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臻知道,玄天承还有事瞒着自己。
    他腰间的伤再怎么严重,玄琨等人再怎么不上心,也不可能任由其发展到感染的地步;若说是在日照峰弄的,也不会今早才发作起来。而且他就这么来了她房中,也不见玄琨等人出现。他必然是早已能起身了,还去偷鸡摸狗了。
    想起朝氏之前跟她闲聊,说什么男人的嘴骗人的鬼,男人三分泪演到你心碎,叶臻深以为然。
    眼见他是餍足地又睡过去了,她又气又好笑,又是心疼,不轻不重地踢了他一脚,骂道:“恃宠生娇,活该你疼。”
    她收拾了碗筷,出门吩咐侍女们照应着,便去了隔间更衣,再度打开门时,有一种恍然回到了人间的感觉。
    今日天气很好,上午的阳光带着春日的温暖和煦,融融地洒在百草堂的白墙黛瓦上,连原本阴冷角落里盘踞的青苔都显得那么生机盎然。她拖着伤腿慢慢地走着,一路上碰到好几个不过总角的小药童有模有样地指引着患者和家属,于是笑着颔首致意。
    宣城的百草堂坐落在平康坊内,布局与泗水的相似,除主院落外,还有东西两个跨院,里外共三进。病患求医,需先由主院前厅坐堂的学徒粗略诊断,而后开出相应门类的诊单,再由小童引导至东跨院分隔出的厢房看诊;若有急症或外伤重症,则直接转到西跨院由明氏姐弟治疗。东跨院的后两进和西跨院的第二进目前均作病患及家属住宿使用,西跨院第三进在后院另开大门,作为医学班课室。主院落第二三进则留作主家自住自用,不过由于叶臻很少来此,大多数大夫又是本地人,房子基本空置,平时只有明氏姐弟住在这里。
    这一制度原是姜尧提供的,他称之为西医院的雏形。百草堂创办之初,由于找不到大夫,这一制度不得不被搁置,后来叶臻与姜尧商讨,决定只是套用这个框架,仍然聘请中医,另外开办医学院教习西医。但由于经费、政策以及多数人识字有限的问题,最终医学院也未成规模,学生只能由姜尧私下培训,出师者不过数十人,这些人大多都选择留在泗水和宣城的百草堂行医,或者回到老家,成为当地开办的百草堂的分堂主。
    百草堂结合传统中医与新式西医,再加上有留仙谷的灵草作为镇堂之宝,又背靠朝廷和寒轩,毫无疑问迅速成为了九州医药行业的龙头。这也让百草堂和叶臻姜尧成为了许多人的眼中钉。这一回动乱,虽说是受到栖梧阁和赵记的牵连,焉知没有医药上的竞争对手落井下石。
    眼下百草堂可算是扬眉吐气了。且不说宣城知府陆鼎元昨日亲自登门慰问伤员。只说那淑和公主放着修缮好的行宫不住非要屈居百草堂,还让随身侍卫参与到栖霞山的搜救行动;更是早有知情人散出消息,这百草堂堂主君寒乃是那淑和公主的金兰姐妹:这无疑让百草堂的人愈发腰杆笔挺。而且,这次动荡中,在其他医馆都避之不及的情况下,百草堂却站出来收治了那些垂危的烧伤病人,堂主君寒更是亲身赴险,怎能不让人感念百草堂的恩情?
    叶臻到西跨院各厢房查看。栖霞山上救下的伤员情况,总体都还算稳定,烧伤最严重的几个学生也在今早过了危险期。
    明烟连日来只眯了个把时辰,熬得眼睛通红,在明成好说歹说下,终于肯挨着椅子睡会儿。但她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听说叶臻过来,搓了把脸忙又赶了过来。
    她们最后来到赵九暂住的厢房,门口几个赵记的兄弟都垂头丧气的,但还是开了门请她们进去。
    赵九断腿的事,叶臻已经听说了。明烟低头叹气说:“我只能保证他的腿不再恶化。”顿了顿,又道,“我前天便写信给了师父,他应该快到宣城了。”
    细究起来,若不是因为郑家和袁若儿的官司,这件事本牵连不到赵记,赵九可说是受了无妄之灾。虽说当时便晓得担了生死,真当一双鲜血淋漓的断腿横陈在眼前时,叶臻还是不敢说问心无愧。她坐在床边看着吃了药昏睡中的赵九,心中怒意愧意翻涌,勉强压下,问明烟道:“那个动手的衙役找到了么?”
