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苹果园的中央相见,无疑是有些不寻常的。但马丁还是按照吩咐在果园外周巡视着,警惕附近是否有闯入者。在果园里面,王子正和大主教在一起,他们一边察看今年的苹果长势,一边低声地商讨着什么。有几个难对付的学员大着胆子想要穿过树间偷听,但马丁先是朝他们挥手作驱赶状,嘴里发出低吼的恫吓声音,然后就一扬下巴,示意他们赶快离开。巡视了两圈之后,他也走回苹果树林里,很容易地就找到了王子他们。
    大主教脸上的神情吓了马丁一跳。他的脸像纸一样白,眼睛紧紧盯在王子脸上。当他看到马丁走近时,立马用怒不可遏的眼神制止他,嘴巴里低声发出一串警告。“我们还没有谈完。”他的声音绷得很紧,底下是对他突然打搅的压抑不住的怒气。
    “没关系,”王子圆场道。“我希望他知道。”
    “可我不希望,”大主教十分不快地回答道。他变形的脸上棱角突出,褶皱丛生,眉宇间随着剧烈的情绪转换时而舒缓时而紧张。“我从没遇到在运用灵力上像您这样有天赋的人。如果你所言属实……”
    王子做了个调皮的表情,然后挤出一个不自然的微笑。“如果?就是说您已经开始怀疑我的话了?这对我来说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呀,大主教。”
    大主教面部紧绷,双手攥拳低吼道:“我需要时间来对您的话做出回应。您预言的那么有理有据,简直就像在描述过去的事那样描述未来还未发生的事。我刚才那么说是因为我对先知神力并不熟悉,但并不代表我怀疑您的话。”
    王子自顾自地走向一棵细小的果树,用手摩挲着它的树皮。他的眼神从树根一路沿着树干向上,直打量到第一个分生出几个枝桠的树冠才作罢,对答:“我祖父就有这个天赋。但我父亲却没有继承这个优点,要不然他也不会从禁闭塔上跌落丧命了。我真无法想象谁会选择这样的命运。”
    “但是知晓自己的死亡……预知自己的死亡,您怎么能承受得住呢?”
    王子正贴近观察着那棵小树的树皮,手指在其上缓缓拂过。“您也会慢慢学会的,”王子轻轻地答道。“能知晓未来既是负担,也是福气。看看这棵树,大主教。树上的果子就快熟了,很快就可以采摘。您之所以知道这些,是因为您曾经看到过。成熟和采摘于您而言是熟悉的经历。未来也是一样的。”王子的声音渐渐变得低哑,“这片树林会是她心爱的地方。”说这话时他眉头微蹙,马丁看到了他眼中强忍着的泪光,这是大主教那个角度所看不到的。
    这话再次激起了大主教的火气,他生气地说道:“如您所说,您的……您的女儿。”
    王子转过身来看着他,脸上带着一种犀利的神情。“到那时,您会像对待自己的亲女儿一样地关爱她的。作为回报,她会填补去年您女儿去世时在您心上留下来的那个缺口。不过看您现在这种状况,我对这种可能并不抱太大希望。”
    大主教一动不动,有如一座高大的灰色石像。他的脸上毫无波澜,而他的眼睛却好像是在大声控诉,您怎么能这样要求我?
    王子从树枝上摘下一只尚未完全成熟的小苹果,把它举到鼻前嗅着,然后把它放在手里转了几转。“在我们动身去科摩洛斯前,您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吗?”
    “告诉我,我的敌人是谁。告诉我那个会置我于死地的女人是谁。”
    “现在她还不算是一个女人。我想,达荷米亚王国的王后现在正怀着孕呢。”
    “的确,我听说她是怀孕了。”
    “她肚子里的那个孩子就是您的敌人。”王子被大主教脸上那震惊的表情给逗乐了。“我说您的敌人就是你们王国的王后,但这是未来的事情。国王的现任妻子想要置我于死地,但她自己将会被从达荷米亚来的克辛毒死,这就给了国王再娶的机会。到时候达荷米亚的国王会把自己的女儿许配给他。她就是您的敌人,大主教。虽然现在她仅是个还未出世的孩子,但这有什么不对的呢?蚀心邪灵不也被称作是未出世的人吗?那孩子会是个十分厉害的角色。她的家族血统中流淌着一种很厉害的本领,女孩尤其如此。稍加训练,她们不用赤隼链,便可掌控灵力。而且即便他们使用赤隼链,也不会在皮肉上留下印
    记。她尤其在控制人情绪方面有着超凡的强大能力。男人都会对她言听计从,哪怕是那些看起来坚不可摧的人。您要小心,大主教。最后您会被您信任的人背叛。”
    马丁看到大主教的瞳孔骤然缩紧,嘴唇绷紧毫无血色,脸色也愈发地苍白。“能告诉我那人是谁吗?”
