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尔哈赤命令代善尽快部署,至迟在二月头上,就要凑出第一批三个牛录的正红旗人口,往会宁去。
    又说了一阵科尔沁等几个投向后金的蒙古部落的情形,点出三四个小贝勒,与蒙古台吉的女儿妹妹们联姻,进一步加固和科尔沁的共存关系,将来夹击明朝在辽北的几个军事卫所堡垒。
    议事完毕,努尔哈赤便回阿巴亥的房里去歇着。
    那一群各怀鬼胎的儿子孙子们,也鱼贯离开汗宫大衙门。
    莽古尔泰的胞弟,正蓝旗小贝勒德格类,见穆枣花跟着岳讬往户部的办事公房走,沉着脸上去问道:“你,不去府里看看我哥?”
    穆枣花道:“我明日正好要去府里看工匠们的蜡模。”
    德格类登时火了:“怎么,你现在是大忙人,我哥就算病了,你还得顺道得空,才愿意去瞧瞧?”
    穆枣花蹙眉,看一眼周遭的大小旗主们,压着嗓子好言道:“三贝勒身子不舒坦,我能不急么?可是,他现在榻前,大福晋和几个侧福晋肯定都围着伺候呢,我去算什么?再者,此际才过午初,我得在户部上值,否则,岂不是白领你们大金的俸禄,辜负了大汗对我的特恩?”
    德格类语噎。
    他避开穆枣花的注视,目光转向间,却看到前头的岳讬也放慢了脚步。
    穆枣花丢下一句“我有我的难处、我还有尚书贝勒管着”,就匆匆往岳讬那里走。
    德格类还想说什么,皇太极在后面唤他:“十弟,我旗里的奴才挖到了一支老参,你拿去给三贝勒补补。”
    德格勒忙转身,招呼侍从去接过人参,一面施礼道:“多谢八哥。”
    德格类与皇太极的关系,近年未因莽古尔泰的影响而变差,相反,他甚至暗暗羡慕那些跟皇太极亲近的弟弟或者侄儿们,能从皇太极那里学到智谋,也更受大汗器重。
    皇太极此刻,面色和煦,自然地与德格类并肩而行,口吻谆谆道:“日子过得真快,三贝勒眼看就奔着四十去了,身子骨毕竟不如年轻时候,我也是一样。好在,德格类,正蓝旗还有你。阿玛和我说了好几次,你打鹅毛城的功绩。”
    德格类露出惊喜:“真的?”
    “我诓你作甚,”皇太极笑了,“你自己难道没数?你打小就得阿玛宠爱,不然,穆枣花把你从明军手里就出来,阿玛能这般重用她?”
    德格类道:“那,还因为,这个尼堪妇人,确实挺能干的。”
    皇太极轻轻地“哦”一声,很快,在德格类的面色转为醒悟过来的尴尬之前,就接茬道:“对,阿玛何等英明,识人的眼力,自也没说的。穆枣花在户部,出了不少好点子,也是给你们正蓝旗长脸。”
    见德格类报以沉默,皇太极又作了愿授机宜的诚挚之色道:“对了,阿玛瞧着户部有模有样,没准还要再设个兵部。德格类,你比岳讬长一辈,又在草原和宽甸打过好几回仗了,八哥我估摸着,阿玛会让你做兵部尚书。”
    德格类困惑道:“八哥,户部尚书,是给咱大金弄粮食,兵部尚书,是干嘛的?”
    “奉大汗之命,调遣兵力的呀。咱大金要占的地方,肯定会越来越多,我与阿玛说了,靠大贝勒值月的法子,不太成。你且想想,当初咱在抚顺栽了跟头,哪里真是因为一个小小的尼堪商妇探去些咱的兵力?事后琢磨琢磨,还是明国朝廷兵部来人到辽东,指挥得法。戚家军和与我对阵的川蛮子,若不是明国的兵部下令,怎么可能过来给辽东的汉人守城。”
    德格类似有所悟地点头。
    这正是他暗暗崇拜四贝勒皇太极的原因。
    他何曾能看清,皇太极要逐渐用另一套权力架构来消弭其他三大贝勒决策权,他唯有感慨,莽古尔泰只对杀戮明军和抢东西有兴趣,而皇太极,却并不一味自大地将敌人看作肥羊,还经常去刺探、去模仿。
    “老十,你莫嫌八哥啰嗦,”皇太极拍拍德格类的肩膀,“岳讬虽是你侄儿,你莫和他身份,也就比你小一两岁,你和他学学怎么做尚书。再者,多挑起你们正蓝旗的担子,积攒军功,你正是能打的时候。”
    “嗯,我明白的,八哥放心。”
    皇太极走远后,德格类出神片刻,才提步往汗王井东边莽古尔泰的府邸,慢慢地走。
    向岳讬学?
