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德国城
    1980年12月31日,星期三
    “问题是,”托尼·哈罗德说,“我之前从未杀过人。”
    “一个人都没杀过?”玛利亚·陈问。
    “一个都没有。”哈罗德说,“从没杀过。”
    玛利亚·陈点点头,给两人的杯子中加入香槟。他们赤身裸体躺在切斯特纳特山旅馆2010房的长浴缸里,面朝对方。镜子中反射着唯一一根芳香蜡烛的光芒。哈罗德往后一靠,耷拉着眼皮注视着玛利亚·陈。玛利亚的棕色双腿从他苍白的膝盖之间伸出来,她两股分开,脚踝在泡沫中触碰着他的肋骨。泡沫几乎掩盖了她的右乳房,但他可以看到另一个乳房。她向后仰头,啜饮了几口漫出杯沿的香槟。哈罗德欣赏着她脖子的优美曲线和浓密的黑发。
    “现在是午夜。”玛利亚·陈说,瞟了眼柜台上的劳力士金表,“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哈罗德说。他们碰了一下杯。晚上九点他们就开始喝酒。泡澡是玛利亚·陈提议的。“从没杀过人。”哈罗德嘟囔道,“没有必要。”
    “看来你这次要破例了。”玛利亚·陈说,“约瑟夫今天离开的时候,再次重申了巴伦特的要求,坚持要你去——”
    “知道。”哈罗德起身将酒杯放在柜台上。他擦干身体,伸出手。玛利亚·陈握住他的手,缓缓地从泡沫中站起来。哈罗德用毛巾轻柔地为她擦拭,从身后抱住她,用厚毛巾裹住她的胸。哈罗德丢掉毛巾,抱起玛利亚·陈,将她抱进卧室。
    哈罗德仿佛又体会到了初试云雨的感觉。自从十五岁以来,就从没有一个女人主动和他上床。玛利亚·陈的肌肤散发着香皂和肉桂的味道。
    电话响了起来,不停地响。
    哈罗德摇了摇头。玛利亚·陈吻了一下他的手,滑到床沿边接起电话,将话筒递给了他。
    “哈罗德,你必须立刻过来。”科尔本的声音中透露着兴奋,“这里已经炸开了锅!”
    科尔本回到控制室,屏幕前坐满了人,有的在匆匆做笔记,有的在对着耳麦低语。“加拉格尔他妈的在哪儿?”科尔本咆哮道。
    “仍然没有消息,长官。”二号控制台的技术员说。
    “该死。”科尔斯说,“告诉绿队停止搜索,让他们去支援市场附近的蓝二队。”
    “遵命,长官。”
    科尔本沿着狭窄的通道来到最后一个控制台前。“黑鬼们还在城堡里?”
    “是的,长官。”屏幕前的年轻女人答道。她拨动开关,屏幕画面就从安妮·毕晓普的房前转移到房子后面的小巷。尽管装有夜视镜头,小巷深处五十米开外车库附近的人影依旧模糊难辨。
    科尔本发现了十二个人影。“接通金一队。”他厉声道。
    “是,长官。”技术员递给他一副耳麦。
    “彼得森,我看到十二个黑鬼。他妈的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不知道,长官。你想要我们跟上去吗?”
    “不用。”科尔本说,“待命吧。”
    “阿什米德街上也有八个不明身份的人。”五号控制台前的探员说,“刚刚经过白队。”
    科尔本扯下耳麦。“海恩斯在哪儿?”
    “刚接到哈罗德和他的秘书。”一号控制台前的探员说,“预计五分钟后到达。”
    科尔本点燃烟,拍了拍一名女技术员的肩膀。“通知哈耶克马上把直升机开过来。”
    “是,长官。”
    詹姆斯·伦纳德探员一脚迈出科尔本的办公室,招手让他过来。“巴伦特先生的电话,三号线。”
    科尔本关上门。“我是科尔本。”
    “新年好,查尔斯。”巴伦特的声音传出话筒,从背景噪声和空洞的声调判断,这应该是一通卫星电话。
    “好。”科尔本说,“什么事?”
