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贾母一干人离去, 琳琅方回来看着众人收拾, 封了二十两银子给八珍楼的彭厨子,又赏了蒋玉菡送来供她使唤的下人,半日才妥当。
    翠儿看着缺了一角的的牡丹花丛, 道:“可惜了,一下子少了四株。”
    琳琅道:“也没什么可惜, 若真当它正经千金难得的东西,岂不是心痛死?”
    翠儿想了想, 也笑了, 道:“正是。秦相公送奶奶这么多牡丹花儿,也没见心痛,奶奶转手送人, 更加不心痛了。秦相公怎么就有这么多花儿呢?”
    彼时彭厨子等人皆已告辞, 琳琅松了一口气,打发蒋家下人回去, 正想着如今应酬越发多了, 须得再买两房使唤的下人,听了翠儿的话,笑道:“秦大哥除了侍花弄草也无事可干,他最喜牡丹,且非名种不要, 如今他建于城郊的牡丹园子在京城内外首屈一指,怕连王府都比不得,说咱们家里花草太少, 去年方匀了三五十株给我。”
    一面说,一面往屋里走去,忙了一天,着实累着了。
    时至如今,秦隽已渐渐开始出入京城了,不似当今初登基时那般小心翼翼,但一年中仍有三百天住在城郊的牡丹园子里。他性子原本孤傲,每回进城,也无可去处,并不与人结交,也不入王府,只在蒋玉菡那里住,连琳琅曾借来摆酒还席的别业都不曾去。
    也亏得他一开始便避开,后来又不大出现,不然此时指不定早已一杯毒酒了事。
    琳琅每每想到他,便暗暗叹息,幸而他从前积攒了不少财物,如今生活还算宽裕,又有蒋玉菡十分孝敬,倒不似其他戏子年老色衰时落魄无依。
    次日贾母还席,果然是凤姐出了银子治酒席,琳琅去吃了酒。
    宴后更衣,在王夫人房里说话,王夫人道:“昨儿回来,偏叫老爷瞧见了那两盆牡丹,恼恨得很,险些要打宝玉,幸亏老太太拦住了,说是老太太要的,老爷才没话说。”
    琳琅一怔,忙道:“竟是我的不是了,不该给宝二爷那花儿。”
    王夫人笑道:“你送千金难得的花儿,是你的好处,怎么反因此怪你?没这个理儿。老爷处处瞧宝玉不顺眼,恼他罢了,又问是谁给的,我说你是送的,不想老爷又说我们占了你的便宜,说那花儿极难得,门下的清客相公都想问宝玉借去赏玩呢!唉,也不能怪宝玉怕老爷,从小到大,何曾给过宝玉一个好脸色?娘娘省亲,宝玉做的那样好诗,老爷还不满意呢!”
    琳琅道:“宝玉也该老爷狠狠管一管了,常日在内帏里厮混,到底想怎么样呢?幼时还罢了,如今毕竟都大了,这样人家公子,纵然不愿意读书科举,好歹知道些世事辛苦。”
    王夫人不觉眼中含泪,叹道:“我哪里不知道管教孩子?你也知道珠儿从小如何日夜苦读的,我何曾叫他松快过?只是他读书熬坏了身子,如今越发不敢逼宝玉了,况老太太还溺爱着,我哪里说得上话?如今只想给宝玉寻个知晓世事能劝得他读书上进的媳妇。”
    琳琅知道她说的是宝钗,满心想娶宝钗做媳妇,一则取中宝钗品格,二则亲上加亲,奈何贾母始终不允。说实话,论及抱负才气,世间罕有,宝玉未必配得上宝钗。
    若嫁给寻常官宦人家的读书人,有宝钗这般贤内助辅佐,说不定有朝一日能出将入相。
    如此一来,宝钗倒也能全了她的青云之志,做得一品夫人。
    在她沉默不语之时,王夫人问道:“你可有什么法子好叫我全了心愿?”
    琳琅忙笑道:“太太想必是有主意的,哪里需我想方设法?”