    德格类想到那个和枣花一起消失在户部值房的背影,就觉得膈应。
    但是,皇太极最后那句话,却令德格类颇有些憧憬起来。
    皇太极提及抚顺之战的往事,他德格类又何尝没有在脑海中复盘过滦河之战?
    那一次,倘使莽古尔泰的精兵都在他德格类的手里,就算明国人使诈设套,他德格类也不至于输得如此狼狈。
    一炷香后,德格类走进莽古尔泰的屋子,看到同胞哥哥比夏月里瘦削不少、竟至于现出老态的面庞时,耳边再次响起皇太极的鼓舞之语:
    正蓝旗的担子,能打的年纪。
    ……
    笔帖式夏文明,走进户部值房。
    春末,夏文明在鹅毛城,为了保护守城千户的全尸,差点被自己的明国同胞也砸死。
    穆枣花和岳讬救了他,又实践对他的诺言,出人掩埋了战死明军的尸体后,满身沉郁彷徨之气的夏文明,没有留在鹅毛城,而是接受了穆枣花的劝降,来到赫图阿拉,成为后金政权迫切需要的文书吏员“笔帖式”,平日里和其他人数有限的满汉笔帖式一样,起草行文简单的各种政令,或者记录后金内政外伐的大事。
    今日,夏文明向岳讬呈上一份满汉双语的贩货契纸,将作为各旗旗主垄断下的内外贸易的统一范本。
    岳讬作为后金贵族里,凤毛麟角的能看懂双语的人,快速浏览一遍,点头道:“你这奴才,满文学得倒挺快。”
    一旁的穆枣花道:“夏先生本就是读书人,读书人,只要用心,学什么都快。”
    岳讬垂着的眼帘微抬。
    已经十分熟悉穆枣花语气习惯的岳讬,听出她在强调“先生”二字。
    岳讬随和地一笑,改了称谓:“夏先生家里,粮食够么?”
    夏文明淡淡地吐出一个字:“够。”
    岳讬挥挥手,示意夏文明退下。
    “你们明国人,是不是特别不爱听‘奴才’两个字?”岳讬提笔,一面改动契纸上的几个满文,一面和声问道。
    穆枣花道:“也分人。佟家就不会觉得膈应,我,还不太成,想来夏先生更是。所以,我得顾及他的面子。”
    岳讬停住笔:“不是什么大事,你今后,在我跟前,也不必自称奴才。”
    穆枣花已渐渐摸出拿捏这个后金鲜有的心思细腻者的门道。
    不让这份暧昧稀释的节奏,并非仍以奴才的姿态去谢恩他的体恤,而是呈现一种抛弃尊卑的肆意。
    在这分明是办公的衙署里,表达自己有些越界的关切。
    甚至,可以以退为进,显露自己收起锋芒、温柔相处的另一面。
    郑夫人说过,其实,男人多少都吃这一套,鞑子男人亦不会例外。
    “贝勒爷这次去会宁弄粮食,立下大功,却也累得够呛,怎地不在府里歇歇,陪陪福晋和小阿哥?”
    “三贝勒病了,你不也没去探望,还在这里盯着夏文明写契纸么?”
    岳讬脱口而出,但以他的心性,很快咂摸出,这个反应,虽真,却不妥,很不妥。
    穆枣花嘴角划过一丝苦意,答案的版本自然与给到德格类的大相径庭。
    “正因他病了,我才更不能去,惹他不高兴,岂非雪上加霜。”
    岳讬的眼睛,仍望向门外。亮堂堂的雪地上,各旗的牛录额真来领户部的牌子,凭着牌子,才能去城南的粮仓里换粮食。
    外人看来,值房里的尚书与额真,隔得老远,在唠叨公事。
    而实际上,岳讬沉吟须臾后,柔声问:“怎么了?心里有不痛快,说出来。”
    “是我不好,我来赫图阿拉,分明是想,从此以后,就跟着三贝勒的。但,但没想到……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好像,仍希望,在外头呆着。”
    岳讬的目光终于投向坐在下首的妇人脸上:“你怕他的几个福晋,为难你?因你是明国人?”
