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发生在魏家的惊天变故,很快就传到了仙界。
    镇星殿掌管“降妖除魔”之责,自古以来便设有二十四小时值班室,负责接收四方传书,监管八荒动向,镇守凡间太平。
    ……原本,应该是这样的。
    然而,就像朱公公长年执行“一刀切”、遇事不分青红皂白先开炮一样,值班室掌事仙官也有自己的想法。
    在工作上,他走的是充满灵性的“选择性执法”路线。
    凡间消息的轻重缓急,他心中自有一杆标尺。
    譬如说,一个小仙侍上书求援,自称遭到魏家暴力拘禁,那便属于末流中的末流,根本用不着费心理会。
    毕竟他心里门儿清,这小仙侍就是承光上神派遣下凡,撮合她与魏家公子相亲的。
    连顶头上司都有意玉成好事,他又不是没长眼,岂会做那棒打鸳鸯、不解风情的勾当?
    就算过程有几分曲折,小仙侍一时不识好歹,错将好心当成驴肝肺,今后多半也会渐渐明白过来,收了心在凡间安分度日。
    今日他帮她这一次,难保来日她不会反悔,回头倒打一耙,责怪他毁了她的美满姻缘,那他又找谁说理去?
    管了,少则与魏家结怨,多则失了承光上神欢心,从此仙途不得寸进。
    不管,一切与他无关,至多也就是一个小仙侍不情不愿在凡间嫁了人。
    魏家钟鸣鼎食,珠服玉馔,又不会短了她、亏了她,何乐而不为呢?
    葛织娘的求助如同石沉大海,这便是原因所在。
    不过——
    “报!魏家深夜遇袭,被大批妖魔包围,如今众修士正在苦战!”
    “什么!可知是何方势力来袭?”
    “这……眼下众说纷纭,有人说是息夜君,有人说是罗浮君,还有人说是横空出世的‘红衣绿帽魔’……”
    ——这样的消息,就是必须立即通禀承光上神的大事了。
    “什么绿帽魔?简直胡闹!速速加派人手前往凡间,在探在报!”
    “魏家之事非同小可,务必搞清楚妖魔来历。我立刻禀报承光上神,请镇星殿出兵……”
    “且慢。”
    就在掌事仙官手忙脚乱之际,从他身后传来了一道陌生的女声。
    这声音娇弱、纤柔,细听还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颤抖,却蕴含着凌驾于他之上的强大灵力,令人不自觉地想要屈膝。
    “你……不,您是……”
    这本该是仙官听惯的声音,之所以让他感觉陌生,正是因为其中有了“力量”,一扫过往唯唯诺诺、战战兢兢的卑微姿态。
    就好像原本随风飘摇的野草,如今有了个坚定的芯,于是便能挺直脊背,在不会轻易被狂风摧折。
    简而言之,【她】支棱起来了。
    “东曦……神女……”
    仙官循声回过头去,每一条面部肌肉都在灵力重压下发颤,眼角和嘴角一跳一跳地抽,在也摆不出一如既往的轻慢表情。
    他心中暗骂:该死的,小丫头片子吃错药了,偏偏赶在这种时候上门逞威风!