    王夫人听了一笑,拭掉脸上泪痕,不由得想起元春来,道:“是了,我倒是糊涂了。横竖我有了主意,且林姑娘和史大姑娘都已经有了人家,这样就很好,还愁什么?”
    又对琳琅笑道:“怕你还不知道罢?林姑娘已经定亲了,史大姑娘也有人家了。”
    琳琅道:“这可是大喜。”
    王夫人喜气盈腮,道:“可不是大喜。我想着,须得多多给林姑娘些东西做嫁妆,难为她定得这样早,又是极好的人家,人品才貌也相配,比我的宝玉强百倍。”
    一语未了,忽听窗外袭人惊道:“二爷,二爷你这是怎么了?”
    王夫人和琳琅闻声皆惊,金钏儿和玉钏儿在旁边也花容失色,忙打起帘子,王夫人和琳琅急急出去,只见院中小丫头早不知道跑到哪里去顽了,唯有宝玉立于窗外花下,紫涨了脸,一头汗,银红纱衫竟湿透了,呆呆傻傻,袭人在身边急得不行,拿着手帕给他拭汗。
    王夫人惊怒交集,骂道:“满院子里人都死绝了?二爷进来也不说一声?”
    又骂袭人道:“你陪着二爷来,怎么不吱声?”
    袭人一肚子委屈不敢分辨,只不住给宝玉拭汗。
    几个小丫头悄悄从墙角根儿蹭进来,手里拿着许多果子东西,闻言撒了一地,都跪倒哭道:“前头老太太赏菜赏果子这才去了一会子,并没有看到二爷来。”
    王夫人眼内几欲冒出火来,琳琅忙道:“太太先让宝玉进屋来,外头热,别晒着。”
    王夫人方道:“回头再找你们这些眼皮子浅的小蹄子们算账!”一面说,一面走到宝玉跟前,拉着他进屋坐下,又命人打扇,又心疼道:“我的儿,你这是怎么了?”
    宝玉一言不发,恍若不闻。
    无奈宝玉出汗事小,眼神竟呆了,口角边津液流出,皆无所觉,竟像是傻了一般,让他坐,他便坐着,让他躺着,他便躺着。见他这般模样,王夫人登时慌将起来,忙叫人拿着贾母的帖子去请太医,却并不敢回贾母,唯恐惊扰了她老人家。
    王夫人又急又燥,忙叫身边积年老嬷嬷上来,掐了掐宝玉的人中,指甲痕甚深,竟也不顶用,一时都急哭了。
    别人犹可,唯有宝玉乃是王夫人的心头肉,登时心胆俱裂,搂着宝玉放声大哭起来,一口一声我的心肝儿肉,满屋丫头都急得团团转,也不知道如何计较。
    琳琅知道宝玉是得知黛玉定亲,一时迷了心窍,不肯接受事实,但王夫人自然担忧过甚,遂打起精神来,分派道:“金钏儿,你打发个婆子去瞧瞧太医来了不曾。玉钏儿,你带小丫头去打热水。袭人,你去拿宝玉的衣裳好给他换。彩云、彩霞,你们带人收拾屋子,立了屏风,一时太医来了好诊脉。院子里的人一概不许去打搅老太太,等太医诊过再说。”
    几句话下去,屋里便有条不紊起来,各人领了一件事情去做,唯有王夫人哭声依旧。
    琳琅又解劝道:“太太且别忙着哭,必是宝玉听到林姑娘定亲的话。宝玉本来就是个实心实意的,素日和姐妹们一处长大,这会子忽然听到这样的消息,恐日后不能在一处顽,这才迷住了,并不是什么病,太太竟是想法儿安慰他要紧,回转过来便好了。”
    王夫人何尝不知道这个理儿?正欲开口,太医还未到,便听到贾母颤巍巍的声音道:“我的宝玉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呆了傻了,冷了手脚?”一面说,一面进来。
    王夫人一见贾母,慌忙起身,道:“老太太怎么来了?”
    一面说,一面又骂小丫头道:“叫你们不必打搅老太太,谁去说的?”
