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微走上楼梯,突然回头:“关门。”
    是给管家的命令。以他对钟慎的了解,今夜一定有人登门道歉。
    “——密码改掉,等会儿他来把钥匙也收了。”
    第7章 斯芬克斯
    海京市今年冬天格外冷,昨夜一场雨夹雪令全城气温跌至零下,早上勉强回暖一些,天空依旧阴霾,寒风凛冽刺骨,刮在脸上接近痛觉。
    钟慎来到明湖时,已经凌晨一点半。2024年的第一个月亮深埋乌云之中,庭院一片漆黑,似乎所有人都已睡下,奚微今晚闭门谢客。
    刚才赶时间,钟慎参加酒会的礼服来不及换,上身只搭一件单薄的披肩外套,风度翩翩却不保暖,寒气从袖口灌入,一丝丝吹走他体内的热。手指有点僵,他停在密码门前,犹豫了一下,没按。
    显而易见,奚微不准他进去。那么他就不该进去。不论密码改不改,即使没有这道门,他也不能踏足半步。
    钟慎没思考奚微现在有多生气,第一反应是:估计又要三个月,才能见到下次面。
    奚微不是爱闹脾气的人,但每次发生摩擦,不论大小,他们分离的时间都会被延长。钟慎不认为他是故意的,但也很难讲不是惩罚。
    而当奚微有意或无意惩罚他时,他没资格做任何反应,只能等待。像天气变幻莫测,凡人只能祈雨而不能干涉雨何时降临,更不能令它停止。
    钟慎在门外等了十多分钟,突然,门廊下的灯亮了。走出来的是管家,一脸困意,似乎刚小睡了一觉,有任务在身才勉强醒来,出门查看。
    见钟慎果然来了,管家客气地问:“钟先生,您有没有带钥匙?”
    “没带,怎么了?”钟慎没领悟。
    管家道:“啊,是这样,奚总希望您把钥匙交还给我。不过没关系,下次拿来也是一样的。”
    “……”
    奚微身边的人个个不是简单角色,平时对待钟慎秉持礼貌,但礼貌之下也有冷淡或热情的区分。何时该冷淡,何时该热情,随奚微本人的态度而变化,如同他的口舌。
    管家今天无疑比平时冷淡一些,交代完就转身回门,又关了灯。
    他不请钟慎进去,也不管钟慎离不离开。环境重归漆黑,头顶乌云更浓,渐渐的,风声忽然变低了,直到停止。
    凌晨三点左右,天阴到至极,突然开始下雨。
    钟慎是海京本地人,对海京潮湿阴冷的冬季气候十分适应。但每逢下雨,也觉得有点难熬。
    他可能沾点风湿病——说“可能”,是因为没找医生诊断过。而这个毛病是他前几年拍戏落下的。
    那部电影叫《最后一夜》,拍摄于钟慎和奚微在一起的第四年。
    钟慎是有作品的演员,主演的电影和电视剧质量都在平均水准以上,没有烂片。但奚微大多不感兴趣,《最后一夜》是奚微唯一看完的一部。
    这部电影由无数个夜晚和雨景的镜头组成:晴夜,雨夜,璀璨热闹的夜,寂静无声的夜;暴雨,细雨,落在泥里肮脏的雨,男主记忆里淋湿爱人长发的散发香气的雨……
    导演是孙兴厉,近年风头很劲的大导,拿过国际权威大奖,为人阴郁敏感又高傲,是圈内公认的“癫公”,性格极差。
    当时《最后一夜》筹拍,钟慎带资进组担任男一,孙兴厉非常不满。他一方面讨厌投资方对文艺创作指手画脚,一方面看不起钟慎本人,认为钟慎是全靠前面那些好导演悉心调教才“勉强能看”的偶像派花架子。
    但孙兴厉之前拿了投资方的钱还嘲讽人家“没文化”“懂个屁电影”,把金主得罪光了,现在不接受华运系的投资,他的片子就拍不成,只能忍耐钟慎。
    忍是忍了,但不彻底。有一场戏要拍男主角雨中跳江自杀的镜头,孙导把钟慎拉到跨江大桥上,让他真跳。
    按理说,跳江戏一般靠借位来拍,都是假跳,再不济也得吊威亚,孙兴厉却说不行,他要拍一段多机位完整长镜头,一镜到底,借位剪辑或者吊威亚会影响最终呈现效果,必须真跳。还说什么只有真正从桥上跳下去,钟慎才能和男主角共情,情绪才能对味儿,后面的戏才能拍。
    钟慎还没反应,唐瑜当场奓毛,跟孙兴厉在众目睽睽之下吵起来,指责他找借口故意为难钟慎,不顾演员安危发泄私人情绪。
    孙兴厉表示钟慎会游泳,而且水下安排了救援人员,“放心,淹不死。”
    唐瑜拿靠山压人,破口大骂:“他万一有个好歹,我怎么跟奚总交代?!”
