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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圣胡安-卡皮斯特拉诺附近
    1981年4月25日,星期六
    看到第一道路障的时候,索尔和娜塔莉还没有开十五分钟。一辆警车横着停在高速公路中间,燃着信号火炬,车辆只能从警车两边的狭窄通道通过。东行的道上停着四辆车,西行的道上停着三辆车,索尔和娜塔莉正对着后者。
    娜塔莉将厢式货车停到山顶路边,距警车四分之一英里。
    “出事故了?”她问。
    “我不这么看。”索尔说,“掉头,赶快!”
    他们重新穿过刚刚通过的山顶隘口。
    “我们要重返峡谷吗?”娜塔莉问。
    “不,往回开大概两英里,有一条碎石路。”
    “就是竖着营地标志牌的那个地方?”
    “不是。还要再往前走一英里左右,在公路南侧。我们也许可以绕到路障的南面。”
    “你觉得那个警察看到我们了吗?”
    “我不知道。”索尔说。他从副驾驶座的后面搬出一个硬纸板箱,取出柯尔特自动手枪,检查子弹是否已经上膛。
    娜塔莉发现了那条碎石路。他们左转进入碎石路,穿过茂密的松林和厚厚的草地。有一次,他们不得不停在路边,给一辆拖着小活动房屋的皮卡让路。路上有几条岔道,但它们看上去都太狭窄,而且很久没有人走过,于是娜塔莉一直在消防通道上行驶。但开着开着,石子路就变成了土路。他们沿着弯弯曲曲的土路,先是向南,然后往东,最后又向南。
    在一连串急转弯后,他们开始从一面长满树的山坡往下开。这时,他们蓦然发现距他们两百码的下方空地里停着一辆警车。在确认自己不会被发现后,娜塔莉立刻刹住厢式货车。“该死!”她说。
    “他没有看见我们。”索尔说,“我瞥见了那个看着像警长的家伙,他下了车,正用双筒望远镜朝相反的方向看。”
    “这里的路太窄,我得倒车爬坡,转两个弯,才能回到刚才那片开阔地。该死!”娜塔莉说。
    索尔思索片刻,“不要倒车,”他说,“继续往下开,看他会不会拦下你。”
    “但他会逮捕我们的。”娜塔莉说。
    索尔在后排翻找一番,找到了帽兜和他们用来对付哈罗德的那支飞镖枪,“我等会儿下车步行。”他说,“如果他没来追捕我们,你就开车向东,翻过山头,在空地另一头同我会合。”
    “如果他们来追捕我们怎么办?”
    “那我就会提前同你会合。我敢肯定,那家伙是独自一人。或许我们可以查明出了什么事。”
    “索尔,如果他想上车搜查怎么办?”
    “让他搜。我会尽量跟在你后面,你得让他无暇旁顾,那样我才可以穿过最后一小段空地。如果顺利的话,我会从南面上来,进入副驾驶一侧。”
    “索尔,他可能也是精神吸血鬼的一员,对不对?”
    “我觉得不像。他只是他们调动的当地警力而已。”
    “那他可以说……只是一个无辜的局外人?”
    索尔点头道:“那我们必须确保他不会受伤。我们也不能伤害他。”他看了眼长满树木的山坡,“给我五分钟寻找合适的隐蔽点。”
    娜塔莉摸了摸他的手,“小心,索尔。我们现在谁都不能离了谁。”
    他拍了拍她冰冷细长的手指,点点头,拿起帽兜和飞镖枪,悄悄进入树林。
    娜塔莉等了六分钟,然后发动厢式货车,缓缓下坡。她把车驶入空地的时候,那个穿着县警制服、靠在野马车上的男人被吓了一跳。他连忙从枪套中抽出手枪,右手持枪,架在引擎盖上。货车来到距他二十英尺的地方后,他通过左手举着的电子扩音器喊道:“马上停车!”