    底下丫头们皆战战兢兢,不敢言语。
    周赵两位姨娘躲在屋角根儿,同样蹑手蹑脚,不敢吱声。
    王夫人知道琳琅先前的吩咐,但贾母消息竟如此灵通,显然也有耳神心意在自己院里,只是此时此刻不是追究这件事的时候。
    贾母听了王夫人的话,啐道:“我的宝玉都成什么样儿了?亏你还想着瞒着我?”见到宝玉痴痴傻傻的模样,竟死了大半个,不觉搂着他心肝儿肉地叫唤着大哭起来。
    王夫人不敢回嘴,含泪道:“何曾瞒着老太太?只是天又热,怕搅了老太太清净。”
    谁知宝玉一见到贾母,忽然哎呀一声,哭出声儿来。
    众人一见,略略放下些心来。
    刚刚闻声进来的薛姨妈母女也都放心来,笑道:“这不回过神来了?并不妨事。”
    贾母搂着宝玉便朝王夫人兜头问道:“你和宝玉说了些什么?他成这样了?”
    王夫人实在不愿宝玉再被一个黛玉缠绵住了,一时想到以毒攻毒的法儿,狠了狠心,便道:“何曾说什么?正和琳琅说些家务事,提到林姑娘和史大姑娘定亲的时候,想着如何添妆,谁承想,偏叫这个实心实意的傻孩子听到了!”
    一听到“定亲”二字,宝玉登时满屋闹了起来,道:“了不得了!谁给林妹妹定亲的?快打出去,接林妹妹来,除了咱家,不许她到别家去!”
    听得黛玉已经定亲,满屋里众人惊讶者有之,欣喜者有之,怅然者有之。
    贾母忙道:“已经打出去了,没人给你妹妹定亲,你只管放心!”
    宝玉听了,哭道:“那我怎么听说林妹妹定亲了?快叫人接她去,也不知道她被逼着嫁给那些须眉浊物是何等不愿!好好的一株世外仙草,清净洁白的女儿,何必叫臭男人玷辱了!”
    贾母道:“没有的事儿,谁也没逼你妹妹,你太太说去接你妹妹呢,说定亲添妆的是你云妹妹,你听差了。”一面说,一面落下泪来,对王夫人说道:“这孩子太傻了些,素日姐妹情分好,你哄他做什么?日后不许人提起此事!”
    众人忙答应了,心里又笑又叹。
    一时宝玉眼珠子不错地看着众人,见到了宝钗湘云并三春袭人麝月晴雯皆围在身边,个个珠围翠绕,唯独不见黛玉,便又大哭道:“老太太哄我,林妹妹在哪呢?怎么不见?”
    贾母为难起来,忙道:“你林妹妹已经在来的路上了,明儿就到了。”
    正说着,回说太医来了,贾母忙命快请,王夫人、薛姨妈、琳琅并宝钗等皆避到屏风后,贾母上了年纪倒无妨,带着几个未留头的小丫头和婆子们守着宝玉。
    王夫人进来先请了贾母安,给宝玉诊了脉,少时便起身道:“世兄此系痰迷之症,乃急痛迷心所致,不过一时壅蔽,较诸痰迷而轻,不妨事,吃两剂药便可。”
    贾母闻言放下心来,道:“既如此,且请外面坐,开了药方,吃好了他,回头叫他亲自捧着我预备的谢礼给你磕头。若吃不好,打发人去拆了太医院的大堂!”
    王太医暗惊贾母口气,也素知荣国府有此能耐,只得躬身小心笑道:“一剂药便可。”
    一时,开了药方,叫人煎了药来给宝玉服下,果然较之先前安静了好些。
    琳琅见诸事尘埃落定,已将宝玉移到了睡下,也不好进打搅,只担忧地看了王夫人一眼,见王夫人回她一个不妨事的眼神,方告辞。
    贾母王夫人都担忧宝玉,叫李纨凤姐去做打点下人封口,只命鸳鸯金钏儿二人送她。
    途中鸳鸯不觉叹息道:“再这么下去,我瞧着明儿林姑娘即便嫁到京城来,也不敢来咱们家了。宝玉这个脾性,终究怎么好?竟是人人围着他不离开才行。亏得林姑娘回南方一二年了,若还在咱们家,叫那庄家晓得了,岂不是说林姑娘的不是?”
