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大明天底下最大的暴力组织的头子,朱棣忍不住应道:“这便是‘麻匪’这个暴力组织,如姜先生所说,开始追求血酬长期收益的最大化所必然导致的结果。”
    姜星火点点头,却话锋一转。
    “但随着麻匪们人数越来越多,兵强马壮的王麻子匪帮,引起了另一伙同样靠着血酬为生的暴力组织的注意。”
    讲到这里,朱棣朱高煦郑和三人,才回想起来,所谓“鸭城风云”,貌似确实存在着两个暴力组织阵营。
    一个是以王麻子为首领的麻匪匪帮,另一个则还未登场。
    “另一伙靠血酬为生的暴力组织?是谁?”朱高煦好奇问道。
    姜星火也没有吊人胃口的习惯,干脆道:“那就是真正的官军,剑南道泸州招讨使黄五郎。”
    “黄五郎又是何许人也?”李景隆走后,朱高煦的捧哏技巧愈发浑然天成了起来。
    姜星火缓缓介绍道:“黄五郎,剑南道本地巴东黄氏门阀出身,乃是季汉名臣黄权之后,作为本地郡望绵延传承已有数百年之久,其人行五,由于隋唐时常以排行作为某郎唤之,故曰黄五郎。”
    听得此言,朱棣反倒点了点头。
    编故事,最起码人家姜星火编的挺有模有样,因为貌似巴东黄氏,确实在过去是郡望门阀。
    “五代十国时期,天府之国的巴蜀,内部同样是官军各派系林立、混战不休,黄五郎明明身为官军,却是军纪败坏、无恶不作。”
    姜星火这么说,朱棣三人反倒不奇怪。
    乱世嘛,只要人心一散,那便是世风日坏,做出什么丑态来,都不奇怪。
    姜星火讲了黄五郎在鸭城犯下的种种罪行后,最后说道。
    “.黄五郎甚至把其辖地鸭城的各种苛捐杂税,收到了九十年以后。”
    这个数字,显然让几人愣了一刹那。
    真敢收啊!
    “为何?”还是朱高煦问道。
    郑和也忍不住追问道:“按理说官军不应该更想保境安民,以求长期在本地维持吗?毕竟官军也不是匪帮,不该有这般做派啊。”
    “因为朝不保夕。”
    姜星火笑道:“若是黄五郎不能凭借着手里官军这个暴力组织来狠刮地皮,追求血酬短期收益的最大化,继而扩充军队打造兵器,那么他很快就会被其他招讨使、防御使所击败这是五代十国时期再常见不过的事情。”
    “毕竟五代十国时期虽然从时间长度来看,仅仅为五十三年,但却一共更易五代九姓十四帝,平均每位皇帝在位的时间只有两年半,啊不,三年半皇帝都是如此,跟别说地方了。”
    差点当了一回小黑子的姜星火悬崖勒马,缓了缓神继续道。
    “如果黄五郎不这么做,不把鸭城的税收到九十年后。那么到了自己被击败的时候,不仅鸭城成了别的招讨使、防御使的地盘,自己当初没有征的税,也成了人家的税源,而人家一样会刮地皮。”
    “这倒确实是。”朱棣闻言也是颔首同意。
    毕竟乱世之中,若是你不够狠心,大概率就会被更狠心的人所击败。
    “那后来黄五郎怎么做了?剿灭麻匪?”朱高煦好奇问道。
    姜星火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说道。
    “讲后半部分的故事前,我们不妨先来说说这个故事的前半部分,我们可以看出点什么?”
    ——————
    隔壁密室里。
    道衍开口道:“显而易见,无论是以王麻子为首的匪帮,还是以鸭城招讨使黄五郎为首的官军,在血酬定律里,他们都是以血酬为生的暴力组织或者说,无论是封建国家的建立,还是封建国家的管理,在这个名为‘鸭城风云’的故事里,都能找到对应的影子。”
    夏原吉同意了道衍的观点,跟着说道:“确实如此,如果从历史上的五代十国时期看,甚至再往前推一些,到南北朝时期,很多封建国家政权,说白了就是从与匪帮无异的小型暴力组织慢慢通过扩大地盘、招兵买马,逐渐崛起成为封建国家的。”
    “所以说,麻匪们走的路子,也就是所谓的血酬收益最大化,其实跟建立并且管理一个封建国家,并无二致?”朱高炽试探性地问道。
    “姜圣的意思,恐怕还不仅如此。”
    道衍转动着手里的佛珠继续说道:“其实从另一个视角来看,黄五郎这个鸭城招讨使,他麾下官军的军纪败坏和他本人横征暴敛的行径,又何尝不是一个封建国家由盛转衰的模样呢?”
