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头上的赫图阿拉,虽然已迎来春耕,但到了申时,太阳一偏西,寒气还是汩汩袭来。
    花甲之年的努尔哈赤,拒绝了皇太极请他先去炕屋暂歇的恳求,只在奴才们搬出来的铺了熊皮的椅子上坐下。
    “本汗哪里都不去,皇太极,你和岳讬也是,就站在我眼面前,还有你们各自的侍从。若少了一人,本汗就撤了你们的旗主之位。”
    在场诸人都明白,努尔哈赤是真的动怒了,同时又保持着头狼的戒心与章法——禁绝任何人有出去和佟家通气的可能。
    “都在这个院子里待着,等着听佟喜玉和佟丰年,怎么唱一出。”努尔哈赤铁青着脸说道。
    穆枣花和吉兰泰,仍是跪在地上。
    看到女主人的身形有些摇晃时,吉兰泰想去扶她,被她一把甩开。
    “大汗面前不可失仪。”穆枣花肃然道,修正了跪姿。
    岳讬已经竭力掩饰,目光仍不由地扫过穆枣花倔强的背影。
    他十分确信自己在这一刻的真实心思,那便是,顶好佟喜玉和佟丰年,换铜铸钱是真的,令大汗的怒火尽数转移到佟家身上,枣花的罪责便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了。
    但还有一点,若是大汗疑心穆枣花自己演戏、劫了自己的铜呢?那他,可有什么法子为穆枣花申辩呢?
    岳讬为穆枣花接下来的境遇发愁之际,在权贵者们的身后,黑压压趴着的一片工匠里,纪小弟,也在琢磨被他哥哥赞不绝口的“枣花主子”。
    以及,阿雪。
    阿雪昨日给他送鞋,似乎为了掩饰羞赧,说了许多纪先生在三贝勒那边造炮的情形,又带着小鹿般的好奇溜达。因她是乌拉那拉大福晋的小厮领过来的,工匠们并未呵斥她,最多只是带着猎奇的眼光,看她与纪小弟唠嗑。
    然而就是那么巧,今日大汗和贝勒们,就押着“枣花主子”过来了……
    纪小弟是做泥范的,并非负责冶炼的匠头,不会因知情不报而受责罚,所以他并未吓得六神无主,脑子反倒比平常转得更快了些。
    枣花主子,是不是,设了个套,想整佟家?若是那样,就太好了。
    佟丰年虽也是汉人,对他们却凶狠刻薄,动辄打骂乃是家常便饭。
    纪小弟对阿雪十二分的中意,若阿雪真是枣花主子得力的帮手,佟丰年又被整垮的话,自己岂非有机会和哥哥一样,跟着“枣花主子”干?
    岳讬和纪小弟殊途同归的念头,没有转太久,新的审问,开场了。
    面如土色的佟丰年,和他满面仓惶的姑姑佟喜玉,被努尔哈赤的侍卫们先后带了进来。
    领头的侍卫禀报道:“大汗,佟额驸的兵器房里,搜到了铸铜钱的泥范,和此处倭铜一个模样的铜块,差不多有三成。但是,地窖里,还有成箱的铜钱。奴才拷打了匠人,他们说,去岁初秋,就开始铸铜钱了,用的也是紫红的铜块。奴才将泥范、铜块、铜钱,都带回了一些,余下的派人守着。”
    努尔哈赤站起来,走到物证前。
    岳讬毫无迟滞地跟上,俯身验看。
    “大汗,铜块确是倭铜,铜钱瞧着,也比咱们常见的明国铜钱,看着亮不少。”
    努尔哈赤点点头,踱步到佟丰年跟前:“额驸啊,你挺能耐的,已经在四贝勒的眼皮子底下,做了那么久的手脚啦?”
    佟丰年听着头顶那把阴沉的声音,还没开始发抖,就被疾步上前的皇太极,一脚踹翻。
    “狗奴才,怪不得小铜炮总是出不来,原来是你们佟家搞的鬼。”
    委顿在地的佟丰年,听到“你们佟家”四个字,于极度惊恐之外,好像霎那间意识到救命稻草在何处。
    他忙一骨碌爬起来,趴回努尔哈赤和皇太极脚边:“大汗,四贝勒,此前一浇铸小铜炮就裂开,不是因为没用倭铜,而是因为工匠们还没掌握到失蜡法的门道。奴才地窖里的那些钱,不是用四贝勒炮场里换出去的铜铸的,是,是……”
    佟丰年在接连几个“是”之后,终于将心一横,大声道:“是我姑姑的家丁扮成马贼,半道劫了穆枣花的倭铜来的!”