    “前晚被发现横死在家里。包袱里有两万两的银票,应该是还没来得及跑路。”明烟捏着拳头说,“做得很干净,银票查不出来路。不过昨日有人去府衙检举了买通衙役的人,那人供认自己是平城孟家雇佣的,因为赵家此前抢了孟家的商埠故而趁机报复。这案子本是今早要判的,没想到那人当晚就死在牢房里了,孟家那边直指宣城府渎职,平城府接了诉状说要往按察使处上诉呢。”
    “是陆鼎元定的罪?又是谁检举的凶手?”叶臻皱眉。
    “人证物证齐全,但陆大人觉得有蹊跷,本是要再查一查的。人死了,更加证实有问题了。”明烟复述着府衙中的人传出来的话,没忍住冷哼一声,“那检举的人当晚就失踪了,府衙派去盯梢的衙役一死一伤,哪就都这么赶巧。”
    事情越发复杂了。难道通过栖梧阁给镇北侯泼脏水只是第一步,甚至牵连赵记和寒轩都只是顺势而为?那么这时拉孟家入局,是祸水东引以作遮掩,还是另有深意?
    一开始,她对这种流言中伤的手段嗤之以鼻。她觉得假的就是假的,这流言不过是想拖延时间来让日照峰的事情发酵。而只要日照峰破局,陈崇绪就没了最大的倚仗,其他问题也会随之迎刃而解。可如果对手一开始设计的就不是流言的影响,而是流言澄清的后果呢?
    民众当时有多恨赵记,过后就会有多恨冤死赵记的人。赵九若死在狱中,栖梧阁、寒轩甚至宣城府衙都不能善了。而孟家可能确实跟赵记有点过节,不知道乘了谁的东风,干脆趁此机会要进驻宣城商圈,试探着抢一抢赵记的地盘——趁火打劫不太道义,但确实机会难得。
    这也只是叶臻的猜测。日照峰爆炸的推手是陈崇绪,刺杀镇北侯的是秦家陈家和郑家的人,但牵扯到赵记,陈崇绪和秦家的动机就小得多,孟家则更是与三清堂和秦国公府八竿子打不着……不对,陈崇绪是有动机的!叶臻猛然想起来,当时舆论把赵记和寒轩牵扯到一起,理由是在赵记名下的店铺找到了要送到寒轩的黑火药、阿芙蓉和大烟。寒轩经手这些东西自然有自己亲信的路子,绝不可能找上赵记。除非栖梧阁真的与赵记有什么隐私的交易,否则赵记绝不可能沾这些东西。
    那么这些东西还有一个来路——陈家。好一招灯下黑!官府收缴,这些本来是走私的东西就过了明路。
    至于那个被收买的衙役和突然冒出来的举报又失踪的人,都指向还有另一波人也入了局——当然也可能不止一波人,但她一时猜不到这些人的身份。
    而鉴于最开始镇北侯被泼脏水的直接原因是王福山被杀案和望川楼案件的后续,叶臻怀疑这件事情里很多惴惴不安的世家大族都默默推了一把,没准玄天承自己还添了一把火——他看起来实在太淡定了。
    虚虚实实,迷雾重重,究竟谁才是这一切的设计者?这一局,主力究竟落在何处?
    叶臻想得有点头疼,又觉得好笑,她屋里那个处在风暴中心的人,是怎么能睡得着的?
