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那次的战况非常惨烈,傅珏带着人遭受了敌人埋伏,被围困在苍茫的亚娜若山谷中。而江远波守在山谷的另一头,迟迟未等到汇合的信号。
    山谷内地形错综复杂,有终年不散的瘴气云雾,毒虫猛兽日夜徘徊,营地内气氛沉重,所有人都猜测她这次凶多吉少。
    然而第七日,有隆隆的马蹄从巨谷内传出,由远及近,兵士们奔走呼号:“都督回来了!都督回来了!”
    傅珏真的回来了,她坐在马上,脊背挺得笔直,披风上沾了点血,笑容有些疲惫。
    江远波从人群中走出,他毫不意外傅珏能从那样的重围中杀出,面对致命困境,他们拥有如出一辙的漠然从容。
    他上前迎接搀扶,傅珏却摆手说不必,趁着主帅归来,军心激荡的时刻,她站在高台上,沉声宣告了此次战役结果。
    我军伤亡五成——敌军全军覆没。
    众人哗然,本就是敌暗我明、敌众我寡的艰难争斗,竟能力挽狂澜到这等地步!一时间呼喝声、呐喊声震天动地,在群山之中久久回荡。
    讨郑贼,兴煃室,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
    口号响彻云霄,过了很久才平息。江远波凝望着日光下那个傲然而立的身影,心中微微一嗤。
    果然,人散后的军帐内,鲜血打湿布巾,热水送走一盆又一盆。
    撕拉一声,是江远波在用烧灼到滚烫的金刀割下陈旧溃烂的伤口,他动作准而快,指尖起落毫不犹豫,像在割一块无生命的树皮。
    伤口的主人面色很白,但眉头半点也没皱,她侧过头看着被扔到盘中的腐肉,面上没有半丝之前的慷慨激昂。
    她只淡淡说了声:“弄干净些。”
    好像刀尖此时没有划在自己身上。
    江远波面无表情道:“大人晚来半刻钟,这条手臂便保不住了。”
    傅珏神情平静:“我计划乘胜追击,最迟半个月就又有硬仗要打,一条手换得振奋军心,不亏。”
    江远波不意外,他早料到她这般想法,当下动作更快,只听丝一声,一股乌黑的血雾喷洒而出,他一翻纱布将其裹住,道了声:“好了。”
    傅珏方才闭上的眼缓缓睁开,她额头浸了汗,忽然说:“这次的确凶险。”
    江远波站起,开始清洗器皿,闻言轻轻颔首:“刚刚的创口带了毒,是某种雾瘴之地生的蜈蚣——您深入巨谷腹地了?”
    “是的,差点回不来,但多亏了一个人。”
    “那个这次被您带回来的女人?”
    “你已经见过她了?”
    “她闹出的动静可不小。”
    傅珏难得地笑了一下,这是一个下意识的,不因为任何目的笑。
    “她住在山里,日子并不好过,你知道西南大山中的人怎么对待奴隶——”她说,“总之,她救了我们,所以我决定带走她。”
    江远波将最后一柄刮刀收入皮袋里:“但据鄙人了解,知恩图报不是您的作风。”
    傅珏翻看着手中堪舆,头也不抬:“自然。”
    既然如此,一个孤女,能给她带来多大好处?
    这很快便能知道。
    江远波倾身告退,路过兵帐的时候,听到里面传来吵嚷。
    有人挥舞着木棍大叫:“抓住那个疯子!她抢了我的东西!”
    又是噼里啪啦一顿响,江远波略微驻足,接着掀帐往内走,众人一看见他,皆恭敬俯身,口称先生。
    也有人置若罔闻,还在地上翻滚着,扭打撕扯旁人的头发。
    那是一个黑黄干瘦的少女,衣衫褴褛,身上沾了黄泥,显得更加污浊不堪。她气喘吁吁,枯瘦的手臂竟力大无穷,把七尺高的汉子压在身下,一下一下地往对方脸上砸拳头。
    一时间无人敢上前拉架,大家都在看军师的脸色,等待他发号施令。
    江远波却一动不动,他静静地看着那拳头高举又下落,男人的表情从咬牙切齿到苦不堪言。
    他招来一人,淡声问:“发生了何事?”
    士兵嗫喏道:“回先生,这女的说她的馒头被偷了,不依不饶地到处追打,抢别人的吃食说是她的……”
    江远波颔首,他看见视线中心的少女终于劈手夺下男人怀中的馕饼,宛若保护着什么珍宝,她抱着饼起身,跌跌撞撞地缩进角落里。
    杂物挡了视线,让江远波看不真切,她肩膀在微微地动,他以为那是在发抖,走近了几步,才看清她在大口吞咽。
    江远波等她吃完才问:“你凭什么说这饼是你的?”
    少女听懂了这一句,她抬起头恶狠狠地说:“那上面有我咬过的缺口!”
    她的眼睛在蓬乱发丝的间隙,亮而利地映射过来,像冻雪淬洗过的天空。
    江远波看了一眼,就转身走了,他走之前摇了摇手,示意此事作罢。
    军师有令,众人不得不从,皆作鸟兽散。唯有少女慢吞吞爬起来,抓住身边最近的一个兵士,问:“那个人呢?”
