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人……”
    三道灵光卷起的雨丝将要落尽,郑提督瞥瞥黑衣僧,又抬眼看看头顶的阴云,神色有些疲惫。现在三灵已经尽数被姚国师回收,他终于可以看看这些法器都是些什么东西。
    吸走娥皇女英与白虎船灵的那枚轮中轮,现在正悬在当空,内外两圈铁轮仍然转动不休,在阳光下反射出雪亮亮的金属光泽。相比之下,它轮中的空间却反而看不真切。
    吸走朱雀船灵的东西周遭燃着重重火焰,火焰在顶处攒成一个细尖,就好像佛像后面的背光一般,中间包裹着一块赤红色的东西,看起来像是一枚巨卵。
    吸走玄武船灵的却是一枚巨大的玄冰,通体发黑,不知采自何处,在阳光之下也不消融,里面蛰伏着一个庞大的动物轮廓。
    与此同时,白虎船的高大船身虽然还停泊在沙滩旁,但是没有了船灵,那虎头船艏便好像一副雕塑般,失去了灵气。
    “西人经书所载的轮中之轮,上座佛国所述的千日之焰,还有极北冰海的万年冰心,每一个都难于捕捉,但只要降伏了这些神物,却都可以作为收纳船灵的绝佳容器。”姚国师的面色已经恢复如常,忍不住侃侃而谈,“无论这些灵兽本属胎卵湿化,还是鳞甲羽毛,都不在话下。光明神力,胜于日月;上下明澈,示现如是。这收取船灵的胜景,也可以算作百年难得一遇的祥瑞了。”
    姚国师显然是对这三样法器很是满意,但郑提督自觉对这类妖僧十分了解,什么异域的神物,在他看来多为托名附会、故弄玄虚之事。他伸出右手,抹掉自己锁骨下的一处血痕。
    他现在所思所想,除了燕帝取这数艘船灵是要做什么之外,剩下的就是青龙船的下落,眼前这妖僧又想要如何对付建文。但他与那些蛊惑帝王的教徒打交道多了,现下已经直觉这妖僧心中有一番自己的主意,至于这主意究竟是什么,连郑提督也猜不到——他尽心于人事,眼中哪里有过法术?
    姚国师见他盯着船灵不放,便看看日头,道:“老僧也是受陛下的旨意,才兴师动众,派兵力来岛上寻郑提督。先帝另有一冢之事不好教天下得知,老衲已派可靠人手代郑提督守陵。”
    言下之意很明显,是要请郑提督走了。
    郑提督本不想搭理他,听他这么一说,反而冷笑起来:“陛下以为把我软禁起来,这四海便能安宁几分么?”
    他心下忖度,这老僧不依不饶,想要脱身的代价太高。燕帝他是自年轻时就熟识的,虽然自己现在一无官职,二无兵权,但燕帝既然标榜不当即清剿他,他就有自信回京后不被定下死罪。
    姚国师见郑提督仍迟迟没有表态,便若无其事地“哦”了一声,又道:
    “我知道,换作平常,便是十个老僧也请不动您——只是老僧一时不知该怎么提起提督大人的兴趣。”
    他知道郑提督素来智勇双全,且在海外的实战经验太过丰富,真想要逃走却也没那么难,现在也只能先拿皇上的旨意压人。即便把这事定性为旧将叛逃,那也不过是成就了另一个破军,只要朝廷肯下力,总也能拿住——况且,郑提督也不是破军。
    他把手伸向四周,请郑提督远眺观看。
    此时漫山遍野走着的几乎全是手拿鱼皮袋的人,随处捡拾岛上的东西,却又不像是在寻找珍珠宝藏。还有的拿着准绳、规矩、罗盘,测绘起全岛的地理起伏,并铺开巨幅的纸张,在上面填着计里画方的舆图表。甚至还有一些同样装扮、人高马大的力士把一些破旧的屋宇拉塌。
    虽然在半年前的那次崩塌之后,佛岛之外漩涡、旋风的效力已经大为减小,也并非只有靠海沉木才能通过,但这座沉默千年的岛屿仍然算是孤悬海外,难以接近,是以朝廷自那以后并没有派人来找寻过。到现在派这位国师来勘探测绘,郑提督不知他们究竟是何用意。
    加之这姚国师一直绝口不提太子,让郑提督觉得此人不像胡大人、锦衣卫一般死死咬住建文的行踪不放,难道他们对建文本人的下落竟半点也不在意吗?