    娜塔莉挂到停车挡,将双手放在方向盘上清晰可见的地方。
    “熄火。下车。举起双手。”
    关闭引擎,打开车门时,她感到颈动脉在突突直跳。那个警官看起来非常紧张。娜塔莉举着手站在厢式货车边的时候,他往野马车里瞟了几眼,似乎想拿无线电通话器,但又不想松开手中的枪和扩音器。
    “出什么事了,治安官?”她大声问。“治安官”二字出口时她的心抽动了一下。这个家伙根本不像罗布,又高又瘦,大概五十岁出头,满脸皱纹,仿佛这辈子都在眯眼看太阳一样。“闭嘴!离开那辆车。对了。双手放在脑后。现在趴下,腹部贴住地面。”
    趴在枯黄的草丛中,娜塔莉嚷嚷起来:“出什么事了?我犯了什么罪?”
    “闭嘴。车上的人——出来!快!”
    娜塔莉挤出一丝笑容:“车上只有我一个人。您一定是弄错了,警官。我连违章停车都没有过——”
    “闭嘴!”警官犹豫了片刻,把扩音器放在引擎盖上。娜塔莉觉得他有点儿胆怯。他又瞟了眼无线电通话器,终于下定决心,快步绕过野马车,左轮手枪一直对着娜塔莉,一面紧张地注视着厢式货车。“别动!”他喝道,站在打开的驾驶室一侧的门后,“如果车上有人,你最好叫他们马上下来。”
    “就我一个人。”娜塔莉说,“出什么事了?我什么都没干……”
    “闭嘴。”副警长说。他突然笨拙地扑进驾驶室,掉转枪口,对准厢式货车内部,但整个人立刻放松下来。他刚把半个身子探出驾驶室,就再次将手枪对准娜塔莉,“你要是敢动一下,小妞,我就让你吃枪子儿。”
    娜塔莉双肘支在泥土里,双手放在后颈上,费力地越过肩头看着四肢瘦长的副警长。那把对准她的枪看起来无与伦比的大。一想到吃枪子儿,她背部双肩之间的肌肉就骤然紧绷起来。倘若他也是精神吸血鬼怎么办?
    “双手放到背后,马上!”
    娜塔莉的双手刚放到后腰上,他就几个箭步冲上去,将手铐啪一声铐在她的手腕上。娜塔莉的头一栽,嘴里尝到泥土的味道。“你不声明我拥有的权利吗?”她说,肾上腺素和愤怒取代了麻木和恐惧。
    “让你的权利见鬼去吧,小妞。”副警长说,他直起了身子,明显松了口气,将长枪管手枪插回枪套,“起来。我得把联邦调查局的人叫来,不然我也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好主意。”他们身后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
    娜塔莉侧过身,看见索尔从厢式货车前面现身,他戴着帽兜和反光镜片眼镜,右手拿着柯尔特自动手枪,笨重的飞镖枪挂在左肩。
    “别乱动!”索尔呵道。副警长定在原地。黑色的枪口和帽兜、银色的反光镜片,让娜塔莉自己都不寒而栗。“脸趴在地上。马上!”索尔喝道。
    副警长犹豫不决。娜塔莉知道,他的自尊正在同求生意识搏斗。索尔将滑套向后一拉,咔嗒一声扳起击铁。副警长立即跪倒在地,趴在地上。
    娜塔莉踉踉跄跄地走开了,边走边观察。现在局面相当微妙。副警长的手枪仍然插在枪套里,索尔本应在命令他趴下之前就让他把枪甩过来的。现在索尔只好冒着被对方抓扯到的危险,凑上前去将其缴械。我们毕竟都是外行,她想。她希望索尔直接给副警长的屁股上来一发麻醉飞镖,一了百了。
    但索尔快步上前,单膝跪下,压在这个瘦高男人的背上,让他喘不上气来,再把柯尔特的枪口顶在他的脸上。索尔将副警长的手枪扔到十英尺之外,然后把一串钥匙抛给娜塔莉。“这里面应该有手铐的钥匙。”他大声对她说。
    “非常感谢。”娜塔莉说,努力将腿从身后的手铐里一条条抽出来。
    “我们现在聊聊。”索尔对副警长说,枪顶得更用力了,“是谁安排了这些路障?”