    “我刚同约瑟夫聊过。”巴伦特说,“他对任务的进展表示担心。”
    “他又说什么了?”科尔本说,“开普勒总喜欢叽叽歪歪。如果他那么担心,为什么不他妈的待在这儿?”
    “约瑟夫说,他需要去纽约处理别的事情。”巴伦特说,停顿了一会儿,继续道,“有没有我们朋友的迹象?”
    “你说那个德国佬?”科尔本说,“没有。昨天仓库爆炸之后到现在,一直没有发现他的踪迹。”
    “你觉得,为什么威利愿意牺牲自己的一个傀儡来干掉拉斯基博士呢?为什么要杀不必杀的人?约瑟夫说,想阻止消防队介入是不可能的。”
    “我他妈的怎么知道?”科尔本怒吼道,“我们甚至都不能确定那两具尸体是鲁哈和那个犹太人的。”
    “你的法证调查员不是在分析吗,查尔斯?”
    “不错。但明天是联邦假日。何况,据我们所知,鲁哈和拉斯基坐在三十磅c-4塑胶炸弹上,能调查的东西不多。”
    “我明白,查尔斯。”
    “我得走了,”科尔本说,“这里有新情况了。”
    “什么情况?”巴伦特透过噪声问。
    “没什么大不了。一群该死的黑帮小子在隔离区里干蠢事。
    “他们干扰不了早上要做的事吧?”巴伦特问。
    “不会。”科尔本提高了声调,“我已经让哈罗德过来了。如果需要的话,我们能在十分钟之内封锁该区域,提前处理掉姓福勒的女人。”
    “你认为哈罗德先生胜任这项工作吗,查尔斯?”
    科尔本摁灭了烟头,又点了一根烟。“我觉得哈罗德连自己的屁股都揩不干净。”他说,“问题是,他搞砸之后我们怎么办?”
    “你应该有备选方案了。”巴伦特说。
    “嗯。海恩斯将介入,处理掉老太婆。哈罗德只要一搞砸,我就会亲自收拾这个好莱坞骗子。”
    “你打算结果他?”
    “我打算把警用手枪伸进那混球的嘴巴里,一枪打爆他的头,脑浆涂满西费城。”科尔本说。
    两人沉默了片刻,电话中只听得见沙沙的背景噪声。“只要你觉得必要就行。”巴伦特最后说。
    “对了,”科尔本说,“他的华人秘书也得消失。”
    “当然。”巴伦特说,“查尔斯,还有一件事——”
    伦纳德探员把头探进办公室说:“海恩斯带哈罗德先生和那个女孩到了。他们都在直升机上。”
    科尔本点点头。“好。什么事?”他对巴伦特说。
    “明天对我们来说都很重要。”巴伦特说,“但请记住,老太婆被干掉之后,波登先生就是我们最感兴趣的目标。你必须先联系上他,同他谈判,但如果形势不允许,就结果他。岛俱乐部仰仗你的判断,查尔斯。”
    “好。”科尔本说,“我会记住的。我稍后再同你谈,好吧?”
    “祝你好运,查尔斯。”巴伦特说。话筒里咝咝了两声就静默了。科尔本挂断电话,穿上防弹衣,戴上棒球帽,把点38口径手枪和夹式枪套放进防寒西装夹克的口袋里。
    他蹲着身子跑向直升机打开的舱门,螺旋桨越转越快。
    索尔·拉斯基、泰勒、杰克森和灵魂砖厂的六个年轻成员看着直升机升起来,往西北方向飞去。密封式运货小卡车停在高高的木栅栏外,半个街区外便是联邦调查局指挥中心的入口大门。
    “你怎么看?”泰勒问索尔,“你说的巫师是不是走了?”
    “有可能。”索尔说,“我们是不是在建筑工地这头?”
    “可以这么讲。”泰勒说。
    “你确定你没钥匙也能发动那玩意儿?”
    杰克森说:“开玩笑。被扔到越南丛林打仗前,我在建筑工程营的汽车中心干了三个月呢。你妈是车的话我都能发动起来。”
    “能把推土机发动起来就行。”索尔说。他知道——杰克森也知道——要发动推土机可不是摆弄电线那么简单。
    “嘿,”杰克森说,“我把它发动起来之后,你能驾驶吗?”