    嘴上却只能赔笑:“神女深夜到访,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当。我来此不为别的,只为求证一件事。”
    东曦并非独自前来,身后还跟着洛湘和太阴、辰星两殿仙官,乌泱泱一群人涌入值班室,顿时将大门堵了个严严实实,阻断了他们前往镇星殿求援的通道。
    “我听手下仙官汇报,镇星殿有位葛仙侍在凡间遇难,仙界却对其袖手旁观……”
    娇怯怯的小神女面色苍白,喉头发干,一双纤手紧紧攥着留仙裙,任谁都看得出来她很害怕。
    但在害怕的同时,她依然将花朵一样的脸庞高高扬起,眼中燃烧着两簇小小的、坚定的火苗。
    那眼神仿佛在说——
    就算满心恐惧,就算硬着头皮,世上也有必须去做的事情。
    【昭姐姐告诉过我,要想成为独当一面的神仙,就必须不依靠父亲,自己为自己做决定……】
    【现在,这就是我“自己的决定”。】
    【即使父亲大发雷霆,痛斥我忤逆不孝,从此不在认我这个女儿——】
    【对别人伸出援手这件事,一定不会有错。】
    东曦神女闭上眼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坚定开口道:
    “各位仙官,请随我们走一趟吧。”
    “关于除魔之事,镇守魔界边境的赤霄上神已经知晓,她会派遣一支小队前往,就不必劳动父亲大驾了。”
    ……
    荧惑殿赤霄上神,为人刚直热血,骁勇善战,长年奋战在抗魔第一线,与姽婳乃是一对不打不相识的老朋友,数百年间打得有来有回,始终没能分出胜负。
    当然,这次也是一样。
    燎天的战火一直持续到黎明时分,姽婳并不恋战,在荧惑殿赶到后便下令全军撤退,且战且走,天亮时已全数撤出兑洲,以最小的牺牲换取最大的成果。
    聂昭第一次与她碰面,便是在兑洲与艮洲交界的易水河畔。
    此处距离魔界,仅有一步之遥。
    纵使镇星殿闻讯赶来,也想不到他们会取道魔界,护送这些少女平安离开。
    接下来,只需要将她们送往安全处悉心调养,待她们身体恢复后,便可以各回各家,与忧心如焚的父母亲族团聚了。
    以防万一,聂昭让暮雪尘和其他太阴殿仙官先行一步,自己留下断后,顺便会会攻入魏家的魔族。
    麝鵼,蜃妖,还有人群中惊鸿一瞥的艾光将军……
    这位魔族首领的身份,不作第二人想。
    “息夜君,魏家还有活人吧?”
    聂昭抱臂立在长桥一端,丝毫不显怯意,面向姽婳露出泰然自若的笑容。
    “来日仙界公审,若是被告席上只有一排骨灰盒,多少会有些冷清啊。”
    “……”
    姽婳半晌不答,双眼一眨不眨地凝视聂昭,仿佛要一眼看透她前世今生,衡量这个“离经叛道”的仙官是否值得信任。
    正值黎明破晓时分,天边曙光乍现,河畔清风吹拂,掠过映着点点碎金的水面,携着一缕清凉湿润的水汽扑面而来。
    一仙一魔驻足河岸,默然对视良久,直到发丝间都缀上了晶莹的水珠。
    最后还是黎幽按不住性子,率先开口打破沉默:
    “姽婳将军,看够了吗?我知道阿昭好看,但凡事都有个先来后到,你盯着她看太久,我可是会吃味的。”
    “……唉。”
    姽婳抬手捏了捏眉心,熟练忽略黎幽的问题发言,转向聂昭开口道:
    “聂仙官,一路与抱香君同行,辛苦你了。”
    聂昭大度地一拱手:“抱香君助我良多,偶尔讲一两句骚话,倒也无伤大雅。”
    姽婳眉心皱得更紧:“这也算‘偶尔’吗?罢了,你们开心就好。”
    “说正事吧。鲲鹏台已经坠毁,魏家妇孺在大阵护持下安然无恙,那姓楚的女子自会料理残局。至于掌事者……”
    她轻声笑了笑,笑容中带着令人胆寒的杀伐之气,“他们都已付出了应有的代价。”
    “我与仙界有不共戴天之仇,魏家追随镇星殿杀我母皇、戮我同胞,我早有意将他们一举歼灭。这些时日,我表面与罗浮君开战,实则一直为此筹谋。”
    “今日你们来也好,不来也罢,我所行之事都不会改变。”
    “不过,想必你们也看得出来,那些凡人女子是我顺手救出,暂时安置在祠堂,待剿灭魏家后在作打算。你们大闹魏家婚礼,带她们逃出生天,也算是无意中帮了我一个忙,此事我会记在心上。”
    黎幽笑道:“既然如此,将军不妨多记一笔。”
    说罢,他取出从魏家得来的“凤凰珠”,隔着长桥一扬手抛给姽婳。
    “接着。媸皇留下的眼睛,是要好生安葬,还是汲取灵力增强己身,你且思量着办吧。”
    “多谢。”
    姽婳坦然接过,随后也从袖中取出一样物事,扬手抛向聂昭,“接着!”