    琳琅也甚为忧心,同叹道:“却得看你的本事了,上下你周旋些,别叫那起子人说闲话,坏了林姑娘的名声,可不得了了。”
    金钏儿道:“倘或谁说,瞧我不回了太太打他们一顿撵出去!”
    琳琅素知贾家下人的能为,心知须得徐徐图之,缓缓告知黛玉,以免她万事不知,反落了一身不是。再者,凭林如海之性,黛玉林朗之灵,必定有妥当的法子了结此案。
    一面这么想着,一面有了主意,谁知才进家门,便见虎哥儿抓着一枝娇艳欲滴的红牡丹花儿在花丛里扑腾,经历过宝玉痰迷心窍闹腾一家子都不得安静的事儿,琳琅越发爱自己儿子聪明伶俐不惹事,喜得忙抱他入怀,问道:“你和太婆婆怎么来了?”
    虎哥儿把牡丹花儿往琳琅头上戴,奶声奶气地道:“想妈妈。”
    琳琅听了心甜如蜜,一面接了花儿簪在鬓边,映得俏脸生春,一面抱着他进了后院堂屋,果见杨奶奶正在吃果子。
    杨奶奶见到她,遂笑道:“听说你进宫了一回,看了东西,忙不迭就赶紧来了。”
    琳琅道:“也值得奶奶跑一趟?没的累了自己。”
    又问莫夫人好不好。
    杨奶奶笑道:“你干妈差不多快生了,你该回山上帮着料理两日。”
    琳琅笑道:“我算着日子呢,原说明儿就回去,谁承想奶奶今儿就来了。”
    杨奶奶听了,不觉笑道:“嗳哟,这可巧。我原想着你忙着应酬,指不定什么时候回去,这才来,谁知明儿就回去。既这么着,明儿一块回去,横竖我更喜欢山上清净。”
    琳琅笑叹道:“果然是山上清净。在这里,闹得我脑门疼,也静不下心做活,晚上还得用点子西洋药膏贴太阳穴。”
    杨奶奶道:“山上人朴实,不比京城里闹腾。”
    琳琅深以为然。
    晚间用过饭,在屋内逗着虎哥儿顽,琳琅忽又笑道:“天日渐热起来,可巧老圣人赏了纱罗,轻软厚密,明儿家去,我给奶奶做两身衣裳,夏天穿。”
    杨奶奶道:“你也做两身,虎哥儿也做。”
    琳琅道:“茜香罗色红,我和虎哥儿做,香云纱给奶奶和干妈、干爹做,流云百蝠花样的,颜色也古朴,也该给大哥做两身才是,穿着凉快,只不知道他们现在到哪儿了。”说着,不免流露出思念之色,心里算着他出征的路线。
    提到杨海,杨奶奶不觉十分思念,道:“这回往西北去,也不知道到了没有。”
    看着虎哥儿已在琳琅怀里睡得香甜,不禁感慨道:“幸亏虎头是个小子。”
    琳琅抱着虎哥儿的手紧了紧,默默无语。
    杨奶奶抬头时,眼里已经出现点点泪花,对琳琅道:“这些年,我一直想着,我们杨家积了什么福,能得你这样的媳妇。别瞧着咱们左邻右舍几千口子女人孩子,事实上和西山大营五万兵士一比,娶不到媳妇好多着呢!为什么娶不上媳妇?就是怕他们出征,一去不回。”
    瓦罐不离井口破,将军难免阵前亡。
    别说武官兵士个个有风险,便是主掌大军的将帅,也未必没有马失前蹄的时候。
    尤其是偶尔冲锋陷阵的时候,前锋选的皆是家中已有后的兵士,以免断了血脉,似杨海这般,家有娇妻幼儿,尚能奉养祖母,更是在前锋名单第一列。
    琳琅当然明白,淡淡一笑道:“奶奶快别这么说,能嫁进来,也是我的福分呢!我们在家里,让大哥没有后顾之忧,便是帮了他最大的忙。好歹有了虎哥儿。”
    杨奶奶含泪点了点头,满心感激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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