    穆枣花摇头。
    “那是为什么?”
    穆枣花作出鼓起勇气的态度:“我喜欢给大金张罗国务,看着匠人们做火炮的蜡模,去义州找朝鲜贩子,去索伦三部探勘商道,还有这一回,要不是造出的炮筒子炸膛,我真想和贝勒爷你一道,去看看会宁的情形,我原先在明国的老家,可会种地了。”
    岳讬微微抬着下巴颏,睥睨对方的假相下,是专注的聆听本质。
    末了,他几不可闻地轻哼一声,开口道:“你没什么错,给咱们大金出谋划策、四处奔走的志气,难道反而不如去伺候一个旗主的念头更体面?”
    穆枣花无奈道:“若三贝勒也这么想,就好了。”
    岳讬忽生烦闷:“枣花,你带神鸦膏了没?”
    “没带,不,是没有了,”穆枣花本来惘然的目光,变得清醒又坦诚,“贝勒爷,我最近一回从朝鲜人那里弄来的神鸦膏,都给了三贝勒,本想转卖一些去西边换粮食,三贝勒也不肯。不过,就算我还有,也不给你抽。三贝勒那边,我也和大福晋说了,让他少抽些。我自己抽神鸦膏,身子硬朗得很,但不知道三贝勒入秋后体虚,是不是因为神鸦膏。我担心,你们女真人,和我们明人,体质不同。我怕你抽多了,也会……”
    “瞎说,”岳讬不相信,却同时欣然于妇人那份担忧的心思,“没有就没有吧,我又不是催粮食的拨什库。”
    穆枣花站起来:“贝勒爷若没其他事吩咐,我下值了?”
    “嗯。”
    穆枣花戴上狗皮帽子,又转身对岳讬道:“今天我一时难受,说了些胡话,贝勒爷别当回事。”
    岳讬盯着她:“说出来,比憋在心里好。”
    穆枣花也报以微有愣怔的对视,但很快行了奴才的礼仪告退。
    离开值房后,做戏的妇人缓缓地呼吸着冰冷寒气,胸腔里的堵塞感,减轻不少。
    没什么,连佟家那个射杀吴公子的佟丰年,她都能平静地面对多次、不会冲动之下一刀捅过去,在岳讬跟前虚与委蛇,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穆枣花先回到家,拿上要的东西,才又踏着厚厚的积雪,往佟喜玉的宅子走去。
    佟喜玉正躺在烧得暖烘烘的炕上,舒服地吸着水烟。
    她虽即刻就让家奴把枣花引进屋里,却也并不坐起来,就这么懒洋洋地问:“额真大人来找我,何事?”
    穆枣花看看左右,欲言又止。
    佟喜玉让两个小丫鬟出去,只留下家丁头子,也是自己的姘头,老李。
    “现在可以说了吧,额真大人。”
    “佟姐姐,你喊我枣花就成,我穆枣花,从未不敬重佟姐姐的心思。”
    说着,穆枣花打开背着的大包袱,露出里头许多块黑乎乎的疙瘩。
    老李凑过去瞄了一眼,探询地问道:“这个,可是神鸦膏?”
    穆枣花点头:“就是孝敬三贝勒和大贝勒的那种。大汗平常吃的阿芙蓉汤,也是用它的壳子熬的。这些,都送给姐姐。”
    佟喜玉眼睛放光。
    她早就想尝尝这种女真最上层贵族享用的好东西了。
    “怎么这样客气?你可是遇到什么麻烦了,要求我?”佟喜玉好整以暇地看回穆枣花。
    “姐姐是敞亮人,我也不卖关子。我最近从会宁收的一批铜,半道被马贼抢了。造炮却耽误不得,姐姐可否匀我一些你们从西边弄来的铜,下回我再收了铜,马上还给你。”
    佟喜玉一龇龅牙,笑了:“怎么这样不当心?你不是亲自压阵的么?”
    穆枣花一副懊丧模样:“怪我轻信向导的忽悠,带人去附近河边收东珠,结果东珠没收到几颗,铜被抢了。也是见了鬼,怎么就这样巧。此前跑第一趟的时候,沿路都看过,太平得很。”
    佟喜玉心里简直像开了花。
    蠢货,什么马贼,你的那些铜块,现在已经变成我的铜钱,很快就能从抚顺一带的黑市换来丝布和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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