    “去死吧。”副警长说。
    索尔嗖的站起来,向后退了四步,朝副警长脸旁四英寸的地方开了一枪。娜塔莉吓得钥匙都从手中掉下来了。
    “错误答案。”索尔说,“我不是在叫你透露国家机密,只是在问是谁下令设置这些路障的。如果我在五秒内得不到答案,我就会给你的左脚来一枪,然后顺着你的左腿往上射击,直到我听到想要的答案。一……二……”
    “你个狗娘养的浑蛋。”副警长说。
    “三……四……”
    “联邦调查局!”副警长说。
    “联邦调查局里的谁?”
    “我不知道!”
    “一……二……三……”
    “海恩斯!”副警长说,“是来自华盛顿的一个叫海恩斯的人。大约二十分钟前他通过无线电通话器联系到我。”
    “海恩斯此刻在哪儿?”
    “我不知道,我发誓。”
    第二发子弹掀起了副警长两条长腿之间的尘土。娜塔莉将最小的那把钥匙塞进锁眼,手铐立刻打开了。她搓了搓手腕,朝落在泥土中的副警长的手枪爬过去。
    “他在斯蒂夫·戈尔曼的直升机里,正沿着高速公路飞过来。”副警长说。
    “海恩斯在下令时有没有说要具体通缉什么人,还是说他只要求拦下厢式货车?”索尔厉声问。
    副警长抬起头,眯眼看着他们:“他要抓人。一个黑人女孩,二十多岁,还有一个白人男性。”
    “你在撒谎,”索尔说,“如果你知道厢式货车上有两个通缉犯,你就不会上前搜查了。海恩斯到底是怎么说的?”
    副警长嘟哝了两句。
    “大声点儿!”索尔怒吼道。
    “恐怖分子。”副警长粗暴地回答道,“他说他在抓国际恐怖分子。”
    索尔在黑布帽兜后面大笑道:“他说得很对!将你的双手放在身后,副警长。”镜面镜片转向娜塔莉,“把他铐上。把另一把枪给我。如果他敢轻举妄动,我
    就只好杀了他。”
    娜塔莉给副警长铐上手铐,向后退了几步。索尔把长枪管的手枪递给她。“副警长,”他说,“我们去无线电通话器那边呼叫一次,我会告诉你说什么。现在摆在你面前的有两条路:要么死,要么就通知骑兵队,兴许他们会来救你。”
    通过无线电设下陷阱之后,娜塔莉和索尔领着副警长走上山。沿着南面的山坡上行六十码,有一棵倒地的小松树。他们将副警长铐在松树树干上。两棵树倒在一起,更大那棵的树干压在一块四英尺高的大石块上。繁茂的树枝盖住了石头,为他们提供了绝佳的掩护,以及观察下方空地的良好视角。
    “待这儿别动。”索尔说,“我返回车上拿针管和戊巴比妥,然后把他的步枪从野马车上取走。”
    “可是索尔,他们来了!”娜塔莉说,“海恩斯来了。用麻醉飞镖吧!”
