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先生,您说的庸者裁汰之法,可是范仲淹庆历新政所用的‘明黜陟、择长官’之法?”朱棣微微凝眸问道。
    姜星火长身负手,淡淡说道:“范仲淹庆历新政所用的‘明黜陟、择长官’之法,不过是针对宋朝磨勘制度的小修小补罢了,何如与我这庸者裁汰之法相提并论?”
    姜星火此言,若是旁人听了,少不得讥诮之语。
    你一介狱中囚徒,凭什么敢跟范希文相公相提并论?又凭什么敢说范希文相公的庆历新政之法,不如你随口提出的办法?
    但朱棣这位大明帝国最高权力拥有者,听了以后,却偏偏不自觉地点了点头,俨然便是信以为真了。
    非止是朱棣如此,便是在场的其他几位大明帝国高层决策者听了,也是这般理所当然的态度。
    这便是姜星火在不经意间积累的威望和信誉所致了。
    绩效削藩、摊役入亩、大明国债、化肥、民族国家、央税地税、税警总团、地缘政治、万有引力、日心说、考成法.光是朱棣在一瞬间能想到的东西,就已经极为骇人了。
    毕竟,姜星火这几个月讲的这些东西,随便拿出几件,对于大明帝国这个依靠历史惯性踽踽前行的老大封建国家来说,都是可以止住颓势的改变,而且是立竿见影的那种。
    更何况,姜星火还是讲了这么多!
    这还仅仅是朱棣想到的,还有很多他暂时记不起来的呢。
    姜星火所言的政策,任意一件都可被称为“弼政良策”,放到哪朝哪代,提出并推行下去,他本人都可以成为一代名相。
    所以,此时姜星火难得言语间少了几分谦逊,多了几分自信,却无人说他什么,反而觉得这本就是理所应当之事。
    姜星火清晰的话语,飘进了几人的耳朵。
    “范仲淹庆历新政所用的‘明黜陟、择长官’之法,指的是严明官吏升降、慎重选择地方长官。其背景是因为宋朝官员升迁采用磨勘制度,只讲资历年限,不间政绩,导致官吏因循苟且,无所作为。”
    “故此,针对当时分布在宋朝州县两级官员‘不称职者十居八九’的状况,范仲淹认为官员的升迁要严格依照政绩,加强对官吏的考察,奖励能员罢免不才,并主张由各级长官保荐下属,有人保举在三年任期届满即与磨勘升迁,否则便要等到满五年之后,方行磨勘。”
    姜星火轻笑一声:“根子上,还是磨勘那一套,小修小补罢了,魄力远不如王安石变法。”
    话语虽然说得不太客气,可即便是朱高煦这种不太懂宋朝历史细节的莽夫,也大概听明白了。
    范仲淹主持的庆历新政,‘明黜陟、择长官’之法,说白了还是根据互相保举那一套,部分打破了全靠排资论辈的磨勘之法。
    可是,从根本上来讲,也仅仅是对磨勘之法的改良罢了,跟姜星火口中的庸者裁汰之法,似乎还有很大区别。
    “敢问姜先生的庸者裁汰之法,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跟庆历新政的‘明黜陟、择长官’之法有什么区别呢?”朱高煦好奇问道。
    姜星火的话语掷地有声。
    “庸者裁汰之法,便是根据‘优劣危机、用停成御’给各部门各职位量身定制出来的考成法目标,来进行官吏考成。”
    “核心便是,能者上,庸者下!”
    “考成排名最靠后的,如果在‘缓冲期’依旧不能适应衙门职位的任务,那么就要毫不留情地踢出官吏队伍!”
    姜星火此言一出,朱棣等人不由地面色凝重了起来。
    显然,姜星火对官僚阶层开刀的态度和决心,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大。
    手段,也更加酷烈。
    朱棣心头暗道:“不过朕倒是很欣赏姜先生这种做法实在是太对朕的胃口了。”
    能者上,庸者下,对于朱棣来说,简直就是再美妙不过的六个字了。
    朕,不养闲人!
    一想到在靖难四年里狂喷自己的官僚阶层,就要被考成法加庸者裁汰之法折磨的欲生欲死,朱棣的嘴角,就忍不住露出了一抹笑意。
    “燕校尉,你笑什么?”
    “哦?哈哈哈哈,没什么!没什么!”
    姜星火摇了摇头,话锋一转:“当然了,庸者裁汰之法,也非是伱们表面听起来那么简单粗暴,其中却是有很多门道的。”
    “嗯?”