    “我有四年时间在修建和维护居民点,”索尔说,“你妈是土的话我都推得动。”
    “小心你的措辞,伙计。”杰克森说,嘴咧得更大了,“别跟我学。论说脏话,你们白人还差得远呢。”
    “在我们这个文化种群中,”索尔说,“我们有咒骂上帝的习惯,还有比这更好的锻炼吗?”
    杰克森失声大笑,拍了拍索尔的肩膀。
    “别斗嘴了。”泰勒说,“我们已经晚了两分钟。”
    “你确定手表没坏?”索尔问。
    泰勒似乎被激怒了。他伸出手,露出腕上戴的艾尔琴夫人手表,表里嵌着二十四克拉镶金钻石。“这表五年也不会误差一秒,”他说,“我们得行动了。”
    “好。”索尔说,“我们怎么进去?”
    “鲶鱼!”泰勒大喊一声,身后的一个男孩就推
    开后门,爬上厢式货车的车顶,跳到十英尺高的木栅栏上,翻到另一侧,消失在黑暗中。另外五个人紧跟上去。他们都背着沉重的背包,包里的瓶子当当作响。
    索尔看了眼自己缠着绷带的左臂。
    “走吧。”泰勒说,将他拉出了车。
    “胳膊会疼的。”杰克森说,“要来一针吗?”
    “不。”索尔说,跟着其他人翻过了栅栏。
    “这可不合法。”托尼·哈罗德说。直升机的高度只有三百英尺,街灯、高楼和高速公路从身下掠过。
    “警用直升机。”科尔本说,“我们有特别许可证。”
    科尔本转动座椅,身子几乎都要探出右舷打开的窗户了。冷空气呼啸而入,像看不见的刀片一样刮着哈罗德和玛利亚·陈。科尔本握着一支架在打开的窗户上的柯尔特点30口径军用狙击枪,硕大的夜视镜、激光瞄准装置和大号弹匣让整把枪显得相当笨重。科尔本露齿一笑,对着风衣帽兜下的耳麦小声说了两句。飞行员立刻陡然右转,在德国城大道上空盘旋。
    哈罗德双手紧抓着衬垫座椅,紧闭双眼。他知道,自己全靠安全带才没有滚出打开的窗户,从三十层楼的高度坠落到下面的街道上。
    “红队队长呼叫控制中心,”科尔本说,“报告状态。”
    “这里是控制中心。”伦纳德探员的声音传来,“蓝二队报告,四辆拉丁裔男人乘坐的汽车从切尔腾和市场进入隔离区。还有身份不明的群体进入一号城堡和二号城堡后的巷子。十五个身份不明的黑人刚刚经过阿什米德街上的白二队。报告完毕。”
    科尔本转身对哈罗德露齿一笑。“我觉得这是要群殴的架势。元旦前夜,白人阿飞对黑人流氓。”
    “已经过了午夜。”玛利亚·陈说,“现在是元旦了。”
    “管他妈的是不是元旦。”科尔本说,“只要他们不打扰我们的‘日出行动’,他们想怎么群殴都行。对吧,哈罗德?”
    托尼·哈罗德紧抓座椅,一言不发。
    金特里治安官气喘吁吁地跑着,避免掉队。马文和勒罗带着十个黑帮成员,呈松散队列,穿梭小巷、后院、布满垃圾的空地和被废弃的建筑所组成的迷宫之中。他们来到一条巷子的入口,马文挥手示意所有人蹲下。金特里看见六十码开外停着一辆厢式货车,中间隔着垃圾桶和倾斜的车库。
    “联邦调查局的条子。”勒罗伊咕哝道。这个留着胡子的年轻人瞟了眼手边,咧嘴笑道:“我们早到了一分钟。”
    金特里双手撑在膝上,呼哧呼哧地喘气。他觉得肋骨生疼,无比希望自己待在查尔斯顿的家里,听着戴夫·布鲁贝克的四重奏,读着布鲁斯·卡顿的作品。金特里把脑袋靠在冰冷的砖上,思考着他们离开社区活动中心时发生的事。这件事促使他改变了对德国城和灵魂砖厂的看法。
    最后一队人即将离开的时候,一个男孩——顶多七八岁——跑了进来。他直接跑到马文跟前,“斯蒂维,”黑帮首领说,“我让你别过来的。”
    男孩哭个不停,用胳膊擦掉眼泪。“妈妈说,你应该立刻回家,马文。妈妈说她和玛丽塔需要你回来,你应该立刻回家。”
    马文将男孩带到另一个房间,一条胳膊搂着他。金特里听见马文说:“……你告诉妈妈,我明天一大早就回来。玛丽塔留下来打理事情。你把我的话带给她们,好吗,斯蒂维?”