    “那种药的效果不太满意。”索尔说,“上次我们被迫在你身上使用的时候,你的脉搏实在太快了。如果这家伙有心脏病,他或许会撑不住。我马上回来。”
    娜塔莉蹲在大石块后面。索尔朝野马车跑去,消失在厢式货车里。
    “小妞,”副警长用嘶哑的声音说,“你遇上大麻烦了。打开我的手铐,给我枪,兴许你可以保住一条命。”
    “闭嘴!”娜塔莉低吼道。索尔带着副警长的步枪和蓝色小背包跑上山坡。她听到远处传来直升机的隆隆声,越来越响。她并不害怕,只是激动得要命。娜塔莉将副警长的手枪放在地上,解除了索尔给她的那把柯尔特自动手枪的保险,练习射击。她双手持枪,放在面前平坦的石头上,瞄准后门打开的厢式货车,尽管她知道那里已经超出了手枪的有效射程。
    索尔拨开树枝和枯死的针叶时,直升机刚刚从他们背后的山脊呼啸而过。他蹲下来,喘着粗气,将一瓶麻醉剂吸入针管。被注射的时候,副警长咒骂着抗议,挣扎了一会儿就昏睡过去。索尔脱下帽兜和眼镜。直升机又绕飞了一圈,这次更低了,索尔和娜塔莉在厚密的树枝下拥抱在一起。
    索尔将背包里的东西倒出来,把红白相间的盒子里的铜壳子弹一发发装填进副警长的步枪。“娜塔莉,抱歉在做这件事之前没有同你商量。我不能错失这次机会——海恩斯简直是送上门来的。”
    “嘿,没事儿。”娜塔莉说。她激动得动来动去,一会儿单膝跪地,一会儿蹲着,一会儿又双膝跪地。她舔了舔嘴唇:“索尔,这很有趣。”
    索尔看着她。
    “我是说,我知道这很可怕,但同时也令人兴奋。我们要干掉这个人,离开这儿,然后……噢!”
    索尔紧紧地抓住她的肩。他将步枪靠在石头上,把右手放在她的另一只肩上。“娜塔莉,”他说,“这一刻,我们身体里全是肾上腺素。这是很令人兴奋,但这不是电视。枪战结束之后,演员不会站起来去喝茶。头几分钟就会有人受伤。这同交通事故一样,没什么好兴奋的。你要做的是集中精力,让别人去遭遇事故吧。”
    娜塔莉点点头。
    直升机绕了最后一圈,短暂消失在南面的山脊背后,然后带着一团尘土和松针降落在空地上。娜塔莉紧贴着地面,肩靠在石头上。索尔俯卧着,步枪靠在肩膀上。
    索尔闻到了被太阳炙烤的泥土和松针的味道,不禁回忆起了另一个时间,另一个地点。1944年10月,从索比堡逃出来之后,他加入了猫头鹰森林里一个叫“奇尔”的犹太游击队。十二月,在成为游击队医生的助手和勤务兵之前,索尔分到了一支步枪,被安排去站岗。
    那是个寒冷和晴朗的夜晚,满月下的雪地上呈现出一层淡蓝。突然,一个德国士兵跌跌撞撞地闯进索尔埋伏的空地。那名士兵还只是个孩子,没有戴头盔,也没有佩步枪。他的手上和耳朵上都包裹着破布,苍白的脸上都是冻伤。索尔从他所属部队的标志立刻判断出,他是一个逃兵。上一周,苏联红军发动了一次大规模进攻。虽然还有十周德国国防军才会被彻底打败,但这个孩子同成百上千人一样,加入了溃败的行列。
    关于如何对付单个的德国逃兵,奇尔游击队队长耶切尔·格林斯潘下达过具体的指示:射杀他们,将尸体丢进河里,或者留在原地腐烂。没有必要在他们身上浪费审讯的时间。但有德国巡逻队经过的时候就不能开枪,以免暴露游击队的位置。这时候,哨兵就得改用匕首,或者直接放逃兵走。
    索尔大声盘问起来。他本可以开枪的。他的战友隐藏在数百米之外的山洞里,这一带都没有德国兵活动的迹象。但他没有立刻开枪,而是选择了盘问。
    那个男孩立刻跪在雪地里哭泣起来,用德语哀求索尔。索尔绕到金发男孩身后,古老的毛瑟枪枪口离男孩后脑勺不到三英尺。索尔想到了那个大坑,想到了被扔进大坑中的苍白尸体,想到了那个德国国防军士兵脸上的橡皮膏——他叼着烟休息,两只脚在恐怖的大坑上晃荡。
