在头脑里生出时就是个天大的错误。
    “这时节莴苣最是鲜嫩,等会儿去地里拔上两颗炒来下饭。”贺兰香提议。
    “太素了些吧, 桃花昨晚就吵着要吃肉呢。”
    谢光听着儿时熟悉的声音,再也克制不住激动的心情,正要迈出脚步开门而入, 便有一道清甜脆嫩的声音从里传出——“今天学堂莫得课, 娘亲我出去耍了!”
    “别走远, 到饭点赶紧回家。”
    “我才不回,我不吃那爪子笋!”
    感觉到脚步声渐近, 谢光后退许多步,直到篱门被重重推开又合上,他才抬起眼眸, 去望向那道与自己擦肩而过的幼小身影。
    只是看到对方的一个背影,谢光的心便已酸涩紧皱。
    密函里所概俱全, 他知道那是谁。
    谢光转头又望了一眼篱门,回过脸,眼神便冷沉下去,毅然决然跟上了小女孩。
    从村里到村边,谢光跟了一路。直到小桃花停在一颗枇杷树下,踮着脚想去摘压弯枝头的枇杷,他才停下脚步,在她身后静静打量着她,眼中盛满冷意。
    都是因为她,母亲才会抛弃自己于不顾,如果当初没有她,母亲根本不会离开。
    她若不在这个世上便好了。
    只要没了她,母亲便只剩下他一个孩子,纵是不想回也要回到京城,回到他的身边。
    谢光抿紧唇线,悄悄从袖中拿出随身携带的匕首,趁农人都在田间忙碌无人注意,一步步朝女孩逼近,不发出丁点声音。
    “破果子长好高,咋个都够不到。”小桃花高仰着头,两眼盯紧了金灿灿的枇杷,正头疼,忽然想到什么,一转头对陌生少年道:“大哥哥你过来,我摘不到那个果子,你把我驮起,我好去摘它。”
    她口齿还算不得清,哥哥叫得像“蝈蝈”。
    谢光身体一僵,锋利的匕首亦僵在袖中,一时间竟不知对方是否是在和自己说话。
    小桃花等半天见他不动,跑过去便把他给拉到了枇杷树下,二话不说便往他背上爬,心里还想:“这哥哥长得蛮巴适,就是脑袋瓜瓜的,不太聪明的样子。
    如愿摘到枇杷,小桃花从谢光身上下来,先往自己嘴里塞了个,又伸出手递给谢光,“给你。”
    谢光接过金灿灿皮薄肉厚的枇杷,只是瞧,并不往嘴里放。
    小桃花便又另拿了一个,一把塞他嘴里,大眼睛弯成好看的月牙形状,欢天喜地地问他:“甜不甜?”
    谢光被迫品尝着嘴里清甜的汁水,感到分外不爽,袖中的匕首再度蠢蠢欲动。
    这时小桃花发现了闪着寒光的短刀,枇杷都忘了嚼了,立马两眼放光道:“哇塞,大哥哥你这把刀子好秀气好安逸!可以用来给枇杷削皮皮吗!”
    谢光被她弄得又僵住了。
    小桃花围着左看右看,馋得不行,央求他:“你能不能给我看看?我把枇杷都送给你吃。”
    两次被打断,谢光心里又闷又恼,对上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拒绝的话偏偏梗在喉头,他脸色一沉,只好把刀拿了出来。
    小桃花仔细瞧着,发出哇哇的惊叹,说自己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小刀子。她想伸手摸摸又不好意思,便反复瞧着上面的字,挠头好奇道:“这上面写的什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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