    金特里受到了很大的触动。五天以来,他都生活在噩梦当中,而黑帮也是噩梦的一部分。围绕金特里发生了一连串痛苦、黑暗、看似毫无关联的事件,德国城及其居民便是其中一环。他知道黑帮成员都很年轻——杰克森除外,但他是一个迷失者,一个访客,一个无处可去只好重返鬼屋的鬼魂。寒冷的街头几乎看不到别的成年人,只是偶尔有几个脸上带伤、沉默不语的女人匆匆走过。老人从酒馆门后窥探,酒鬼躺在肮脏的店门口。他知道,这不是这里应有的样子。一到夏天,街道上和门廊里就会挤满男女老幼,孩子们跳绳,少年们打篮球,小伙子大笑着靠在锃亮的汽车上。他知道,这噩梦般的空虚感是寒冷的天气、街头的暴力以及潜伏的敌人所致。随着斯蒂维的到来,金特里认识到,在这个陌生之地,他只能同这群孩子一起,对抗掌权的成年人。
    “他们来了,伙计。”勒罗伊低声道。
    三辆低底盘汽车呼啸着停在小巷另一头的街上。一群男人边笑边唱着歌,用西班牙语嚷嚷。几个人朝厢式货车走来,拿棒球棒和铁管敲打车身。车灯亮了。车里也有人大叫起来。三个人从厢式货车的侧面跳出来,其中一个朝天上放了一枪。
    “行动。”马文说。
    一行人悄悄地沿小巷前进了二十码,紧贴着车库和栅栏这一侧。他们在车库后的一块空地停下,大多数人都靠在低矮的金属栅栏上。厢式货车的方向又传来枪声。金特里听见低底盘汽车加速朝德国城大道驶去。
    “这儿就是格朗布索普。”勒罗伊说。透过栅栏的缝隙,金特里看见一个小院子、光秃秃的大树,还有一座石头房子的背部。
    马文爬到金特里身边:“一楼窗户都上了铁条。房后一扇门,房前两扇门。我们前后并进。行动。”马文、勒罗伊、g.b.和g.r.兄弟,还有另外两人如同魅影一样翻过了栅栏,金特里却被铁丝网挂住,单膝着地落在冻土上。他将鲁格尔手枪从口袋里抽出来,跑步跟上。
    马文和g.b.示意金特里去房子侧面。两人都拿着泵动式霰弹枪,马文在头上缠了一条红围巾。“我们负责临街的门。”
    在石头房子和隔壁的熟食店之间,有一道四英尺高的木栅栏。一辆空电车缓缓驶过之后,勒罗伊一脚踢开门,同g.b.大胆地闯进去,冷静地走过破碎的窗户,向两道前门走去。每道门两侧立着低矮的栏杆。地窖门上了挂锁,几乎都在朝人行道这边倾斜了。金特里后退两步,抬头观察这座老房子的前部。九扇窗户中都没有透出光亮。德国城大道上一片阒寂,除了两个街区外正向西驶去的电车。明亮的“防范犯罪”的街灯在店面和砖墙上投下黄色的光亮。已进入深夜,空气异常寒冷。
    “动手。”马文说。g.b.迈上台阶,用力踢踹。坚固的橡木门纹丝不动。马文点点头,两人将子弹泵入弹仓,后退两步,朝门锁射击。木屑飞溅,金特里连忙转身,本能地捂住眼睛。两人再次开枪,金特里转过头,刚好看见西侧的门被轰开了。g.b.对马文露齿一笑,举起手做了个庆祝胜利的敬礼,但就在这时,一个小红点出现在他的胸口,然后移到他的脑袋上。g.b.抬起头,摸着额头,于是光点出现在他的手背上。他转头看着马文,一脸惊讶。枪声轻微而遥远。g.b.的尸体撞在木门上,接着反弹回人行道。
    金特里看到那孩子的整个额头几乎都不见了,然后他拔腿就跑,跌倒在地,手脚并用,摸索通往侧面院子的门。他模糊地记得,马文跳过低矮的栏杆,俯身冲进了打开的西侧门。小红点在金特里头上的石头上舞动,两发子弹射来,石屑掉落在他脸上。他穿过侧门,朝右滚动,结果撞到了硬物上。又有几发子弹撕开栅栏,嵌进他左边的冻土里。金特里盲目地爬向院子尾部。更多的子弹从大街方向射来,但都没有击中他附近。
    勒罗伊气喘吁吁地跑上来,单膝跪下。“这都是他妈的怎么回事?”