    “佟丰年,你放屁!”佟喜玉如母豹子被兽夹夹住脚般,嚎叫起来,“那些铜,是老娘凭着从前在明国的人脉,从私港买来的!”
    “私港?哪个私港?”岳讬冷冷地开口,“佟喜玉,你们佟家,一直跑的抚顺开铁到张家口,哪来的海港能通倭国?”
    “是啊是啊,她的紫铜,就是从穆枣花那里劫的,”佟丰年此际一门心思要把死罪推到姑姑身上,忙接过岳讬的话,“至于奴才,奴才是被佟喜玉逼着铸钱的,因,因为奴才一时糊涂,与她府里的婢子有染,得了个儿子。佟喜玉说,奴才若对她惟命是从,她就帮奴才养着这脉骨血,若不顺着她,她就去告诉娜玛格格,格格必然不会让娃儿活下来。呜呜呜……”
    佟丰年说到此处,为了保命,哪里还顾得一个大老爷们的体面,大哭起来,一面又锤着地,上气不接下气道:“大汗,贝勒,奴才今年三十了,终于有了点骨血,奴才实在是舍不得那娃儿啊!”
    不远处的穆枣花,盯着嚎啕的佟丰年和梗着脖子咒骂抵赖的佟喜玉,感到前所未有的痛快。
    这两个害死吴公子的畜生,此刻比为了抢骨头而厮打在一处的野狗,还互咬得厉害。
    但穆枣花,立刻意识到自己绝不应只是在心里默默庆贺。
    她于是也扑过去,扯住佟喜玉,怒斥道:“佟喜玉,你妒忌我一个孤苦伶仃的归顺汉女,竟能凭本事给大汗、给咱大金办好差事。亏我还把你当作愿为大汗分忧的好奴才,头一个想到,向你求助。你,你这堪比蛇蝎的毒妇!”
    佟喜玉推搡着穆枣花,嗓音尖利:“谁把你个尼堪狗放在眼里了!你自己和吉兰泰结了仇,她才……”
    佟喜玉倏地打住,看着过来帮主子扑打自己的吉兰泰。
    吉兰泰……李贵……
    莫非,自己是掉进了穆枣花诱捕的陷阱里?
    但眼下她又怎好当众指认吉兰泰,那岂非,也直接承认了是她佟喜玉劫的铜?
    不过,当包括老李和李贵在内的几个得力家丁被押进来、魂飞魄散地招供时,佟喜玉承不承认,都不重要了。
    她此番,已非黄泥巴糊裤裆、说不清是不是屎了,而是亲疏远近的所有人,都指着铁板钉钉的屎,告诉努尔哈赤,这屎,是她拉的。
    佟丰年还没忘记去努尔哈赤跟前补上最后一句:“她看到倭铜铸钱那么好,就连四贝勒场子里的铜也惦记上了,说反正后头可以用穆枣花再买的倭铜来补。”
    努尔哈赤盯着佟丰年:“造铜钱,比攻城拔寨还急,你们要做什么营生?”
    “回大汗,不是我们,就只是佟喜玉,她要把钱投去张家口,利滚利。因为她说,家财留在大金,只会被我阿玛拿去扩建乌真超哈,我阿玛从大汗这里讨的恩赏,又没她的份!”
    “好!好哇!”努尔哈赤突然喝了几声带着讥讽的彩,“佟家不愧是世代经商,算盘打得真好。”
    佟喜玉再次扑到努尔哈赤脚下,困兽犹斗:“大汗,大汗,这些都是穆枣花设的局。她让她的奴才勾引我的人,一点点带着我们上套。”
    吉兰泰哭起来:“你瞎说,明明是李贵来招惹我。我怕主子为了护我,惹恼了你,就没和她抱怨,我自个儿忍了。什么局不局的,你现在就是疯狗乱咬,为了活命,给我主子栽赃!”
    “你这奴才住口,”努尔哈赤打断吉兰泰,指着佟喜玉道,“就算穆枣花设个套,你但凡像你哥哥那样,心里惦记着我大金早些造出明国那样的火器,会去上套吗?会去劫铜铸钱吗?会贪心不足,还要撺掇着你侄儿来薅四贝勒这里的铜吗?岳讬,那边候着的是谁?”
    “大汗,是佟养性。”
    “让他过来。”
    佟养性缩着肩膀进院,向努尔哈赤行单膝跪礼,不敢起身。
    “施吾理额驸,”努尔哈赤仍用封号称呼佟养性,“本汗已查明,佟喜玉和佟丰年,劫掠和偷盗我大金铸炮的铜,与叛国无异。额驸,你有好几个儿子吧?”
    佟养性惶恐地喏喏。
    “那不怕断了血脉。”
    佟喜玉和佟丰年听清这句后,终于瘫软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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