    王子摇摇头。“您知道与否并不重要。记住,达荷米亚来的人都工于心计,心术不正。但您也要记住,灵力的智慧远胜于蚀心邪灵的狡黠。”
    大主教转过身去,沉重而缓慢地摇着头,看起来好像十分痛苦。突然,他猛地做了个愤怒的手势,紧接着对王子大发雷霆。马丁立马上前几步,时刻做好控制面前这个失控老人的准备。
    “您要我做的实在太多了!”他咆哮道。“奥勒温王子,我们素未谋面,可您今天突然跑来我的大教堂里,告诉我说它会被大灾难攻陷。而我除了眼睁睁看着,对此却完全无能为力。您用最残忍的方式预告了我的死亡,可还要我像那农夫一样,去主动敞开心扉,去信任去关怀那条将置我于死地的毒蛇?为了保护您的女儿,一个注定要被抛弃在这儿的婴儿,也为了自寻死路,我还得把她在米尔伍德里保护好?”他的脸上青筋暴起。“您要我怎么能做到这些?”
    王子却出奇的平静,他只是轻缓地回答道:“您并不是白白牺牲,大主教。也不是我要您做这些,这都是灵力的意思。我是,也不过是个给您传话的人。等我一走,您尽可以试着去抵抗未来,看看自己能不能做到。所以我只是出于好意,帮您为即将发生的事做足准备。要面对王太后,也就是您的敌人是需要巨大的勇气的。我已经把这些都写在我的圣书里了,我会在上面画上封页符,所以今天我所说的,您一个字都不能泄露出去。”
    大主教攥紧拳头走得更近,他魁梧的身材像石塔一般,巨大的影子笼罩在王子身上。“您是说我不能告诉您的女儿她的真实身份?而我,尽管知道她是普莱利王国的后裔,却只能把她当贱民养大?为什么?我不得不问……为什么?”
    “我的妻子是塞弗林?德蒙特的女儿,他有很强的运用灵力的能力。您没听错,在这个王国里最强的人是个只有伯爵身份的人。而我则是我的家族里最强的,众所周知,我的祖父在灵力方面十分强大,而我比他还要更强一些。李埃鲁?埃斯林与德蒙特,两大家族结合,将会生出一个在灵力方面十分强大的孩子,大主教。她的天赋会在你完全无法相信的年龄就显现出来。等到她十四五岁的时候,即便她从未看过也无法理解圣书,她也已完全具备通过圣骑士考核的资格了。相信我,我们的敌人会密切留意她的。
    “想想看,如果她再拥有了赤隼链会是什么样子。想想她要是因此而变得骄纵,自负,目中无人会怎样。所以,要想她完成属于自己的使命——我曾告诉过您她的使命——那么她必须被蒙在鼓里,直到灵力对她揭示出一切。这是我所能看到的唯一一个可以让她完成使命的方法。当最最凶险的大灾难降临,来毁灭七国的时候,她会化身成警告人民的声音。她一定要去到德豪特大教堂,那里是毒蛇的老巢,在那里宣告大灾难的降临。只有让灵力激励她,指导她的言行,她才能完成命中注定的使命。在这过程中,一丝一毫的私心杂念都足以毁了她。”王子向前一步,双手抓住大主教的双臂。“我已经看到未来了,大主教。我看到了这片土地的毁灭。可我也看到了它的重生。就像我们四周这些树枝,冬天来临时它们会凋尽所有果实和叶子,可等到春天接踵而至的时候,它们又会焕发生机,重新萌芽。我并不是为我女儿的一己私利而做这些,在她身后有无数子民需要她,听从她警告的人就能死里逃生,得到生机。我一个人的牺牲能换回你我手下万千子民的性命。当我不在的时候,您一定要替我扮演她父亲的角色。”
    大主教完全被王子的话感化了。他本就是个有着一腔热血的人,现在他也明白了王子的初衷。马丁注意到他的眼睛眯了起来。“您提到了您的……妻子。可您现在还没有结婚,这也是您对未来的预见吗?”