    兵士避之不及:“那个人?”
    “那个姓傅的,长得很高的女人。”
    “你竟敢——算了,你找她做什么?”
    “我要见她,她答应了我一件事。”
    “傅大人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给我撒手——”
    六、
    江远波第二次见到那个少女,觉得她身上有了点变化。
    戾气和凶狠,好像收敛了很多,头发和军中其他女兵一样,都扎起来束在脑后,露出黑白分明的一双眼。衣衫也穿得齐整,至少袖口没沾着泥。
    她规规矩矩地立在傅珏身后,像个侍从,抑或是守卫。
    傅珏对少女说:“这位是军师,军营中最有学问的人,今天请他来为你取个汉名,你可愿意?”
    少女的表情竟可以用乖巧形容:“可以。”
    傅珏温和地笑了下:“要说愿意。”
    少女奋力点头:“愿意!”
    江远波默默看着这一幕,过了会儿才开口:“你原本叫什么?”
    少女吐出一串低沉鼻音:“晃泉阿骨朵。”
    “汉人中没有姓晃的,给你改做姓黄,”顿了顿,江远波又说,“至于名——”
    手起笔落,刚劲有力的一个正楷字,落在宣纸之上。
    少女伸长脖子来看,艰难念出:“白——完?黄白完?”
    傅珏淡笑道:“这是一个字,念作皖,寓意为洁白,完美,是一个寓意很好的字。”
    少女突然懂得了礼数,她冲着江远波深鞠一躬,继而咧开嘴,露出满口雪白的牙齿:“多谢先生赐名!”
    她捧着纸张高高兴兴地去了,江远波收回视线,落在上首的傅珏身上:“大人眼光很好。”
    “哦?”
    “她的确很不错。”
    “说来听听。”
    “其一,底子不错。属下之前在军营里见过她一次,她当时腿骨角度有异,分明有折损,却能忍痛和对手扭打许久,这份忍耐力算是少有。更别说,今日见她,已经是恢复如初了。”
    “接着讲。”
    “其二,身手绝佳。属下早听闻亚娜惹山中有民族世代聚集在峭壁之上,靠采药和捕捉毒虫为生,族人个个矫健凌厉,能踏云追雾,看来,她是此族出身。”
    “你说对了,她祖上是这一民族,不过被大寨捉去当了奴隶。”
    “其三……便是这份心性。”
    江远波的话戛然而止,没有后文,但傅珏已经听懂了未尽之意。
    她执起一枚棋子,淡漠道:“我救下她的时候,她几乎被主人折磨而死,带走她的时候,许诺要给她吃不完的食物,享不尽的自由,再也不会被人无故殴打辱骂。”
    “然后——我把她带回来,晾了她十天。”
    “这十天,不闻不问,她来请见都拒绝,也不向旁人吩咐如何善待,把她彻底遗忘在兵帐里。最后我再见她的时候,她已经等了我很久。”
    江远波落下一子,他能够想通这是出于什么原因。
    若仅仅只是威逼利诱,傅珏最多得到一个良将,若将其好生招待,傅珏会得到一个忠将。
    若在许诺无数后漠然处之,在其沮丧怀疑之时再出现,加之更甚万倍的关怀。那傅珏会拥有一个足够为她肝脑涂地的死士。
    虽然现在远远不到出生入死的地步,但江远波知道,这事一定会成。
    在他跟随傅珏的这些时日里,还没见她没做成过什么事。
    傅珏需要一个背景干净,心性单纯,可以死心塌地的人。在需要的人面前,这个年轻的野心家可以装成任何一副模样。
    她说的每一句话,脸上每一个表情,都是经过了千万次思量才呈现出来的,恰到好处的真诚。
    为了这份真诚,她花上的工夫不能不算不真诚。
    恐怕只有在同类江远波面前,这位前途无量的都督才会懒得伪装。
    江远波深深俯身:“恭贺大人,又添良才。”
    傅珏一拂棋盘,忽然问:“你可否会制毒?”
    “会,但并不算精妙。”
    “若给你两年时间,潜心研究一种毒,这一种能否做到精妙?”
    “能。”
    “那便从今天开始罢,记住,你会医术的事,除了我,不要向任何人透露。”
    “属下明白。”
    七、
    洁白,完美。
    这个字的寓意的确很美好,无论如何说明都无可指摘,但江远波不能否认,他在书写下那些比划的时候,心中只有嘲讽。
    和一点淡淡的可怜。
    她面黄肌瘦,蓬头垢面,哪里来的洁白,哪里来的完美。
    他看她步入傅珏的圈套,以为自己得到了从来没得到过的温暖庇护。她爱屋及乌,敬爱傅珏,也感激军师初见那日在帐中给她解围(即使本意不是如此)。她幼稚懵懂,看他独来独往,以为他也被人排挤,不收欢迎。
    黄皖在军中学枪,一戳一刺,很快就从僵硬笨拙到流畅自如。每学一个新招,就在傅珏门口徘徊,想有机会耍给对方看。
    这样的机会屈指可数,毕竟战事吃紧,作为一个地区的大都督,傅珏非常忙。于是那些新招,就被江远波看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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