    “有人正从对面射击。”金特里喘着粗气说,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还拿着鲁格尔手枪,“可能在二楼或楼顶,使用了激光瞄准装置。”
    “马文呢?
    “进去了。g.b.已经死了。”
    勒罗伊站起来,挥了挥胳膊,然后离开了。六个黑影从金特里面前经过,朝房前跑去。
    金特里跑到石头房子的侧面,窥视后院。后门大开着,房里透着微光。一辆厢式货车停到了小巷里,车门打开,借助车内的灯光,金特里瞥见一个男人从驾驶席上跳下,仓库附近的阴影中爆出几声枪响。男人朝车内倒下,门被拉上。有人从仓库方向叫喊起来,金特里看到几个黑影飞速朝大树跑去。头顶传来直升机的轰鸣,一道刺眼的白色光柱射下来,照亮了大半个后院。金特里叫不上名字的一个男孩如同被车头灯照射的鹿一样定在原地,抬头朝光柱眯眼看去。金特里看见一个红色光点跃上男孩的胸膛,转眼间男孩的胸膛就炸裂开来。金特里没有听见枪声。
    金特里双手紧握鲁格尔手枪,朝探照灯的方向连射三枪。光柱并没有熄灭,但开始猛烈晃动,扫过树枝、楼顶和厢式货车。直升机盘旋着升入夜空。
    房前枪声大作。金特里听见有人发出痛苦的尖叫。小巷里的厢式货车的反击也愈发密集。金特里听见附近又来了很多车。他瞥了眼鲁格尔手枪,决定节约时间,不再装弹,径直奔向格朗布索普打开的后门。
    索尔·拉斯基已经很多年没有驾驶过推土机了,但杰克森刚给推土机更换了磁电机,接通了电源,索尔就钻
    进驾驶室操作了起来。自从近二十年前帮助清除定居点之后,他这方面的技能就被搁置一旁,但现在又渐渐在他脑中复苏。所幸这是一辆美国毛虫履带车d-7,由定居点用过的推土机直接演变而来。但一番摆弄之后,机器却毫无反应。
    “嘿!”蹲在驾驶席旁、绰号“鲶鱼”的瘦男孩叫起来,“你他妈的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当然!”索尔高喊着回应。他摸到另一个操作杆,往后一拉,引擎终于咆哮了起来。他找油门,但太多的牵引力被传输到右侧履带上,差点将蹲在索尔左侧启动第二辆挖土机的杰克曼撞倒。索尔立即调整方向,差点儿失速,最终将它对准了六十码开外的指挥中心。柴油废气和黑烟直扑面庞。索尔瞟了眼右边,看见三个黑帮成员从推土机旁的坑洼地面全速冲过。
    “这玩意儿就不能再快点儿?”鲶鱼尖叫起来。
    索尔听见刺耳的刮擦声,意识到自己没有举起刮板。他立即调整,推土机前进得顺畅多了。在他后面,杰克森的推土机也咆哮着驶出了建筑工地。
    “到那边后你打算怎么办?”鲶鱼大声问。
    “等着瞧吧!”索尔扶了扶眼镜。他压根儿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他很清楚,联邦调查局特工随时可能冲出来,从左右两侧向他开火。移动缓慢的推土机很容易就会沦为攻击目标。他们顺利靠近活动房屋的概率似乎极低。索尔几十年来首次感到如此没有信心。