    男孩痛哭着,泪水冻成了冰,在长长的眼睫毛上闪着光。索尔抬起毛瑟枪,往后退了一步,用波兰语说了一句:“走吧。”德国男孩转过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然后连滚带爬地从空地逃走了。
    第二天,游击队向南转移。他们在一条小河的开阔段发现了那个德国士兵面朝下被冻僵的尸体。就在那一天,索尔找到格林斯潘,请求担任雅克兹克医生的助手。奇尔游击队队长瞪了索尔好一阵子才开口说话。游击队可没工夫培训不愿或不能杀德国人的犹太人,但格林斯潘知道,索尔是切姆诺和索比堡的幸存者,于是他同意了。
    索尔在1948年、1956年、1967年、1973年都参加了战争,但最后一次他只参战了几个小时。每次战争中,他都是军医。除了被上校操控去跟踪老家伙的那几个小时,索尔从来没有杀过人。
    索尔俯卧在温暖而柔软的松针上,在直升机降落时瞟了眼手表。这个地方在空地的远端,视线被副警长的野马车挡住不少。副警长的步枪非常古老——木制枪托,栓式枪机,只有凹槽式准星。索尔扶了扶眼镜,真希望它是一副望远瞄准器。以杰克·科恩的标准判断,这里的一切都十分不利——一把索尔从未开过的枪,一块视线被遮蔽的射击场地,而且没有撤退的道路。
    索尔想到了艾伦和黛博拉,还有那对双胞胎,于是用枪栓将一发子弹推入枪膛。
    飞行员首先跳下直升机,然后慢慢往外挪。索尔感到既惊讶又困惑。等在直升机驾驶舱右边的人持有自动步枪,戴着长舌帽,还穿着一件很大的背心。隔着六十码的距离,再加上驾驶舱有机玻璃的反光,索尔无法确定男人是不是理查德·海恩斯。索尔没有开枪。他突然感到一阵反胃,觉得接下来要做的事是不对的。去野马车取步枪的时候,他听到了海恩斯通过无线电通话器呼叫斯旺森。这个人肯定是海恩斯。但这个联邦调查局的家伙本来不需要亲自出马的。索尔将副警长的扩音器放在左手边,再次用步枪瞄准。穿防弹服的家伙也动了起来,以战术蹲伏的姿势跑向野马车躲起来。索尔的射击线上有障碍物,但他看到了那轮廓分明的下巴和帽子下精心修剪过的头发。他现在正看着理查德·海恩斯。
    “他在哪儿?”娜塔莉低声问。
    “嘘。”索尔说,“他在厢式货车后面。别抬头。”他将扩音器放在他面前的地面上,打开电源,双手握紧步枪。
    飞行员大喊了两声,躲在厢式货车后面的探员大声回应。飞行员缓缓返回直升机,五秒钟后,探员现身了,行动异常矫捷。
    “海恩斯!”索尔大叫道。从扩音器中传出的轰响令娜塔莉不禁跳了起来。从对面山坡甚至传来了回音。飞行员朝树林跑去,穿防弹背心的家伙迅速转身,右膝跪地,开始用自动步枪扫射山坡。索尔觉得那枪声很小,就像玩具枪发出的一样。子弹嗖嗖地从他们头顶八九英尺的地方飞过。索尔将油腻的枪托紧贴住面颊,瞄准,发射。在后坐力的作用下,枪托狠狠地撞在肩膀上。海恩斯仍在站着开枪,m-16射出的子弹划出致命的短弧线。两发子弹击中了索尔面前的大石头,另一发子弹陷入了倒地的树干中,发出斧子劈砍木头的咔嚓声。索尔后悔先前没有把副警长铐到木材堆的更深处。
    索尔看见松针在海恩斯前面和左侧被子弹弹飞。他抬起准星,向右移动,通过眼角余光瞥见飞行员转身向树林跑去。索尔看见海恩斯连续射击时从枪口喷出的火光。最后一串子弹击中了娜塔莉藏身的大石头,她像婴儿一样蜷缩起来。这时,枪声戛然而止。跪地射击的海恩斯扔掉了一个长方形弹匣,从背心口袋里取出另一个弹匣。索尔抓住机会,瞄准海恩斯,扣下了扳机。
    特工仿佛被一根看不见的绳索猛然向后一拽,墨镜和帽子飞了出去。他仰面倒地,双腿叉开,步枪落在离头六英尺的地方。
    突然降临的安静令人产生了耳聋的幻觉。
    娜塔莉爬起来,跪在地上,从大石头侧面探头窥视,张开嘴,喘着粗气,“噢,上帝啊。”她低声惊叹。
    “你没事吧?”索尔问。
    “没事。”
    “你留在这儿。”
    “不行。”娜塔莉站了起来,同索尔一道起身走下了山坡。