    只听姚国师缓缓道:
    “就在半个月前,海上发生了一件大事。前朝鹰灵船在浮山卫现身,还与北海水师发生了冲突,可惜被它逃了。”
    郑提督神色一凛。姚国师又缓缓道:“是以海中船灵纷纷躁动,看来这四海之内又要有大事发生了。”
    前朝的船?总不会与蒙古残部有关吧?郑提督正想着,姚国师的几个青衣手下用托盘捧着一套上衣、一副网巾走到两人身旁。郑提督浑然不怕有人趁机偷袭,张开了双臂,任由几个手下先用纱布扎上他的伤口,再为他穿衣戴帽。
    这是一身素色布衣,穿到郑提督身上还挺合适,不知他们是何时给自己准备的。网巾在额前绕好,束带一收,把散落的长发又重新扎了起来。
    正当
    此时,他远远地看到有个青衣人向姚国师招手,看形貌是个健硕的西人女子。姚国师点点头,道:“请郑提督稍作考虑,老衲去去就来。”也没有差手下看住他,就径直朝那个女下属走去了。
    两人在那边窃窃私语,姚国师沉吟不已。郑提督察言观色,觉得能让这老僧如此挂怀,定是什么极其重要的事,且有很大可能与青龙船有关。他又低头看看自己原本系着平安符的手腕,那里现在只剩下一道浅浅的灼痕。
    就在半年多以前,他还在追剿隐藏在军中的邪教徒,在佛岛鏖战异化的巨兽,当时也可谓意气风发,觉得一切还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后来隐居在佛岛,也颇过了一段云淡风轻的日子,对未来并无什么特别的期待。
    但是现在……郑提督抬起头,看见姚国师向那青衣人吩咐了几句什么话,青衣人领命走了。
    看着姚国笑眯眯地向自己迎来,郑提督从未如此清晰地感觉到,一个他从未见过的时代近在眼前。
    好在,现下是先脱身去找建文,还是先去面见皇帝,他心里已然有了计较。
    建文与七里、千岁从山路上走下。千岁一路拉着七里诉说刚才发生的事,建文则在一侧旁听,这姑娘说话也没什么高低起伏,他觉得如果当今燕帝有什么宣读连篇累牍的诰书的差事,那交给她一定不错。
    就这么听了一路,建文终于理出刚刚的头绪:
    原来,建文他们之前猜测这仙岛本身亦是蜃景,这事已然在水母岛的本相中得到验证。但本相中的经历并没有多长时间,只记得当时有一艘沉船竖立在当场,似乎昭示了千年前船只遭遇海难、引出一众仙民得以长生不老的故事,只是这故事的开头已经没人记得了。
    哈罗德自然是不相信人会长生不老的,他也知道建文由于自己的身世,对这事更是反感。是以哈罗德在建文走后,试图和百里波交流一番,想要套出船只出事的真相。
    百里波是惊魂稍定,那仙家气质已经荡然无存,精神很不沉稳。其间哈罗德又没头没脑地提出带千岁出岛的事,也不知道动了百里波心内的哪根筋,那家伙竟一跃而起,提出要与哈罗德决斗,来决定千岁的去留。千岁苦劝不下,这才来找两人帮忙。
    建文听千岁说到这里,插嘴道:“喂,事情不是这样算的吧?你自己愿意出岛便出,不愿出岛便不出,跟他们两人全没有关系。”
    七里斜睨他一眼:“却又不是在七杀大人船上,要赌铳决定我归属权的时候了。”
    “这……”建文反应倒也快,“那时铜雀老的契约还生效,千岁她又没有跟谁签了卖身契,自然不能一概而论!”
    七里抱着刀哼了一声:“紧张什么,反正我也只是分身而已。”
    建文吃了一瘪,识趣地闭上嘴。七里转而向千岁道:“他们爱争斗就随他们去,你不要挂在心上。”千岁听她这么说,只是一会点头,一会摇头。
    建文见七里虽然话中嘲讽一番,现在却也站在自己这边劝说起千岁来,心中忽道:“我与七里的关系,竟真的越来越像破军大哥和七杀了。”
    但他在一旁听她们两个说的体己话,还是觉得有些不大着调。千岁这个姑娘表面冷静,说不定她内心倒是情愿两个人你争我斗。再者说,这水母岛内没有人会真正伤亡,那么总要所有人对水母岛的秘密全都知情,才好裁决去留的问题。
    他和哈罗德制定的计划已经到了最后一步,既然化龙杖一时找不得,那么仙民那边的交代自然不能顾不上了,要及时把岛民的痛苦解除,才能使他们摆脱。是非先后,他心中已然有了排序,便道:
    “水母岛内不是没有人会死吗?大不了可以重新来过。我们先把岛民的痛苦解除。”
    建文原来不是一个游戏人生的人,他本来原以为只有在这仙岛之内才有这种生世流转的奇事,但刚才在石龛中照了一阵,已经觉得普通人的生活有时也不过如此,是以说起“重新来过”这种话,竟然颇有些大言不惭。
    七里点点头,向千岁问道:“你们千百年来都是被那个百里波指使么?”
    千岁停下了脚步,望着佛岛主峰,缓缓道:“我们这些人本来是始皇陛下精挑细选出来入海寻岛的。在大秦时,也可都算得上是富家子女,自小衣食无忧。自一出海,便没有抱着回去的打算,都以为自己正是风华年岁,可以代表大秦,不致在仙家面前丢脸。但我们的船出事后,徐公也不见了,我们这五百人只有相互依靠,推举百里波为首座。”
    “原来是这样……”七里喃喃说完,突然扶住额头,低叫一声,有些站立不稳。建文见她似乎有些晕眩,赶紧向前扶住,关切道:“怎么了?”