    朱棣微微一怔,他只觉得此法对自己胃口,具体如何执行,倒是还没想过。
    不过朱棣显然不在乎这些,对于朱棣而言,姜星火能给他具体的执行办法自然是最好不过,而如果给不出来,光是给一个“庸者裁汰之法”的概念,也是极好的。
    “姜先生不妨详细讲讲。”郑和说道。
    姜星火微微颔首道:“庸者裁汰之法,自然不能跟庆历新政的‘明黜陟、择长官’用一个思路也就是不能光凭上司的保举与态度来决定。”
    “那该如何?”
    朱高煦有些纳闷,不过朱高煦如今也早非吴下阿蒙,脑子也开始跟着动了起来。
    虽然朱高煦猜不到姜星火的办法,但他却能通过回顾过去的讲课内容,来寻找是否有可供参考的东西来推测现在。
    毕竟,朱高煦是听姜星火讲课听得最多的,基本上是一节课不拉,而且在狱中委实待得无聊,每日便是翻看讲课记录,姜星火讲的内容,早都背的滚瓜烂熟。
    从这个角度上来讲,朱高煦这个姜圣座下开山大弟子,当得还是挺称职的。
    别管学的有没有其他学生好,好歹态度是摆在这里了。
    因此,朱高煦很快从脑海中回想起了相似的内容。
    那时候还是夏天。
    他与姜星火第一次坐在墙边啃西瓜。
    姜星火告诉他,对于绩效削藩下的某个宗室成员的评价标准,可以由上级宗室、平级宗室、下级宗室,根据包含‘忠国、孝悌、爱民、敬业’四方面的表现,来核定其在该藩国宗室成员中的具体排名来发放。
    而如今已经是洪武三十五年(建文四年)的年底,根据朱高煦的了解,经过了数月的筹备,第一批次的宗室绩效,已经准备好发放名单了。
    当然,这笔钱还是当初朱棣在中秋大宴上众筹的.
    彼时彼刻,恰如此时此刻。
    朱高煦的脑海中灵光一闪,“啪!”地拍了一下郑和的大腿。
    “姜先生,俺或许想到了您要说的办法!”
    本来张口欲言的姜星火愣了下,把要说的话硬生生地咽了口去,转而道:“那你且说说看?”
    “俺觉得。”朱高煦自信地说道,“应该是跟您之前讲的如何管理宗室成员,道理是一样的。”
    朱高煦的话语听在朱棣的耳朵里,却也是勾起了朱棣的回忆。
    那时候,还是朱棣第一次聆听(偷听)姜星火讲课,第一节课,讲的就是挠到了他心窝痒处的削藩之策。
    如今想来,明明只是几个月,却是觉得已经过去好久好久了。
    不过,这也是朱棣从一个造反的藩王,骤然登上至高无上的皇位后,迭加的某种理所当然的心态起伏。
    此时的朱棣意识到了自己心态的变化,再看自己的傻儿子,却也看出了些许改变。
    朱高煦,此时收敛了一贯的暴脾气,变得冷静理智了许多,这无疑是让朱棣看一次觉得讶然一次的事情毕竟,朱高煦这个混世魔王的脾性,能被他人改变,放在以前根本就是不可想象的。
    朱高煦不晓得老父亲的心态,自从被姜星火揭示了未来的命运后,朱高煦更加努力地改变自己,此时他果决地开口道:“庸者裁汰之法,在确定考成法目标无法完成的官吏名单后,对于名单上的官吏,也应当采取上司、同僚、下属/百姓,来同时评价得出结论的办法!”
    听到儿子的答案,朱棣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激赏。
    刚刚朱棣也想到了第一节课的时候,姜星火所讲的这个办法。
    毕竟姜星火的很多管理学的思路,其实是一以贯之的,跟着姜星火学的多了,自然也熟悉了他的理论逻辑。
    “你说的非常非常好!”
    姜星火发自内心地给予了朱高煦肯定。
    看着朱高煦咧开嘴傻笑的样子,一缕笑意也爬上了姜星火的唇角,旋即被他抿下不见。
    姜星火继续道:“庸者裁汰之法,用的正是这个上中下三层综合评价的思路,同时,负责考成的小组,也要采取包括实地调查老百姓意见、听取各方面汇报、召开裁汰会议等等方式,以考成法的定量结果,配合这些方法的定性评估,来判断一个官吏是否真的要被视为庸者裁汰掉。”
    “当然了。”
    姜星火的话语不温不火:“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庸者也不是放在任何职位上都是庸者,或者他是能者,只是放错了职位.因此,庸者裁汰之法,还应该有一个适度的‘缓冲期’。”
    听了姜星火的这句话,朱棣与朱高煦父子不由地对视一眼,都读懂了对方眼神里的意思。
    姜先生有备而来,不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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