    孙兴厉也火了:“那你叫奚微来跟我说!”
    “……”全场噤若寒蝉。
    其实孙兴厉不是非得这么拍,他只是故意恶心钟慎几句罢了,等钟慎拒绝,他再顺理成章地批判:“一点也不敬业,唉,关系户果然不行。”
    但他没想到,钟慎竟然一句也没反驳,异常平静地说:“可以跳。”
    孙导一瞬间哑火,心想,这小子看着冷冷淡淡情绪稳定,内里好像比自己还癫。
    那是北方的深秋,取景城市刮大风,降雨靠人工制造。钟慎脚下的大桥离水面高度接近二十五米,七八层楼那么高。
    钟慎在没有任何工作人员帮助的情况下,独自爬上大桥围栏,调整姿态,纵身一跃,跌进汹涌的江水里。
    风大浪大,他被一个浪头卷出几十米。被救援人员捞起的时候,已经呛水窒息了。唐瑜吓得手脚冰凉脸色煞白,孙兴厉却还追着钟慎拍,一直拍到他被送进医院。
    一般人被救后苏醒,表情多是劫后余生的庆幸。可钟慎那天也不知怎么回事,两眼一睁,眼里竟然写满了“我怎么没死”,好像很遗憾似的。
    自此之后,孙导被折服,再也没为难过他。还在杀青后逢人便夸,说钟慎让他很惊喜,这片子拍得超出预期,特别满意。
    后来果然获奖了,可惜导演获奖,钟慎白白被深秋冰冷的江水冻出风湿,只拿了个提名,没能封帝。
    而奚微对这些事一无所知,或许只有钟慎真正淹死了,他才能知道。
    后来和钟慎一起看这部电影时,奚微破天荒地对钟慎说了句“喜欢”。不过,原句不是说喜欢钟慎,而是:“你在片里像只水鬼,我很喜欢。”
    钟慎总是冰冷的,潮湿的,黑发贴在苍白颈侧,仿佛头顶有下不完的雨。乌云在他的视网膜里生根发芽,永远遮蔽太阳。的确像水鬼。
    今晚又下雨了,钟慎从门廊外走到奚微的窗前。
    二楼房间窗帘紧闭,看不见一丝亮光,也许本来就没有亮光。
    雨水噼里啪啦地砸在玻璃上和钟慎冷峻的脸上,冷是极冷,但冻久失去知觉,身体麻木,反而不那么难熬了。
    也不知是耐心足,还是他清楚自己应该如此。天不亮,雨不停,他就永远等在那里。
    **
    大约凌晨五点,窗外雨还在下,奚微忽然醒了。
    睡前床头的阅读灯没关,一直有光照着,他没睡实。手边的书在不知不觉时滑落,不记得刚才看到哪一页。
    出于某种直觉,奚微打开主灯,走到窗边,一把拉开了窗帘。
    钟慎背对窗口而立,浑身沐浴在雨中,湿透的西服披肩边角淌水,他背影肩骨挺拔,身姿笔直,却莫名有几分可怜的味道。
    灯光穿过玻璃大片洒落,照在他没有血色的后颈上,钟慎瞬间被惊动,回头看向楼上。
    奚微拉上窗帘,拿起手机给他发了一串数字:“进来。”
    **
    可能是在楼下站久了,快僵成一座雕塑,钟慎半天才挪动步伐,在门口拧干衣服里的水,尽量干净地上楼。
    奚微有起床气,没睡好脸色更差。钟慎进门的第一时间,被他赶进浴室洗澡,把雨水、冬夜和酒的气味洗净后,才终于来到他床前。
    头发仍然湿着,钟慎身披浴袍,低头说:“对不起。”
    奚微坐着他站着,道歉不该有这么高的姿态,于是钟慎矮下来,用一个半跪的姿势伏在奚微的膝盖前,沉默,亲昵,乖顺。
    即使洗了澡,他身上仍然很凉,碰到奚微滚烫的皮肤,很渴望似的又往前靠了靠。但在奚微看来这种渴望也是精心设计,是讨好的一部分,他一点也不怀疑钟慎会不会好好道歉,当然会,再也没人比钟慎更敬业。
    “对不起什么?”奚微面无表情地说,“你讲,我听着。”
    “……”
    钟慎仰头看他,下颌到脖颈的线条微微紧绷,一秒也不卡顿:“我不该不接你电话,不该不留时间陪你,不该去那个酒会。”流畅得像刚才淋雨时他已经思考过无数遍答案。
    奚微脸上的冷漠没有缓解,不说话。
    答案好像不对。
    钟慎喉咙干涩,又说:“让你情绪不好是我的错,我没处理好工作和私事的关系……”这句说到一半他猛地顿住,大概意识到有歧义:酒会是工作?奚微是私事?还是反过来?