    王子高深莫测地笑了笑。“我们已经结婚了,大主教。尽管我们还未见过面,她和我已经被永生咒结合在一起了。我敢说,我们的这
    段不寻常的婚姻也是科摩洛斯入侵普莱利的原因之一。这也是我最终选择求和的原因。当时,她乘船越洋来找我,在海上被他们抓住。现在她被挟持在禁闭塔,也就是我父亲死去的那个地方。但那国王不是圣骑士,他将会坚持要我们结婚,为了取悦他,我们也将听从。即便现存的每一个蚀心邪灵都好像在极力阻止我们两人的结合,她也是我的妻子,而且将永远都是。”
    大主教不住地摇头,他被王子说出的真相震惊到了。看到他这样子,马丁突然很想嘲讽他几句。在达荷米亚举行结合仪式时马丁就在现场,当然,因为他不是圣骑士,没能进到大教堂里面。但他看到了那个要嫁给王子的女孩,还是他把有关她的消息带给王子的。
    大主教清了清嗓子。“坊间流传着一些传闻,不过是些长舌妇嘀咕的蜚短流长,但他们说塞弗林?德蒙特的妻子带着赤隼链标记。他们还说,是她把德蒙特在梅思福搞得身败名裂,然后自己趁这机会促成了和他的婚事。”
    王子面上毫无波澜。“我还听过比这更难听的呢。”
    “他们说的是真的?你说德蒙特的后代很有利用灵力的天赋,但他们的这种优势是来之有道吗?你还娶了这种人的女儿?我知道,你的妻子绝不可能被允许到德豪特大教堂学习,因为她的父亲并不是国王,可她的母亲很可能私下教她一些东西,不是吗?”
    “这是我该操心的事,就不劳您费心了。还是要谢谢您的热情款待,大主教。我手下的人还在休息,我们早上就动身去科摩洛斯。马丁,你能带我去看看你在树林里发现的那棵大橡树吗?我可不想错过了这个一睹它雄壮风彩的机会。”
    经过这番谈话,大主教像是又老了十岁。“非常欢迎您在我们这里四处逛逛,您尽可随兴。从托尔山到墓地那边的山坡一带风景还是十分不错的。”
    王子笑着对他点了点头。“是的,墓地。我想那里一定很美。可惜有一天它会被洪水淹没。再次感谢您,大主教。我们走吧,马丁。”
    王子穿过这片枝叶繁盛的苹果园,随风传来一阵果蝇乱飞的“嗡嗡”声。马丁回头看了一眼大主教,此时他正在果园里来回踱着步,整理自己头脑中的一团乱麻。
    马丁攥虚拳靠在嘴边轻咳一声,小声对王子说道:“您并没有告诉他有关苹果酒的事,王子殿下。”
    王子摇摇头。“他要操心的事已经足够多了。而且,要是他知道了我预见到的其他东西,他就不会乐意让我们参观托尔山了。”
    “那他会听从您的话吗?”马丁问道。“他会照您说的把孩子养大吗?”
    王子闻言微微抬起头来,脸上带着一副令人不安的神情。“这就是为什么我要把你留在这儿,马丁。你一定要确保她在时机成熟的时候抵达德豪特。你就不要跟着我们去科摩洛斯了。”
    马丁震惊地盯着王子,内心里痛得翻江倒海。“看在老天的份上!”他愤愤地低声吐出一句。
    国王带着卡斯珀伯爵一道来到了德豪特大教堂,不是达荷米亚的国王——是我们的国王。科尔文和卡斯珀之间总是火药味儿十足,但国王不许他们起争端。他说要为这个王国带来和平,修复德蒙特和王太后间的分歧。他还想在德豪特大教堂通过圣骑士考核,这里的大主教已经同意让他试试看,所以现在他和我一起上课。国王和我差不多大,人很聪明。他会认字,但却缺乏耐性,不肯学习雕版。他还偷偷告诉我说他打算以后让身边的文书替自己雕版。他想从我身后偷看我在圣书上写了什么,但我不许他这样。书上记录的都是我的秘密,是不能和其他人分享的。但总的来说,国王他人很好,很幽默,有时甚至会让我想起埃德蒙。我好想念在米尔伍德厨房里度过的那些夜晚,想念那时的单纯与宁静。现在的每一天里都安排得满满当当,白天充斥着各类学习,夜晚则参加各类舞会和盛宴,直到深夜才结束。苹果酒十分香甜,但我只稍稍地啜几口,科尔文则一滴不沾。舞会上他总是闷闷不乐地在一旁沉思,我很希望他能来邀请我跳舞。有时我在他旁边兴致勃勃地盯着舞池中翩翩起舞的人,可他只装作看不见。我觉得他的心思根本就不在跳舞上。
    ——艾洛温?德蒙特于德豪特大教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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