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吓了一跳, 鸳鸯也看向婆子, 忙问道:“出了什么事,老爷打琏二爷?”
    那婆子忙道:“是老爷看中了什么石呆子的二十把旧扇子,要买, 不想那呆子冻死饿死,一千两一把都不肯, 老爷天天骂二爷无能,原许了五百两, 那呆子也不肯卖。也不知道贾雨村贾大人怎么知道了, 拟了个罪过将石呆子拿到衙门,又抄了家,把扇子作官价送来。老爷拿着扇子问二爷是怎么弄来的, 二爷只说:‘为这点子小事, 弄得人坑家败业,也不算什么能为!’老爷听了就生气, 说二爷拿话堵老爷, 因此这是第一件大的,这几日还有几件小的,也说不清,所以凑在一处,就拿着什么混打了一顿, 脸上打破了两处。”
    贾母气道:“这都是什么老子?打了就能教好?前儿宝玉挨打,如今琏儿也挨打,索性连我这个老骨头也打死罢!”
    鸳鸯一面给贾母抚胸顺气, 一面问道:“琏二奶奶和平儿去做什么了?”
    贾母一闻此言,忙道:“正是,快叫凤丫头去看琏儿,到底怎么着了!”
    那婆子忙笑答道:“二奶奶和平姑娘已经赶回去了,二奶奶打发我来回老太太,平姑娘去问宝姑娘要一丸上回给宝玉用过极有效验的棒疮药。”
    贾母听了,没说话。
    鸳鸯又问道:“那石呆子可怎么样了?”
    那婆子敛眉道:“听说是生死不知呢!谁还顾得了他?”
    贾母不觉潸然泪下,道:“作孽,作孽啊!”
    消息传到琳琅耳中时,却是她在苏颂家听苏颂说的,不觉为之一怔。
    苏颂叹道:“那个贾雨村,也忒肆无忌惮了些。那荣国府也不像样子,不过仗着出了个娘娘,便不将天下人放在眼里了。从前尚未封妃时管家奶奶尚且草菅人命,何况今日赫赫扬扬百年望族,越发不在意别人怎么说怎么瞧了。”
    琳琅苦笑不已,喝了一口茶,并没有言语。
    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虽也有人预料到荣国府的衰败,但大多文武百官平民百姓见荣国府赫赫扬扬,端的显贵恩宠,都不认为贾家会抄家,可是琳琅再明白不过了,这些桩桩件件的事儿,此时因官官相护而导致别人敢怒不敢言,但一旦败落,那可都会被翻出来定罪。
    苏颂瞅了她一眼,随即点头感叹道:“是了,我怎么忘了,姐姐原是从那里出来的,说好说歹,都不如不说的好。只是听说,姐姐和那府里越发亲密了?”
    琳琅知道别人都劝着她远离荣国府,但若远离,她岂非忘恩负义?况且只她与荣国府女眷相交,纵然荣国府抄家,也影响不得常年在外的杨海,她相交之际,自然最先注重自己的平安,遂道:“你也知道,太太对我有恩,我出阁那时候 ,再没太太那样疼我的了,给我的嫁妆便是寻常富户也不能得。我感念她的恩德,自然不能忘了,所以常去走动些。”
    苏颂深知她心地良善,重情重义,倘若她就此远离荣国府,自己也不会与她相交了。
    琳琅见她明白,自然欢喜,因笑道:“风儿如今长得可胖了,雪团儿似的精致,只是妈说山上清净,便没回城,你什么时候见了,定然欢喜。”
    提到幼弟苏风,苏颂眉开眼笑道:“都是托你和虎哥儿的福,我们苏家后继有人。”
    说着,不禁想起苏雅,笑容顿敛,泪沾衣襟,道:“妈常说,等风儿长大娶妻生子,就过继一个给雅儿,好让雅儿在底下不必挨饿受冻,也不必吃别人吃剩不要的香火。”
    琳琅叹道:“逝者已矣,好生教养风儿才要紧。明年春闱,想来妹夫是要参加了?”
    苏颂拭去眼泪,脸上不禁露出十分温柔,点头道:“自然是要参加的,他上一回没考上,失落了好些日子,还是公公婆婆说他还年轻,不必急,才好些。”
    琳琅笑道:“来年必定高中。”
    别过苏颂,回到家,见虎哥儿在榻上打滚,使性子不肯吃饭,琳琅作势要打他屁股,说道:“多少人没吃饭的时候,偏你还不惜福,再不吃,我可要打你两下子。”
    虎哥儿趴在榻上撅着身子不理,琳琅轻轻拍了两下。
    杨奶奶道:“你打他做什么?不吃饭,等会子饿了自然就吃了。”
    琳琅笑道:“我知道奶奶疼他,只是不能惯着,免得将来越发任性了,每逢不吃饭便使性子,长久下去,不但移了性情,更兼还会伤身子。”
    杨奶奶想了想,道:“是了,从前我带着大海,吃不上饭的时候好多着呢!我只是想着咱们家就这么一根独苗儿,未免娇惯些,倒是我忘记了如此一来,养得他不知天高地厚,多少大家公子都是这样养出来的纨绔性子。”
    琳琅见杨奶奶并不插手自己管教虎哥儿,心里自然安慰些。
    见虎哥儿仍不吃饭,琳琅细细看着桌上的饭菜,菜色十分精致,竟不比荣国府家常吃的差,不觉眉头一皱,转身问二妞道:“这并不是苗青家的做出来的饭,谁做的?”