    但不能解释,解释就是欲盖弥彰。
    不过奚微没多想,奚微当然不认为自己是钟慎的私事,他们公得不能再公了。但这个答案不是他想听的。诚然,不论钟慎怎么说,他都不太想听。有些情绪不能靠道歉抚平,只能靠发泄。
    “你是不是觉得我脾气太好了?”他按住钟慎的后颈,略微俯身,“不找避雨的地方,故意淋湿给谁看?”
    钟慎浑身一僵。
    奚微手掌用力,迫使他仰头绷紧,“既然这么有头脑,一定知道自己错在哪了吧?继续说,我想听。”
    “……”
    奚微居高临下,眼睛投射出无法形容的威胁。不是他有意威胁钟慎,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威胁。
    他在等钟慎的答案。像神话里象征恐惧与诱惑的斯芬克斯,如果钟慎胆敢答错他的谜题,结局唯有一死。
    “我……”钟慎低声道,“不论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有什么困难,我都应该把你的需求和感受放在第一位。没做到就是我的错,对不起。”
    奚微道:“空话。”
    钟慎表情一片空白:“我以后不去了好不好?除你以外,我再也不做没必要的社交——”
    “这话说了你自己信吗?黄启征是‘没必要的社交’?你巴不得早点拜进他门下吧?”奚微冷冷地道,“连敬业都不知道怎么演了,跟我硬背台词?——不知道怎么认错就滚,明天找方储结账,想要多少分手费随便开,养你这么多年,我也不差再加几个零。”
    “……”
    他松手,推了下钟慎,但竟然没推动。
    钟慎握住他的脚腕,沿大腿向上,突然把他推到了床上。
    奚微视野猛地摇晃,还未看清眼前就黑了。钟慎熟知他房间里灯的开关,轻而易举关闭,卧室一片黑暗。
    唇上一重,钟慎吻住他。但更过分的动作没有了,钟慎似乎有点发抖,与其说是强吻他,不如说是控制不了自己,要靠他的吻来维持情绪的稳定。因而无论如何、绝对不能离开,即使冒着被他教训、惩罚的风险,也要先亲完再说。
    奚微一天能洗三遍澡,不用香水身上也有沐浴露的香。这种香气似乎也成了能缓解某种瘾症的解药,他的脖子被用力按住,钟慎贴到他的颈动脉上,克制地嗅着,吻着,突然又说一遍“对不起”。
    ……这回才终于恢复正常水平,表现得有点诚意了。
    至少拿出了拍孙兴厉电影的演技,没当上“最佳男主角”是评委的损失,不是钟慎的问题。
    奚微在黑暗中冷眼看他。即使知道他在演,也不得不承认,钟慎至今还有在自己面前表演的机会,是因为和季星闻之流相比,各方面都更高一级。
    一般明星习惯镜头之后,会不知不觉养成对外展示自我的习惯,无时无刻不散发魅力,以至于显得廉价。
    钟慎的魅力却来源于他浑身散发着一种“爱看不看、爱拍不拍”的对外漠视,好像很不愿意主动吸引谁,宁可被雨淋透,烂进泥里。
    “差不多行了。”
    极具威胁的斯芬克斯终于松口,勉强算钟慎答对。
    而答对之后的奖励,也只是不被扼死而已。
    奚微的嘴唇被吮得有点肿,推开亲起来没完的钟慎,他冷酷地说:“在我抛弃你之前,你不能去别家门口讨饭吃,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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