    七里摇摇头:“没什么,只是对她说的这情境有些恍惚,觉得是在哪里见过,有些头痛。”她又想了想:“对了!是
    刚才在那处石镜里。”
    “你还看到了这个?”建文惊道,“刚才你看到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它总不会和你的身世也有关系吧?”
    七里对自己的另一幅面孔也不愿多提,便道:“也许只是一点既视之感。至于我见到了什么……你以后会知道的。”转而不理建文,催促千岁把事情讲完。
    千岁点点头,深吸一口气,仿佛这个故事还很长。接着,她缓缓道:
    “我依稀记得,在岛内最开始的几十天,首座还曾经试图带我们出去,我们一次次尝试突围,都被水母拦下了。这时有些岛民发现在岛内其实是绝对安全的,便不想再出去了,那时百里波还会攻击他们贪图享乐,忘了始皇帝陛下的嘱托,动员大家择机突围,出去寻找徐公。”
    “我们在岛内过了十几年,也没能从岛内出去。那个时候水母就已经会吞吐蜃气,有些孩子想念家乡,实在是想要偷偷爬出去,每次失败后,水母都会多变出几样蜃景来供我们游乐,有时甚至会变出故乡的风物安抚我们。
    “再过了几十年时候,我们再问百里波出岛的计划,他已经在含糊其辞的应付我们了。我们提得多了,他便造了一套天条,守规矩的便可以位列仙班,不守规矩的便要给其他人做工。有伙伴催逼他尽快再行出岛,就被他指责打乱他的计划,贬作凡人在后山干活。
    “又过了一百年,两百年,连我也只敢偷偷提起要出岛的承诺。我也曾经被百里波贬下过不知多少次,当真是仙人相隔,所做的一切事务全是为了仙人们享乐,我头顶这枚荆钗便是从那时开始插着的了。每次我又被提升为仙班,大概是因为他又一高兴,或者是因为许久没有见我?
    “等得再过几百年,人人看起来都过得很快活,也没有人再提出出岛的事了,因为现在所有人都认为,这就是当年始皇帝要我们找到的那座仙岛,出事那天的情形,也没有人记得了。”
    建文听到这里,骇道:“所以其他人竟然都是……”
    千岁的沉稳声音中带有一种沧海桑田般的悠远:“是的,我们已经把一切都忘了,和我们每人的俗名一起。”
    七里和建文全都沉默了。普通人到七八十岁已算命长,这姑娘动辄百年为计,真不知他们度过的是什么样的岁月。饶是千岁讲来语调平淡,但这个故事本身也已经足够令两人动容。
    “刘彻茂陵多滞骨,嬴政梓棺费鲍鱼。”过了好一会,建文才摇头道,“真是月寒日暖,来煎人寿……来煎人寿……”
    他想起的这两句诗是李贺的《苦昼短》。说的是秦皇汉武用尽毕生求仙问药,终究也难逃一死;可在这号称仙岛的世外桃源里,也不知是因为水母的同化,还是百里波的统治,长生不老的漫长岁月反而磨灭了所有人的脾性。
    他吟诵着这首诗,头一次觉得哈罗德给人家起的歪名“千岁”是如此恰当,千年岁月流逝而过,这姑娘却还能对以前的一些事情念念不忘。也许正是因此,她才对哈罗德的到来那么感兴趣?
    “一定要让大家活下来。”建文心下充满敬意。
    他遥望那五百人吵吵闹闹的战场,大家好像正玩得不亦乐乎。便是这种不必担心生老病死的生活,令人忘记自己的故乡、自己的过往,一心沉醉的吧?
    想到这里,建文突然一怔。他走到山石的另一角,见哈罗德与百里波正在平地上各占一角,在擦拭什么兵刃,一看便知是在为决斗做准备,看来他俩人入戏也很深。
    建文看着这一切,越想越不对劲,过了一会,头上竟冒出冷汗,神情恍惚,连连摇头不止,口中喃喃道:“不对,不对……”
    七里见他举止怪异,便离开千岁,上前问他是怎么了。建文回过神看看她,把她拉到一边,离千岁远了些。
    建文嘴唇煞白,艰涩地说:“我有个想法,却不知该如何同他们说起,因此想与你商量一下。”
    见七里点点头,建文便迫不及待地道:“我半年前先是得知父皇为了追求长生不老,做下很多非道之举,后来发现竟是一场骗局。因此对长生这件事,打心底是不信的,此事你应该清楚吧?”
    七里又点点头,建文抿抿嘴唇,接着道:“哈罗德说这岛会收缩,我刚才想到要让这五百人记起原来的事会不会好些,但突然间越想越怕。我觉得我们忽略了一件事,导致这计划一开始的前提就错了。”
    “你想说的是……”七里也隐隐开始觉得有些什么不对劲,她的声音开始有些颤抖。
    建文看看不远处的千岁,向七里悄声道:
    “会不会水母岛里的这些人,其实早已死了一千多年了?说不定,这里正是他们所处的地狱呢?”
    听到他这番话,饶是七里胆大,也还是像身处黑暗的冰窟般,忍不住从头到脚打了个寒战,险些惊呼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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