    她目光中不自觉微微带了暖意,沉吟道:“衙役的事,我们撤了人手,不要管了。传信给东良叔,清点宣城堂口,这个关头,把自己分内的事都做好。”她隐隐察觉到玄天承是做了不破不立、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定,那是他从前在战场上就惯用的战术,只因他从来都是站在黑与白的边界上,与最诡谲的敌人为伍,从十面埋伏的绝境中,硬生生开辟出一条康庄大道来。
    他要的绝不只是流言的澄清、一切回归原样。他要的是挣脱知本堂和宁寿宫的束缚、将宣城大权握在手中,要的是清除秦家和三清堂这样的蛀虫。
    她这时突然想起那在西川转运使别院做卧底的侍女,还有那些在邙山、南郊山牺牲的士兵,她都不知道他们姓甚名谁……那样的事,她自认做不来,也没有那样的魄力带着寒轩众多的普通人去赴那悲壮的冒险。
    在湍急乱流中,他一直坚定地知道自己从何而来,要去做什么。而她自己呢,是否想做的事太多,所以有点迷失了本心?
    活尸重现、八年前真相逐渐明了。要给叶家翻案,牵涉到朝政大局,要先厘清陈梁兵祸的线索,要设法让众人再次面对活尸,要控制住西南尤其是陈崇绪,也要……重提当年梁王平反的真相——如果叶鹤林留在上元县的信件是真的话。
    这每一步,都艰难万分。尤其是最后一步。
    梁王苏凌远已经为叶家事暗中奔走八年,如果他得知其中竟然还有萧家的推手,萧凌梦与萧家的决裂、老国公的病逝竟换来了这样肮脏的交易……这才是她没有把信件作为证据交给女帝的真正原因。叶臻不愿意相信那是真的,逃避似的选择把调查方向转移到了陈家父子和陈梁旧案上,但无论是理智还是潜意识,都在告诉她那就是真的。
    她又嘱咐了明烟几句,就准备出门了。她心中还有些疑问,想要去留仙谷寻找答案。
    明烟本给叶臻准备了马车,但叶臻吞了两粒止痛药,直接拿布缠紧伤口,便翻身上马。她换了苏冉的红衣,长发高束。明烟乍眼看,竟觉得她眉眼不知何时微微有了变化,相比之前如霜般的清冷,更多了烈焰般的张扬。她腰身笔挺跨坐在马背上,回头一望,竟让明烟不自觉有些腿软。
    叶臻单手接过黑布包裹的寒光刀背在身后,右手一扯缰绳,骏马长嘶,奔驰而去。到了东海岸边,便见江州驻军带着民工正在修补因为海啸而损毁的海防工事。渔船和商船也受损严重,但今晨府衙抚恤已到,户部和工部带着地方佥事和经历,正在逐一清点登记损失;朝廷派遣的中央军更是星夜疾驰,在昨晚赶到宣城,来不及修整便投入赈灾工作当中。
    一切都在恢复秩序。她微微舒了口气,策马继续往前跑去,直到了狭海边一处礁石遍布的海滩上,才纵身跳下马来。
    礁石上矗立着三根足有三丈多高的白玉柱,其上发出淡淡的白光,叶臻走到柱子中央,周身便出现了虚影,将她与周围实体的环境割裂开来。她伸手在虚空中一按,面前便出现了一条细细的光索,直往海上不见尽头处蜿蜒而去。
    她提了一口气,足下轻盈点在光索之上。狭海波涛在她脚下汹涌,逐渐下降。她再抬眸时,留仙谷浮岛已从一个小点变成近在眼前的庞然大物。山门口的瀑布从谷主所居甘泉阁发源,隔着千尺飞流直下,汇入东海。
    今日门口无人值守,叶臻也不觉意外。留仙谷本来人就少,守门不过是个兼职赚钱的活,上回那个小弟子这几日跟着师兄下山游历去了,还没找着接替的人呢。
    她自己开了门印,直奔藏经阁。却不想这谷中竟比寻常还要冷清,别说君逸那个叽叽喳喳的不在,连君释也不在藏经阁写书。还是藏经阁门口的传声雀告诉她:“出去啦!都出去啦!”