    他们刚走了四十英尺,海恩斯就翻了个身,连滚带爬地取回了步枪,藏身到对面山坡的树林中。索尔单膝跪地射击,但没有打中。“妈的!这边。”他拉着娜塔向左,穿过厚密的灌木丛。
    “他们的同伙就要来了。”娜塔莉气喘吁吁地说。
    “是的。”索尔说,“别出声。”
    他们继续向左移动,在树林之间穿行。空地对面的山坡上几乎寸草不生,海恩斯根本不可能继续往前跑——他要么待在原地不动,
    要么就只能朝他们走。索尔很担心飞行员身上也有武器。
    索尔和娜塔莉躲在树后面,不去靠近空地边缘,以最快的速度穿行。在他们靠近海恩斯进入树林的地点时,索尔向娜塔莉挥挥手,示意她在一片茂密而低矮的再生林中停下,他自己则蹲伏着向前移动,每走一步都要左右打量一番。多余的子弹在西装夹克的口袋里叮当作响。树荫下,光线越来越昏暗。蚊子出来了,在索尔汗涔涔的脸上嗡嗡乱飞。他感觉自直升机降落之后,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但他瞟了眼手表才发现,其实只有六分钟。
    树林地面上,一道水平射来的光捕捉到了黑色松针中的某种东西。索尔趴在地上,双肘支撑身体,向前蠕动。他停下来,左手握住步枪,伸出右手,摸了摸溅到松针和泥土上的鲜血。左手边也发现了一串血迹,延伸到树林深处。
    索尔正一点点向后爬,自动步枪的枪声在他左侧和身后突然响起,声音很大很疯狂,一点儿也不像是玩具枪。索尔将脸紧贴住地面,恨不得将身子和脊梁骨都埋进土中。子弹撕开了树枝,击穿了树干,带着啸叫飞入空地。他至少听见两次子弹撞击金属的声音,但他没有抬头去看到底哪辆车被击中了。
    四十英尺外突然传来一声尖叫,接着是痛苦的呻吟——一开始音量被刻意压低,然后又仿佛变成了听不见的超声波。他跳起来朝左侧跑去,中途抓住了被树枝刮掉的眼镜,最后几乎被蹲伏在一截腐朽树墩后面的娜塔莉绊倒。他瞬时倒在娜塔莉身边,低声问:“你没事吧?”
    “没事。”她说,用手枪指了指一片茂密的新松和云杉林,那片林子的左侧是一条沟壑,“叫声是从那边传来的。他没有朝我们开枪。”
    “不错。”索尔看着眼镜说。镜框弯了。他拍了拍西装夹克的口袋,子弹叮当作响。手枪仍放在他的左口袋里。他的双肘沾满了泥土。“我们走。”
    他们匍匐前进,娜塔莉在索尔右侧三码处。他们来到一条从沟壑中流出的小溪边,这里的灌木丛更浓密了,还有云杉和冷杉、低矮的白桦和蕨类植物。娜塔莉找到了飞行员。她绕过一片刺柏时,差点儿将前臂放在他的胸膛。他几乎被m-16的火力撕成了两半。他的腹部肌肉一片片翻开,暴露出来,手握着白灰色的肠子,似乎想把它们塞进去一样。他的头后仰着,张大了嘴,仿佛仍在无声地尖叫,空洞的双眼注视着高处树枝缝隙中的一小片蓝天。
    娜塔莉转过头,默默地朝蕨类植物丛中呕吐。
    “走吧。”索尔低声说。溪流的声音足以盖过这句细语。
    在一排云杉幼树后面的一根倒地的树干上,他们发现了星星点点的血迹。几分钟前,海恩斯肯定藏身于此,直到听到飞行员穿过灌木寻找藏身处。
    索尔向云杉林外望去。海恩斯走哪条路了呢?左边,穿过二十五英尺宽的一块空地,便是成年树木组成的森林,遍布山谷,并向东南方向的缓坡延伸。右边,沟壑中满是幼树,向上四十码有一道隘口,那里全是三英尺高的刺柏。
    索尔必须做出选择。但无论做何选择,如果对方去的是相反的方向,那自己就会被对方发现。但穿越左边空地必须克服心理障碍,正是这一点让索尔判断,海恩斯应该是去了右边。索尔往后爬去,将步枪交给了娜塔莉,嘴凑到她耳边说:“我要上那边去。你就躲在树干后面。等四分钟,然后朝天开枪。不要暴露自己。如果你没听见什么动静,就再等一分钟,然后再开一枪。如果我十分钟内没有回来,你就返回厢式货车,离开这个鬼地方。他从那上面看不到公路。听懂了吗?”