    二妞忙道:“是新来的柴旺媳妇做的。”
    琳琅道:“我早说过了,新来的下人先学三个月的规矩,现今只管着洗衣打扫,等我查看得差不多了,再分配别处,厨房里不许叫他们做饭,只许烧火洗菜,谁让她做的?”
    二妞吓了一跳,嗫嚅道:“是油旺家的想孝敬老太太,才亲自大展身手。”
    琳琅冷笑道:“拿着我们家的东西做了孝敬奶奶?倒好心思,奶奶还稀罕不成?撵她出厨房,再不许进去,只打扫后院,做些上夜看门的粗活!苗青家的没听我的话,让人擅自进出厨房,罚一个月的月钱,以儆效尤!”
    说完,又道:“翠儿先教规矩的那几个年轻媳妇丫头也不许进上房!”
    二妞不敢反驳,满口答应,下去吩咐。
    杨奶奶只听着她发话,半日方道:“我只看着菜色精致,莫不是有什么虎哥儿才不吃?”
    琳琅忙笑道:“菜色精致得太过了些,不是咱们吃的家常菜,一看就知道这柴旺媳妇是在大户人家灶上当过差的,一桌七八道菜,一家三口如何吃得完?平常不过三菜一汤。况且,各家有各家的规矩,咱们家最是严谨,下人各司其职,至少两两当差,不许越俎代庖,她如今违了我定的规矩,自然该罚。再说,上头赏的官奴,谁知道他们怀的是什么心思?”
    越是大家出来的奴才,古怪脾气越多,带着大家奢华糜烂之风,琳琅虽然并不鄙弃下人,但是自己管家过日子,却不愿意要那些心怀不轨各逞算计的佣人。
    这些下人都曾是大户人家的下人,主家抄家后没入官中,也非一家所出,多少身上都带着大家习气,瞧不起杨家出身根基的也有,须得磨一磨性子收拾老实了琳琅才敢大用,不然谁知道他们会给自家惹来什么麻烦,她可不想养一群白眼狼儿。
    杨奶奶怔了怔,忙松了一口气,道:“幸而虎哥儿不肯吃,我也没用。”
    琳琅笑道:“奶奶也不必小心,他们现今在咱们家当差,谅他们也不敢惹是生非。我所怒者,是虎哥儿年幼好玩,自小吃饭,我常吩咐苗青家的只拣好看有趣的花样做出来,或兔或鼠,看着心喜,孩子才有胃口,这些太油腻精致,失了原味,虎哥儿肯吃才怪。”
    说着,命人撤了下去。
    杨奶奶点头道:“果然该好好教教。我原说,四房下人里有三四个丫头,模样儿个个都出挑,等翠儿教完规矩,要叫上来单服侍虎哥儿和你母子两个呢!”
    琳琅忙道:“我和奶奶每人两个丫头已经差不多了,何必再添?咱们原也不是那等讲究大排场的人。那些新来的下人,只管做些打扫、洗衣、看门、种花、来往使役等活儿罢了,媳妇丫头手巧的就做些针线,忽然叫上来做细活,我也不放心。”
    上头赏的四房家人,共计十七人,原来的名字倒新雅,不管男女夫妻儿女,琳琅立时便给改了名字,四家男人分别叫柴旺、米旺、油旺、盐旺。
    柴旺一家四口,米旺一家五口,柴旺和米旺,并米旺的两个儿子栓子、柱子管着出门驾车、养马诸事,两家媳妇做着浆洗的活儿,柴旺的两个十四五岁的女儿改名杏子、梨子,并米旺一个十七岁的女儿原名凤仙后改为桃子者打扫各处院落。
    盐旺为人机灵,本性却老实,琳琅遂派他跟着毛大总管诸事,他媳妇带着一个女儿橘子白日养花种草,晚上在杨奶奶院里上夜。油旺守门上夜,油旺媳妇跟着毛大家的来往使役听候差遣,两个女儿枣子、橙子则是烧火洗菜,儿子跟小牛做小厮。
    自他们来后,虽然带着大家出来的风气,但还算规矩,琳琅本想等年后检视过,再另行分派,谁承想没过多久,油旺媳妇便露了本性,不经允许擅入厨房。
    苗青家的挨了罚,自然越发将厨房守得紧了,将钥匙都别在腰里,忙重新做了饭菜蒸了包子送上来,那包子捏成小兔子模样,用红豆点着眼睛,分外灵动可爱,虎哥儿一见,果然喜欢,立刻便嚷着要吃。
    琳琅又拿了捏成小老鼠模样的小米面馒头,拇指大小,虎哥儿也欢欢喜喜地吃了。
    杨奶奶见状,笑道:“果然还是你有法子。”
    用毕饭,琳琅又吩咐道:“橙子跟盐旺媳妇做活,橘子跟枣子随苗青家的烧火洗菜。”
    秋菊微微一顿,下去吩咐了。
    那几房下人原本各有心思,如今见琳琅手段非常,各样粗活做将起来,不觉都被磨平了些性子,随即老实起来,偏秋菊下来吩咐时,橙子穿了件大红袄儿,梳着溜光的头,眉黛远山,眼颦秋水,扎着松花汗巾子,在一干青衣仆婢中分外抢眼。
    秋菊眉头一皱,指着她道:“早先奶奶已经吩咐了,下人一概只许穿青、灰、褐并老绿等颜色的衣裳,谁许你穿大红衣裳的?梳着这样的头?快脱下!”