    “去哪了?师父也不在?”叶臻逗弄着它,又用指甲轻轻地梳理它的羽毛,把它伺候得直哼哼。
    “苍梧山!都去啦!”它絮絮地说着,“要回来啦!”
    “话说半句,下次不给你吃饭。”叶臻戳了戳它的鼻子,任由它站在自己肩上,直接上了二楼。
    这次要找的书比上回找的活尸的书还要偏,幸好君释素来将藏经阁打扫得干干净净,角落里也没有灰尘。她本还借着昏暗的光费劲地寻找,忽然看见最里面的书架上有一本书微微突了出来。她走去一看,“嘿”了一声,把书拿下来翻了几页,又狐疑道:五哥是有点强迫症和洁癖的,这书不会是特地给谁摆出来的吧?他神了不成?
    这书名为《瑶华宫手记》,也不知是宫里哪个婢女闲得无聊写的,而且看起来作者写书的时候还没有经历灵口中的事变,笔触十分闲适俏皮。但遗憾的是,书中并没有提到白音夫人,更不会有灵和她口中的“王”,还有日照峰那个白家人。叶臻翻了一遍,只看到了瑶华宫里的鸡毛蒜皮和八卦韵事,中间掺杂着那么一点对白家秘术的描写,但这个作者好像是那个施术者的粉丝,一到了关于他的情节,就从写实变成了写意,什么夸张的修辞都往上叠,叶臻愣是没看出来这人到底长啥样,干了啥。
    她忽然福至心灵,合上书仔细端详着装订线,眉头皱了起来。
    这书是重新装订过的,用的是新款的线。而且,沧渊与九州的文字有所区别,或许贵族会互相学习对方的文字,但一个婢女应当不会用九州的文字写书。所以,这是后人翻译的版本。而且,只译了一半。
    叶臻本盘腿坐在地上,噌的一下蹿了起来,肩上的灵鸟反应不及,啊呀呀叫着一头栽了下去。她也没空去管,急切地在书架上搜寻,片刻,眼睛倏然一亮。
    那本书非常旧了,纸张也很脆弱。叶臻小心翼翼把它拿了下来,搁在腿上,轻轻翻开第一页,又拿起手边那本译本对照着看。看到那复杂的沧渊文字时,她忽然感到一阵猛烈的头痛,身子一软摔在地上。耳畔茫然的嗡鸣声持续了将近半盏茶的功夫,她再回过神来时,感觉到脑袋沉沉的,像是多了些什么东西。再捡起那书时,竟然能看懂上面的字了!
    她捂着脑袋,还是能感觉到一阵阵针扎似的感觉。她皱眉想道,莫非这也是苏凌曦的记忆?她以前做镇国公主的时候还学过这玩意?却不及多想,直接把书翻到最后,却再度失望了。
    那本《手记》没翻译完,是因为这本书缺页。
    她忍不住低低骂了一句,还是耐着性子去看缺页前后的内容,试图找到一点有用的信息。这次倒是找到了灵和玄天承口中的轻如夫人,虽然轻如两个字跟她原先想的不太一样——等等!
    她往前又翻了几页,忽然一拍脑袋:如果轻如不一样,那么白音呢?
    如果她在泗水黑市打听的消息没错,这书中最后提到的重华宴,时间已在所谓的事变前夕。宴会之后不到三天,玄都铁豹手持密令铁蹄踏至,瑶华宫陷入血海。书中写的白英,和白音夫人究竟是不是同一个人?如果白音就是白英,那玄天承的生母就是当年瑶华宫的当家大小姐白英,也是……玄都之主、光华大帝玄弋的帝后。可是,如果是这样,玄都又是出于什么理由对亲家瑶华宫下手?
    玄天承,他……会是玄弋和白英的孩子吗?
    日照峰那五彩斑斓的鱼,季先生、玄琨等人的出现,玄天承房中的水系疗愈阵法……全都指向了这个猜测。
    叶臻经不住倒吸一口冷气。她早就想过他难以开口的身世会很复杂,但没想过可能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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