    “听懂了。”
    “护照还在你手上,”索尔说,“如果局势恶化,就直接回以色列。”
    娜塔莉一言不发。她的精神高度紧张,但她始终紧闭双唇。
    索尔朝她点点头,穿过枝条柔软的冷杉丛,沿着小溪边朝沟壑上方爬去。
    他闻到了血腥味。从低矮刺柏中爬过时,这种味道愈发浓烈了。他的速度非常慢,以至于三分钟过去了,他还没有往沟壑上方爬多远。握着柯尔特手枪的右手汗淋淋的,眼镜不停地从鼻梁上滑落。他的肘和膝都酸痛不已,他的呼吸急促而刺耳。苍蝇从另一处鲜红的血迹上嗡嗡飞起,扑倒他的脸上。
    还剩半分钟。海恩斯不可能逃太远,除非他在跑。索尔本来是可以跑的。十码的距离足以决定胜负生死。m-16的射程是索尔的手枪的二十倍。索尔共有八发子弹——他已经将一发子弹压入枪膛,然后又往弹匣中加了一发子弹。他的口袋里有副警长步枪用的重子弹,但他将手枪的三个备用弹匣整齐地放在副警长被铐住的地方了。
    这不重要。还有二十秒娜塔莉就会开枪。现在最重要的是,他必须靠得足够近。索尔手肘与膝盖并用,迅速朝前爬去,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但他已经管不了这噪声了。他滚到一丛刺柏下方,张大嘴喘气,努力调整呼吸。
    娜塔莉的枪声响彻整条沟壑。
    索尔翻过身,仰面朝天,前臂捂在嘴上,掩盖喘息声。但什么都没发生。上方没有传来回击的枪响,也没有什么动静。
    索尔躺在地上,手枪紧贴着脸。他知道自己应该继续向前爬。但他没有动,天空越来越暗。一层卷云映着一道霞光,沟壑边缘升起一颗亮星。索尔抬起左手,看了眼手表。直升机降落后已经过了十二分钟。
    索尔呼吸着凉爽的空气。他闻到了血腥味。
    离娜塔莉开第一枪已经很久了。索尔再次抬手查看时间,这时娜塔开了第二枪。子弹击中了沟壑上方三十英尺的石头,这次似乎离目标更近了。
    理查德·海恩斯从离索尔八英尺不到的草丛中跳起来,向沟壑下方倾泻子弹。索尔看见了头上枪口的闪光,闻到了无烟火药的气味。子弹撕开了他刚刚爬过的那从灌木。直径两英寸的小树纷纷被截断,仿佛被看不见的镰刀收割了一般。子弹击中了沟壑东侧的石头,然后又扫向西侧,继而掀起了东侧更远处的泥土。空气中充斥着树液和无烟火药的味道。海恩斯的射击持续了很久。当他最终停下来的时候,索尔有两三秒钟都瘫在原地动不了。他听见一个弹匣被弹出,另一个弹匣被拍入的声音。海恩斯再次站起来的时候,伴随着小树枝被踩断的咔嚓脆响。就在这个时候,索尔站起了来,发现了不足十英尺之外的海恩斯,然后索尔伸出右臂,朝海恩斯连开了六枪。
    联邦调查局探员松开了手中的枪,咕哝着坐在了地上。他好奇地注视着索尔,就好像他们是两个做游戏的小孩子,而索尔作了弊。海恩斯的头发凌乱,浸透了汗水,防弹背心松垮垮地垂在身体一侧,脸上沾满泥土。他的左裤腿被渗出的鲜血染红了。索尔的三发子弹击中了防弹背心,巨大的冲击力将他往后推,但海恩斯的左肩被击中了,至少有一发子弹射入了防弹背心保护不了的喉部。索尔穿过低矮的刺柏丛,蹲在距海恩斯三英尺的地方。他看见白色的锁骨碎片从海恩斯的肌肉里刺出来。索尔用左手将m-16拿开,放到一边。