    橙子仗着自己原出身大家,便乍着性子道:“我以前在刘尚书家就没这规矩。”
    秋菊冷笑道:“刘尚书家早抄了,现今你是我们杨家的奴才!我们府上有我们的规矩,别把刘尚书家的规矩带到我们这里来!告诉你一个乖,好好地换下这衣裳去做活,别想着那些攀高枝的事儿,倘若不服,立时便回了奶奶,撵了你出去!”
    橙子涨红了脸,怒道:“你也不过是个丫头,怕还不如我呢!在这里充什么大丫头?我以前可是刘尚书太太的贴身丫头,你有什么本事能比我?”
    秋菊乃是庄稼人出身,原是家里穷得过不下去了,又遇到天灾人祸,方一家卖身为奴,容貌平凡,肤色黝黑,自然不及橙子这等在大户人家娇养出来的丫头皮肉细嫩,面目标致,橙子便以为喜,觉得自己原是刘尚书太太身边的贴身丫头,本就该取而代之。
    枣子模样虽比橙子略次一等,却也胜过秋菊良多,在一旁只管点头赞同,神色间对于秋菊颇有轻蔑之色,显然也有心取代秋菊做琳琅的贴身丫头。
    秋菊听了橙子的话,也不理论,一径回了琳琅。
    琳琅正教虎哥儿认字,闻言,唇畔扬起一抹讽刺,早在见到这些下人时,她就知道其中有几个不安分,也细细打听了他们的来历,右手仍旧握着虎哥儿的手写字,口内却道:“既她这么记挂着刘尚书家,叫毛大家的来,送她去给刘家给刘太太使唤,也算是奴归原主。”
    秋菊一怔,万万没有料到琳琅竟会撵橙子走。
    琳琅抬头看她神色,淡淡地道:“我们家本就用不得那么多人,四五家也就够了,她既记挂旧主,我就成全她这片孝心。”
    秋菊呐呐道:“那刘尚书的太太在哪里?”
    琳琅想了想,道:“圣人恩典,刘家虽然抄了家,刘尚书也砍了头,儿子流放,刘太太并儿子媳妇和孙子却是无辜,故赏了三间房舍与他们在北城住,家常靠卖些针线做活,日子艰难得很。你叫毛大亲自驾车,送她过去罢!”
    琳琅一招杀鸡儆猴,果然震慑住了那十来个人。
    橙子之母油旺家的原本就倚仗女儿生得比人标致,着实妄想往上高攀,如何舍得与女儿分别,只哭着进来磕头,道:“橙子无知,求奶奶开恩,别叫我们一家分离。我们做饭、梳头、铺床叠被、端茶倒水等活计都做得。”
    琳琅慢慢地道:“我倒是常施恩于人,只是偏有人拿我的规矩当耳旁风。”
    油旺家的连连磕头,道:“奴才们再也不敢了,自此以后必定本本分分地做活。”
    琳琅淡淡一笑,将橙子眼里的不服尽收眼底,道:“我却不信你们能改过自新呢!不过我也不会叫你们一家分离。”看着母女三人脸上的喜色,琳琅又道:“我身边做细活的丫头已经够了,可巧赵叔说那几亩地缺人耕种,你们一家就过去罢,跟着赵叔侍弄我那几亩菜地。”
    说罢,不理三人惨白的脸色,便断喝一声,道:“毛大家的,叫你男人送他们去乡下!”
    又叫柴旺和米旺交替上夜看门。
    如此一理,下剩三家人胆战心惊,越发不敢逾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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