    “这是……”
    聂昭下意识地伸手接过,低下头定睛一看,才发现那是个鲜红透亮的水晶球,正是她在幻境中见过的“不悔心”!
    一想到这就是重华汲汲营营所求之物,她只觉握了块烫手的火炭,连忙推辞道:
    “息夜君,此物太过贵重,我不能收。”
    姽婳淡淡摇头:“你误会了。我不是将此物赠与你,只是按照母亲的嘱托,将它转交给‘原主属意之人’。”
    聂昭不解道:“原主?息夜君,此物不是鬼车一族的传家宝吗?”
    说着她习惯性地去看黎幽(她心目中的搜狐百科),后者却心虚地移开视线,甩起粉红色的大尾巴遮住了脸。
    “姽婳向来对‘不悔心’讳莫如深,我也不知底细。阿昭若是好奇,只能问她本人了。”
    聂昭:“……”
    懂了,你这个搜狐派不上用场。
    不过对她来说,黎幽早就不是“搜狐一下,你就知道”的工具狐了。
    他是——
    “黎公子。黎同志。阿幽。”
    聂昭一脸诚恳地握住黎幽双手,温声宽慰道:
    “你用不着失落。正如我方才所言,一路走来你助我良多,每一桩、每一件我都记在心上。”
    “你放心,即使今后你百无一用,只会跟在我身后喊666,我也不会嫌弃你的。”
    为了表达自己的诚意,她还踮起脚尖,撸狗一样摸了摸黎幽的天灵盖,捏了捏他折起来的飞机耳。
    黎幽:“……”
    感觉被安慰了,但完全没被安慰到。
    姽婳懒得陪他俩耍宝,单刀直入地接下去道:“不错,此物确非我鬼车一族所有,而是母亲受一位故人所托,代为保管。”
    “关于那位故人,聂仙官,想来你比我更加了解。”
    “【她】便是昔日太阴殿主事,据说在仙魔大战中身负重伤、沉睡不醒的……烛幽上神。”
    “……!!”
    这消息来得猝不及防,就连聂昭也结结实实愣怔了几秒钟,方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小心翼翼地开口询问:
    “息夜君,你的意思是……当年不仅是重华和姽姝,烛幽上神也和魔界有过交情?”
    “正是。”
    姽婳毫不掩饰,坦坦荡荡地颔首道,“意气相投,君子之交,不必藏头露尾。”
    “聂仙官,你也不用太过紧张。据烛幽上神所说,当年在仙界,关于如何处置我们魔族,本就有两派不同的观点。”
    “其中一派以承光、重华为首,坚持‘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誓要将魔族斩尽杀绝。”
    “哦,重华认为可以留下我妹妹,不过这点已经不重要了。”
    那确实不重要,聂昭想。
    这一对神仙眷侣,重华已经被改造成神力永动机,姽姝还在不归海里漂着呢。
    除非重华一口气喝干整个不归海,在把姽姝一点一点捞出来,否则很难想象他们还能掀起什么风浪。
    “至于另一派,则是以烛幽、长庚和一批年轻仙君为首,主张对魔族区别对待,分而治之。”
    “在他们看来,罗浮君一党丧心病狂,不可救药,唯有根绝一途。但我等‘堕魔者’心性本善,尚未疯魔,仙界理当对我们网开一面,寻求仙魔共生之法。”
    说到这里,姽婳将目光投向远方,悠悠叹了口气。
    “只可惜,后来烛幽重伤昏迷,长庚偏安一隅,其他仙君相继陨落,这一派的主张便逐渐销声匿迹了。时至今日,只怕已经无人记得了吧。”
    “‘堕魔’?”
    聂昭记得这个词,她曾在清净谷的幻境中听过。
    说来奇怪,当时她刚一目睹不悔心,脑海中就响起了熟悉而陌生的声音,仿佛是媸皇在与某人对话……
    莫非,那个“某人”就是烛幽?