    马尔科姆·杜普利斯率领八个灵魂砖厂成员进入安妮·毕晓普的家。马文认定老巫婆在别的地方——德国城大道上的老房子里——但马尔科姆的小组被派去搜查女王巷的这座房子。他们没有无线电。马文给每一组安排了至少两个“矮人”——来自附属黑帮的八到十一岁的孩子——担当跑腿传信的。马文那边一直没有消息,但马尔科姆一听到德国城大道方向传来的枪声,就领着四人离开小巷,进入安妮·毕晓普的后院。另外四人留下继续观察那辆静候在巷尾阴影中的电话公司的厢式货车。
    马尔科姆、唐尼·考尔斯和胖胖的小杰米——路易斯·索拉兹的小弟弟——当先锋,一脚踹开厨房门,冲了进去。马尔科姆挥舞着用七十五美元从穆罕默德那里买来的9毫米口径自动手枪,枪上了油,亮闪闪的。松垮垮的弹匣里有十四发子弹。唐尼拿的是一把自制小手枪,枪管里只有一发点22口径子弹。杰米则只带了一把小刀。
    住在那儿的老女人不在家,也没有老巫婆和白鬼的影子。他们用三分钟将这座小房子搜了个遍,然后马尔科姆回到厨房,而唐尼去搜查前院。
    “楼上的床被弄得乱七八糟。”杰米说,“好像他们是匆忙收拾离开的。”
    “知道了。”马尔科姆说。他对后院的人挥了挥手,杰弗森——他们这组十岁的“矮人”——快步上前。“去德国城大道上的老房子看看马文那边——”
    这时忽然响起了车库门嘎吱打开的声音和引擎的轰鸣。马尔科姆对其他人打了个手势,冲出后门,跑进小巷。一辆模样古怪的轿车刚好驶出车库。车没有开大灯,驾驶席上的老妇人怯生生地双手紧握方向盘。马尔科姆认出这个白人就是毕晓普女士。他曾无数次目睹她在这一带活动。他小时候甚至还为她剪过草坪。
    五个黑帮成员挡住车的去路,马尔科姆走到驾驶席一侧。老妇人满脸惊恐地左顾右盼,然后落下车窗。她声音古怪,仿佛梦呓:“你们这些孩子快让开。我必须走了。”
    马尔科姆瞟了眼车内。车内只有毕晓普女士。他放下手枪,探出身子。“抱歉,你现在哪儿都不能去,要等——”
    安妮·毕晓普忽然伸出双手,手指弯曲成钩状。要不是本能地把头往后一仰,马尔科姆的双眼可能都被抠出来了。饶是如此,老妇人的长指甲还是在他的面颊和眼皮上留下了八条血痕。马尔科姆惨叫起来。那辆破车轰鸣着冲了出去,将小杰弗森撞到半空,左轮从杰米身上碾过。
    马尔科姆咒骂了两句,在煤渣中摸索掉落的手枪,然后单膝下跪,朝远去的汽车连续开了三枪,直到有人大叫着提醒他注意。马尔科姆猛然转身,保持单膝跪地的姿势。停在巷尾的电话公司的厢式货车正朝他呼啸而来。马尔科姆连忙掉转枪口,但立即发现这个错误的动作只是浪费时间。他张开嘴放声尖叫。
    联邦调查局的厢式货车的前保险杠撞到马尔科姆的脸上时,时速已达至少六十英里。
    “快离开!”托尼·哈罗德高喊起来。刚才有东西击中了左起落橇,火花四溅。他们此时正悬停在一座平顶建筑上方六十英尺处,科尔本脸上挂着愚蠢的狞笑,疯狂地用《星球大战》电影中才有的狙击枪向下射击。飞行员哈耶克显然同意哈罗德的建议,因为他在科尔本从窗前转过头下达命令之前就已经操作飞机右倾爬升。理查德·海恩斯淡定地坐在副驾驶的位置,注视着窗外,仿佛正在欣赏夜景一般。玛利亚·陈坐在哈罗德右侧,紧闭双眼。
    “红队队长呼叫控制中心。”科尔本说。哈罗德和玛利亚·陈都戴着耳麦——在风声、引擎声和螺旋桨声中,得靠这东西才能内部通话。“红队队长呼叫控制中心!”