    朱高炽闻言,细细咂摸了半晌,却是问道:“那依照道衍大师的意思,我大明日后也会如此吗?为了扩充军备,把苛捐杂税都征到九十年后了。”
    “那倒不至于,九十年后是个夸张的说法。”
    道衍笑着摇了摇头。
    但朱高炽的心,却慢慢地沉了下去。
    因为道衍没有回答他的前半部分问题!
    ——————
    新歪脖子树下。
    朱棣同样也想到了这个问题,他开口问道:“那姜先生以为,既然鸭城招讨使黄五郎麾下的官军和王麻子麾下的麻匪,分别代表了追求血酬收益短期/长期最大化的两个极端,又说这与封建国家的建立和管理别无二致那是否意味着,黄五郎为了自保扩充军备,对百姓竭泽而渔的这条路,也同样是封建国家管理在末期要走的路呢?”
    “不错。”姜星火肯定地回答道。
    朱高煦看了眼父皇,有些犹疑地问道:“姜先生那大明也会如此吗?”
    朱高煦这话问出口,郑和马上望向了冬日里灰蒙蒙的天空。
    “当初咱俩坐在那棵树下的第一节课,就说过这个问题了。”
    姜星火淡淡道:“边军战力下降,若是异族崛起,那么帝国重心靠北的大明必须在边防上投入更多的资源,以确保政治中心的安全那么请问,供给十几万乃至几十万边军的军饷、军衣、辎重、兵器、犒赏,千里运粮所需的辅兵和民夫的伙食,这些钱从哪来?”
    朱高炽有些心虚地说道“加、加税。”
    “巧了!”
    姜星火一拍郑和的大腿,说道:“黄五郎也是这么想的!”
    “鸭城招讨使黄五郎,听说辖地里出了一股名为‘麻匪’的匪帮,而且还干起了保境安民卖麻牌的勾当,自然不悦.所以为了剿灭麻匪,黄五郎向鹅城居民加征‘麻饷’。”
    心虚地朱高煦问道:“所以黄五郎出兵剿麻匪了?”
    “你在想什么?”
    姜星火奇怪地看着他,反问道:“想想我之前讲的血酬定律的三个特征,还记得住吗?复述一遍。”
    朱高煦最近得益于蹲诏狱戒色,被酒色腐蚀的大脑记忆力恢复了不少,他回顾了一遍血酬定律的三个特征,开口复述道。
    “第一,血酬就是以生命为代价从事暴力掠夺的收益。
    第二,当血酬大于成本时,暴力争夺发生。
    第三,暴力争夺不创造财富。”
    “那便是了。”姜星火说道,“同样是以血酬为报偿的暴力组织,黄五郎这个鸭城招讨使麾下的军队,对于出不出兵这个问题,自然也要考虑这些不见得他们明白血酬定律的三个特征,但天底下衡量利弊的道理一定是相通的。”
    姜星火一条一条地给他拆开分析道:“第一条,出兵打仗获得血酬要死人吧?”
    “对。”
    “第二条,出兵打仗的前提条件,得是打赢了获得的好处,比死人的代价强得多吧?”
    “对对。”
    “第三条,打仗本身不创造财富吧?”
    “对对对!”
    “那不就完了?”姜星火道:“黄五郎出兵剿麻匪要死人,又不能创造财富,而且麻匪声势浩大人多势众偏偏没刮到多少钱,黄五郎又不能确定打赢了拿到的战利品比死的人值钱,万一这边打起来损失了实力,被其他招讨使、防御使进攻捡了便宜呢?”
    朱高煦还在费解之际,姜星火继续道:“而且,你再想想不出兵的好处。”
    “不出兵,不用死人,可以一直借着剿灭麻匪的名义向鸭城百姓收麻饷,又一定能确定不用死人消耗实力也就不会被其他招讨使、防御使捡漏,伱说黄五郎为什么会出兵呢?”
    “这黄五郎的心,可真黑啊!”朱高煦哑口无言,半天方才愤愤说道,“那他就不怕收了钱不办事,鸭城的百姓感到不满吗?鸭城的百姓若是起来闹事,想来他黄五郎的麻饷也收不成了吧?”
    姜星火理所当然地说道:“这就是封建国家治理中的小窍门了,老百姓对收税不满,文官体系该怎么应对?”
    “首先,我们宣称什么事都没有。
    其次,我们说也许有事发生,但不应该采取行动。
    然后,也许我们应该采取行动,但什么都做不了。
    最后,也许我们当初能做点什么,但现在已太迟了。”
    朱高煦呆了呆,对文官体系的无耻感到了一丝震惊,但随后,他刨根问底地追问道:“那如果鸭城老百姓对收麻饷还是不满呢?”
    “那就需要扶持一伙不会损耗黄五郎实力的假麻匪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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