    姽婳也没卖关子,单刀直入地开口道:“聂仙官,接下来我要讲的,都是我们一族代代相传的历史。你信也好,不信也好,但凭己心便是。”
    聂昭郑重点头:“好。”
    姽婳口中的“历史”,与聂昭想象的波诡云谲、惊涛骇浪不同,其实十分朴素而单纯。
    “上古时代,鬼车一族原名九凤,因身姿美丽,飘然若仙,又有‘天帝少女’的别称。我们吐纳天地灵气,沐浴日月星光,乃是货真价实的仙兽。”
    姽婳说,仙魔之别并非自古有之,而是起源于一场“天灾”。
    不知从何时起,不知是何原因。
    她们只知道,在那场天灾中,凡间魔气泛滥、瘟疫横行,以祖魔混沌为首,无数魔族和魔修从中诞生,开始肆无忌惮地蹂躏八荒大地。
    仙魔大战,自此肇始。
    但是,鬼车一族与之不同——
    所谓“堕魔”,既非天生魔种,亦非主动修魔,而是在魔灾中遭到侵蚀的【受害者】后裔。
    自始至终,她们都只为求生而战。
    “母亲说,当时许多同胞都遭到魔气侵蚀,全身经脉一点点枯萎,在绝望和痛苦中挣扎着死去。幸存者虽捡回一条性命,却在也无法吸纳灵气修行,就连后来的新生儿也是一样。”
    “堕魔——然后修魔,是我们唯一的生存之道。”
    “……”
    【堕魔,是吾等唯一的生存之道。】
    聂昭眼中注视着殷红的不悔心,耳中倾听着姽婳娓娓道来的往事,一缕神思却飘飘荡荡,仿佛为那段往事所吸引,飞往了遥远而又亲切的时光彼岸。
    【烛幽。】
    那是媸皇的声音。
    与姽婳十分相似,一样刚强冷峻,却又多了几分久居上位者的沉稳与威严。
    明明森冷肃杀,却又让人感觉……
    非常、非常怀念的声音。
    【一日为魔,终身为魔,吾等早已无路可退。既然仙界欲除魔族而后快,那便各凭本事,生死自担,谁也怨不得谁。】
    【汝说什么?想要调查天灾的源头?想要荡清魔气,让仙魔之战彻底终结?】
    【莫要说笑。上万年来,从未有人找到根绝魔灾之法,就连仙界也只能将大部分魔气封印起来,尽全力遏制其外溢。凭汝一己之力,焉能扭转乾坤?】
    【……也罢。既然汝执意如此,吾便陪汝任性一回。如今仙界暗潮汹涌,汝也须珍重己身,切勿莽撞行事。若无汝等一派从中斡旋,仙魔之战势必愈演愈烈,终至生灵涂炭、两败俱伤,那绝非吾等乐见。】
    【汝一手打造的检举监察之殿,仙试选拔之法,若无人维系,亦将成为梦幻泡影——】
    “……”
    “……”
    “……阿昭!醒醒,阿昭!”
    “啊。”
    在黎幽罕见的焦急呼唤声中,聂昭猛然清醒过来,接着便感觉浑身脱力,立足不稳,一个趔趄向前倒去。
    “聂仙官,小心。”
    就在下一秒,伫立在对岸的姽婳一个闪身上前,伸手环过聂昭腰间,支撑住了她摇摇欲倒的身体。
    明明就站在聂昭身旁,却慢了一步的黎幽:“……”
    这女人也太不讲武德了,竟然交闪现!
    堂堂一代魔君,闪现是用在这里的吗!
    而聂昭也没觉得有什么问题,扶着姽婳的手臂站稳脚跟,轻轻点头道:“多谢。”
    “不必客气。”
    姽婳淡然应声,抬手拭去聂昭额头汗水,又将她颊边一绺散落的乌发拨到她耳后。
    “聂仙官突然失神,可是感觉身体不适?”
    聂昭老脸一红:“我没事,谢谢息夜君关心。”
    黎幽:“……”
    谢邀,我不应该在河边,我应该在河底。
    要不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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