    “这里是控制中心。”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请讲,红队队长。”
    “出了什么状况?二号城堡这里到处都是黑鬼。”
    “是的,红队队长。绿队报告说,一群数量未知的黑人正试图强行闯入二号城堡。金队正在追踪1953年款德索托轿车内的二号目标,该目标正沿着与女王巷平行的街道向北行驶。”白队、蓝队、灰队、银队、黄队都报告说,遭遇到不明身份的敌对分子。市长已经打来两次电话了。完毕。”
    “市长?”科尔本说,“上帝啊。伦纳德到底在哪儿?完毕。”
    “伦纳德探员出去调查建筑工地上的骚乱了。你一回来我就让他联系你,红队队长。完毕。”
    “操。”科尔本说,“听好了,我会把海恩斯放下去,监督二号城堡的战况。让蓝队和白队封锁市场至阿什米德街之间的区域。告诉绿队和黄队,不许任何人进出二号城堡。懂了吗?”
    “明白,红队队长。我们——”耳机中传出尖厉的啸叫,通信随之中断。
    “他妈的。”科尔本说,“控制中心?控制中心?海恩斯,切换到战术频道25。金队吗?这里是红队队长。彼得森,收到请回复。”
    “收到,红队队长。”声音中透露着紧张。
    “你他妈的在哪儿?完毕。”
    “沿德国城大道向西追踪二号目标,红队队长。完毕。”
    “姓毕晓普的女人?她在哪儿?”
    “啊……我们需要支援,红队队长。”同一个声音打断道,“这里来了两辆车,满载拉丁裔男子。啊……我过一会儿再联系你,红队队长,完毕。”
    科尔本探出身子,对飞行员大喊道:“降落。”
    戴着棒球帽的男人嚼着口香糖,冷静地答道:“没有空地,长官。我们只能在一千英尺的高度悬停。”
    “放屁。”科尔本说,“降落到德国城大道上。马上!”
    飞行员朝右瞟了一眼,转动机头,点了点头。直升机如同失控的电梯一样坠落,托尼·哈罗德几乎尖叫起来。街灯向他们快速逼近,左侧一个街区外闪过一团火光。飞行员紧急拉升机头刹车,轻轻停在街道中央的沥青路面上。海恩斯立刻跳下直升机,优雅地蹲伏着跑向路边。
    “起飞!”科尔本大喊道,对飞行员竖起大拇指上下比画。
    “不!”哈罗德尖叫着。他对玛利亚·陈点点头,两人便开始解开腰上的安全带,“我们也要出去。”
    “出去个鬼。”科尔本在内部通话器中说。
    哈罗德摘下耳麦,玛利亚·陈从手提包中拿出勃朗宁手枪,瞄准科尔本的胸膛。“我们现在就要出去!”哈罗德吼道。
    “你死定了,哈罗德。”科尔本轻声说。
    托尼·哈罗德摇摇头。“我没听见,查克。”他大喊着,“跳!”哈罗德从左侧门跳下去,朝海恩斯消失的方向的一条小巷跑去。玛利亚·陈又等了三十秒,朝门挪去。
    “你俩都死定了。”科尔本微笑着说。他看了看固定在右舷舱壁上的狙击枪,放松下来。
    玛利亚·陈点点头,跳出舱门就跑。
    “升高一百英尺。”科尔本对麦克风说。
    直升机避开电线和房顶,机头左转,在德国城大道上方十层楼高的位置悬停。科尔本将柯尔特点30口径狙击枪放在射击支架上,透过夜视仪扫视小巷。但他没有发现运动的物体。“太他妈多的突出物了。”科尔本咕哝道。战术频道里的人喋喋不休地说着,语气急迫。他听见海恩斯要求绿一队的狙击小组予以回应。
    科尔本摇摇头。“返回二号城堡。”他厉声道,“我们过会儿再收拾这个猪头。”
    直升机掉转机头,前倾机身,一面爬升,一面向东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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