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宣敬德手持白玉笏板出列,他身子骨好,声音洪亮, 大殿里所有人都听到他高声质问皇帝陛下:“敢问陛下, 历朝历代, 何曾有过皇帝下赘之例?”
    小崔大人嘴角一阵抽搐, 慌忙低头躲在大理寺卿背后。
    因着宣敬德这一声喊,站在队列之后捂手取暖的三两官员猛然瞪大眼睛,他们终于听清了方才陛下宣布的事情,而后后知后觉露出前一刻前排官员的表情。
    “不曾有,朕便做史上第一人。”宣珩允漫不经心道。
    宣敬德长着一张富态圆脸,少有愠色,然此时,他下唇抖动着,脸是生生被气成青灰色。
    他被皇帝入赘之说气糊涂了,已然把何故又是她这个大问题给漏掉去,和入赘相比,和荣嘉贵妃亦或是昭阳郡主旧情藕连,已经不重要了。
    “敢问陛下此举,可有想过这天下百姓如何看!纵使不顾及世人目光,他年九泉见宣家列祖列宗,陛下又当如何向先人解释!”宣敬德一想到皇族宣氏要入赘楚家,就气得脑仁疼。
    此刻,他气得早已忘记君臣之礼,再一看龙座之上的人身体后仰,靠在椅背上,是全然放松的姿态,根本未把朝臣之意见放在眼里,顿时脑子里嗡嗡直响,眼神都散了两圈。
    “我不同意!皇帝入赘,成何体统,叫我有何颜面去见先帝!”
    宣敬德声如洪钟大吼一声,拂袖而去。
    他曾是奉华帝最亲近的兄弟,当年立储之事即使到了最激烈的时候,他亦不曾站任何皇子,只静等奉化帝决断,他信他的皇兄。
    这一刻,他只恨自己白活于世,生生叫陛下辱了先帝威严,无颜入九泉的,是他。他愧对先帝临终前所托。
    宣敬德怒而离殿,让紫薇殿里的气氛骤然紧张到极致。
    年轻官员们都是宣珩允一手提拔任用,这些人都有一个共同点,只执着于政务,对于皇家私事从不多言。
    而仍任中枢要职的那些老头子们,都是经历几轮政变而风雨不摧的忠臣,这些人有一个特点,总喜欢拿祖制说事,又一心为朝,逼得急了,性子直的真能在这大殿撞柱死谏。
    六部掌事老臣见十六王爷怒而出殿,不仅不怕惹火烧身,反而激起他们衷心耿耿的一腔热情,几位德高望重的大臣轮番上阵,义正言辞指出陛下此举过于儿戏。
    吵吵到后来,眼看就要过正午,看着殿下诸臣越吵越起劲,原本只悠悠看戏的宣珩允逐渐失去耐心,就差喊出“拉出去全砍了”!
    那沉冷着一张脸甩袖而起,肃色在眉扫视殿下,冷冷开口:“朕未要听取尔等意见,仅是通知尔等。”
    话落,宣珩允大步离去,崔大监高喊一声“退朝”,匆忙追上,留下满朝文武怔愣殿内,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个个脸上带着匪夷所思的表情。
    太多人不理解,怎就要入赘?
    曾经,是他们误会荣嘉贵妃娘娘品行不佳,可如今,他们已经不再反对她入宫继续做宠妃,这不已经是皆大欢喜的事情了吗?
    怎得就非要要入赘了?
    这些人直到走出紫薇殿,仍未想明白,昭阳郡主不是待皇家挑选的贵女之一,是她,抬一抬手指,给了皇帝陛下机会。
    她,才是那个拥有主导权的人,人家不乐意住后宫。
    从始至终未发一言的崔少卿,直到出了紫薇殿,也未加入到任何一波讨论的人群之中,大雾已散,金光束束照在他身上的绛紫色朝服上。
    快行至宫门时,他被在太极殿当值的小太监唤住,折回御上书房,在去的路上,他望着天空颇为无奈叹了口气。
    再从书房出来,果然领到陛下旨意,让他前往各大人府邸劝说,务必要在大喜之日听不到任何反对的声音。
    “陛下何时如此看重朝臣的意思了?”刚下值换上常服要出宫的张首领听完崔司淮的话,随口问道。
    二人顺着长长的宫道往宫门走,“陛下只是不愿有人不祝福这个亲事,他要举国同庆,要天下人都祝福昭阳郡主。”
    张辞水未想明白,但这不重要,他急着回府陪媳妇呢。
    宣珩允给了崔司淮三日期限,第二日太阳落山的时候,崔司淮入宫回禀,事已办妥。如此,皇帝陛下大婚,且要求越快越好,礼部、宗人署所有臣工从接到旨意起,直到大婚典成,人人忙得顾不上回府。
    皇帝陛下求娶发妻,本就世间罕有,当百姓们得知陛下大婚后,将住在定远侯府,彻底炸开了锅,闲看们咂巴一下唇齿间的浓茶,回过味儿来,这不就是入赘吗?!