    海恩斯双腿摊开坐在地上,黑皮鞋的鞋尖对着天空。他严重受损的左臂以令人恶心的角度悬垂着,但他的右手以轻松随意的方式软绵绵地搭在膝盖上。这个英俊男人的嘴开合了几次,索尔看见他舌头上鲜亮的血。
    “好痛啊。”理查德·海恩斯用低沉的声音说。
    索尔点点头。他蹲着观察这个男人,专业本能和老习惯让他分析起伤口来。海恩斯的左臂肯定保不住了,但如果能立刻施以救治,输入足够的血浆,在二十或三十分钟内将其空运至医院,他的性命或许保得住。索尔想起了他最后一次见到艾伦、黛博拉和他们的双胞胎孩子的情形。那天是赎罪日,他和艾伦在沙发两头谈话,孩子们则在沙发中间睡着了。
    “救救我……”海恩斯呻吟着,“求求你了。”
    “不,我不会救你。”索尔说,朝他脑袋开了两枪。
    娜塔莉拿着步枪爬上来,索尔则已经开始往下走。她看见索尔手中的m-16和口袋里多出来的弹匣,不禁扬起了眉。
    “他死了。”索尔说,“我们得赶快。”
    娜塔莉再次发动厢式货车的时候,已经是直升机降落此地十七分钟之后。
    “等等。”索尔说,“第一次射击之后,你有没有查看过副警长。”
    “有。”娜塔莉说,“他睡着了,但身体无碍。”
    “等一下。”索尔说。他手持m-16跳下厢式货车,观察四十英尺外的直升机。驾驶舱后有两个泪滴状油箱。索尔将步枪设定为单发,然后开了一枪。他听到类似撬棍撞击锅炉的声音,但油箱没有爆炸。他又开了一枪。空气中立刻飘散出浓烈的航空燃油的气味。第三枪引燃了大火,吞没了引擎,直冲云霄。
    “走。”索尔跳上厢式货车说。他们冲过野马车,刚开到空地东南方的树林时,第二个油箱就爆炸了,将驾驶舱盖抛入树林,并且烤焦了野马车的左侧。
    他们身后四分之一英里外,两辆黑色轿车正在“z”形盘山道上飞驰。
    “快!”他们开进黑暗树林时索尔说。
    “我们逃脱的机会不大,对不对?”娜塔莉说。
    “对。”索尔说,“他们会出动橙县和河滨县的所有警察来追捕我们。他们会封闭高速公路,关闭通往十五号州际高速公路的道路,并且派出直升机和四轮驱动警车连夜进山。”
    他们飞速穿过一条小溪,以七十英里的时速爬上山坡,一路尘土飞扬。娜塔莉来了个漂亮的甩尾,绕过弯道,说:“你觉得做这些值吗,索尔?”
    他抬起头,暂停修复弯折的镜框,道:“我觉得值。”
    娜塔莉点点头,驶下一道长长的上坡,进入一片更黑的树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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