    至此,元启帝入赘定远侯府一事,世人皆知。
    大婚那日,礼炮响彻长空,全城府院、铺子,家家门前挂红绸和红灯笼。
    洛京城万里空巷,所有人全挤在皇宫通往定远侯府的路上,挤得人山人海,水泄不通。
    宣珩允乘坐挂满红绸的赤金龙辇刚走出宫门不过五里地,就无路可走,眼看要误了吉时,只得让禁卫们人手挎一个喜篮,边分喜糖、喜钱,边好言相劝求百姓们让出去路。
    龙辇所过之处,百姓跪地似海浪起伏,山呼万岁。
    呼声跨越半个洛京城,传入定远侯府。
    半夏端着一碗滋补鸡汤进来,脸上是焦急之色,她朝仍穿中衣坐在贵妃榻上的楚明玥道:“郡主,咱们得快点了,听外头的声音,估摸着陛下快到府上了。“
    话正说着,突然一声礼炮炸响,玉狮子双耳竖起钻入柜缝里。
    楚明玥莞笑,“倒是把这祖宗怕响忘了,今日里府上往来人多,看紧着些,别把老大臣们给挠见血了。”
    她接过半夏递上来的汤碗,皱眉露出嫌弃之色,“怎得就非要喝鸡汤,不能给本宫端一碗糯米圆子?”
    半夏的视线移到楚明玥腹部,笑着回道:“这是孙太医特意叮嘱过的,郡主怀得是双胎,极耗费精气,必须得日日进补,糯米圆子太甜,郡主前期当少食甜。”
    楚明玥一手抚上小腹,那里还是平坦的,“本宫一直在想,这个双胎啊,大抵是那个孩子一同回来找我了。”
    她再不嫌汤腻,一勺勺直喝到见碗底,生怕缺了孩子的。
    半夏收回空了的碗,看着楚明玥面上慈笑,也跟着开心到鼻头泛酸,“可不就是,那孩子和郡主的母子缘分未尽。”
    楚明玥又吃了两颗酸梅干,压下身体不适,这才被春儿搀扶着坐到妆镜前梳妆。
    鞭炮声到府门口的时候,楚明玥的妆面只画一半,府里张伯最年长,他引着“新”姑爷先到了正堂等着,正堂那张黄花梨的翘头案上,摆放着楚将军和夫人的牌位。
    而跟随宣珩允而来的送亲队伍,则在崔旺的带领下浩浩荡荡把陛下的行李搬进皇后娘娘住着的院子。
    是了,广告天下的诏书上写得清清楚楚,“……朕对发妻身心如一……”
    这是在告诉世人,楚明玥就是唯一正后。
    宣珩允一入正堂,神情正重向二老三俯首。
    一旁的红柱后,躲着一个小屁孩,闷闷不乐牢牢盯着身穿喜服的人,直到花小六喊一声“长生”,把人强行抱走。
    “新娘到!”
    嬷嬷搀扶着以花扇遮面的楚明玥迈过门槛,喜娘把绑着绸花的缎布两端分别交到二人手中。
    吉时到!鼓乐声奏起,在这些热闹的乐器声中,忽而混入遥远的清笛之音,很多人都未听到,但楚明玥听得清清楚楚。
    主婚人是十六王爷宣敬德,看着皇帝陛下一手扶着新娘手臂、一手横揽其腰恨不能直接把人抱进洞房的紧张模样,气得胡须直颤,但下一刻,他突然眉开眼笑随着喜乐高念祝词。
    祝词太长,念到最后,宣敬德纵使不抬眼,亦感受到两道似刀眼风直直劈来。
    待府邸里流程走完,已过一个时辰。
    接下来,就是把新娘送入喜房,可陛下才是“嫁”过来那个人,礼部一合计,把二位全天下最尊贵的人一同送入了喜房。
    今日,满朝文武皆在侯府吃喜酒,倘若不把陛下送走,怕是无人吃得尽兴了。
    府婢把穿喜服的二人送进房内,所有人齐齐退下。
    门方一关上,楚明玥手上花扇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稳稳落在妆案上。
    宣珩允一脸紧张,直接把人横抱起轻放床塌,楚明玥一惊,慌张往紧闭的窗看,只看一眼,就笑了。
    是了,虽说这回礼部按她说的,喜事全程依着民间喜事操办,可听墙角、闹洞房这种事,哪个人又真的敢来。
    只见宣珩允俯身侧面贴在楚明玥腹上,悄声说了几句话,随之贴耳静听,过了会儿才抬头说道,“孩子们对我取的名字很满意。”
    楚明玥懒洋洋侧了个身,宣珩允心领神会为她轻按后背穴位,“取得何名?”
    “一个唤楚宣,一个唤宣楚。”
    楚明玥忽而蹙眉低“呜”一声,宣珩允赶紧卸下手骨力道,紧张询问:“可是按疼了?”
    楚明玥憋笑点了点头,她向身后撩一眼,见那张瞬时无措自责,她再不忍豆她,转过身来笑道:“这算个什么名字?二人又如何分。”
    “周岁抓阄。”
    楚明玥唇角噙笑,点头认同。
    如此,两个被天下人寄予厚望的孩子,名字被他们的父皇母后草率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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