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4.春雪
    如果这时有预备骑兵营的话,此时打开城门,追击一轮溃兵,一定能收到极大的战果。但是所有人都上城了,所有人连胜利的欢呼都发不出来,一个个坐倒,喘息,才来得及看看自己的伤势。
    这一战产生了不少伤亡。阵亡的倒不多,只有十数人,但重伤者有二十多人,轻伤者六十多人。
    匈奴一方攻城,死者比例也不算高,但伤者颇为可观。左鹿蠡王带了一万骑南犯,现在可战的兵力竟然只有五千,一千多人在营地养伤。那箭伤两日之后,不再灼伤般疼痛,却愈合得极慢,流淌着溃烂的脓水……
    营地里关于诅咒的传说更加坐实,而且又诞生了城上的将军是“箭神”的传说。源头最早可能来自车师的降将,但三战下来,据说军中的神箭手大部分死于箭神之手,而且箭神只射眼睛……真真假假,反正对汉家神箭和箭神的恐惧与日俱增。
    接下来三天没有战事。
    左鹿蠡王和幕僚们在想破城的方法。
    这天匈奴集结大批骑兵来到城门前,但不敢进入一箭之地。一支重骑约两百人,每人手持着约五尺长的笨重火把,冲进了一箭之地。
    耿恭没有命令射箭,但四架床弩发射了一轮,击散了马队。但重骑们依旧前冲,来到城前五六十步,就借着马势抛掷火把,然后拨马回驰……火把也就投掷出二三十步,但一百多支火把堆在了一起,犹如柴堆,不一会儿就形成了一个火帘。又一支重骑冲了出来,到五六十步处开始射箭,射完即返。箭头上该是裹了油脂,穿过火帘时就便成了火箭,钉在了城门上。这一轮骑射约有一百支火箭射在了城门上,冬日干燥,城门很快地燃烧起来。
    匈奴大军里发出了一片欢呼声。
    城上的汉军不为所动,在城门上移来了更多的床弩。更多的射手也聚集在这面的城墙。任谁都知道,匈奴要破门。
    匈奴的战马躁动着踏着蹄子,马背上的主人都在等着火势。火帘越来越低矮,火把要烧尽了。城门开始在火中坍塌,露出黑黝黝的洞口。
    冲锋号响了起来。
    匈奴铁骑拔刀立马,倏然弹出,杀声四起,扇形聚向城门口。
    一支支弩枪,都拦阻不了匈奴的冲势,最先头的骑兵撞破了火焰还没完全熄灭的黑炭之门,炭灰火星四散,冲进了门洞。接着连人带马都拍在了密密麻麻的长矛上。
    原来城门后,是层层叠叠堆起来的封垛车。而封垛车后面,还有一根根圆木撑架着。
    后面的骑兵不知道,还在抢门。门洞只有一丈宽,过多的骑兵疾冲,挤不进去,竟然不少生撞在门边的城墙上……门口瞬间堆积起来,后来的骑兵,甚至跃到了前面人马的头上,门口瞬间堆出个肉山来。
    城头向“肉山”泼下了七八桶油,又扔了一排火把下来……
    惨叫,马嘶,肉焦味,煳味,黑烟……还有奔跑着散开
    的火马和火人……
    后面前赴后继的铁骑不自觉地停了马,这时,可怕的汉家神箭射了下来。
    好不容易想出火攻,却被汉军以牙还牙,左鹿蠡王满心苦涩,却不知先头军队在门洞里遇见了什么,想象必有弓箭手在门口围射,也会架设挡马栏,只要冲势不断,这些阻挡必会被兵潮冲开。他还在咬牙发出冲锋的指令。
    堆积的人马,是十架弩枪最好的目标,一支可以洞穿数人,撂倒一片……
    冲锋号还在响,千夫长们还在要求自己的兵团出击,但后排的士兵只是拉马转圈,委顿不前。
    看着城门口的惨状,左鹿蠡王才反应过来门洞一定是被堵死了,发布了撤军令。
    这次进攻时间虽然短暂,但伤亡一点也不亚于几天前。城门口堆积了许多面目全非、宛如焦炭的尸体,四周是号哭滚动的中箭者,外围散落着被弩枪扯碎的支离破碎的人与马……脏雪被鲜血染红渗透,就像在金蒲城前,铺开了一张盛大的、还在生长的红毯。
    这次城上的汉兵在尽力地欢呼,压过了城下的哀哭,一直传到撤退的匈奴士兵的耳中。这些草原的骄子都低着头,甚至在想,这座有箭神和神箭的城,不可能被打下来了。
    两边已经形成了一种默契,黄昏时,是个安全时刻。一队不带武器的匈奴人,来到城门前收走了尸体和伤者。
    伤亡报到了王帐里,阵亡四百多人,医帐里又添了两百多伤员。
    左鹿蠡王从没觉得这么挫败。
    七千铁骑,死伤惨重,竟然没有拿下两百人的金蒲城。
    “不可能,这兵镇里绝不止两百人,怎么都有五百人!”一个幕僚在王帐里激动地喊,“车师人的话不能信!”
    左鹿蠡王抓起一只靴子,砸在幕僚的身上:“拿不下五百人,就对吗?”
    另一名幕僚说:“我们为什么要跟这座兵镇死磕?我们干吗不率兵翻越天山直接去攻打汉人的都护府?那儿才是我们真正的目标。”
    左鹿蠡王把另一只靴子也砸了过去。
    其实左鹿蠡王不是没这么想过,但内心的骄傲,觉得放弃攻城好像就是承认失败,无论如何都难以接受。就算为了更大的军事意图,放弃荣誉,领军南下,但留着一支战斗力如此可怕的汉军,还有一个传说中的箭神,在自己的身后,简直如芒刺在背。他同时有种隐隐的恐惧,车师这股汉军已让自己如此磨折,那焉耆的都护府,怎么都有更多的汉军吧?
    左鹿蠡王遣走了幕僚,越发觉得骑虎难下。他本是单于南侵的先锋大军,兵行险招,在冬日就提前发起了进攻。而现在这奇兵的时间优势,快被金蒲城蚕食殆尽了。
    “长生天啊!还有最博学智慧、最接近神的大萨满!”左鹿蠡王归向北方,双手交抱双肩,跪地祈求,“请赐我一个踏碎敌城的机会吧。”
    一连四天没有战事,两边都在等待。
    耿恭计算的七天限期早过了,没有等到来自都护府的援军。焉耆出事了吗?难道还有一支匈奴军队,早翻过天山了?耿恭暗自揣测。
    隼王一直躲在他的隼巢里,收检着来自各个隼舵的消息。当他看到班超让他派人去车师汉军那里建隼舵的消息时,有点恼火。这个年轻人把他拖入了一个赌局,如果理智分析,好像怎么都没有赢的希望,但这个年轻人身上仿佛有种奇异的气质和魅力,让人折服。“我怎么就信他了?”隼王苦笑。
    所以这一天,一个从焉耆绿洲出发的隼舵谍子,背着隼笼,翻过天山来到了车师城。
    车师城早已关闭,外人进去不得。谍子在周边逡巡,才从几家牧民那里得知,匈奴已经占了车师,大军东去围困一个汉军的兵镇,打了好些天了……牧民们的马都被征用去运送辎重和给养了。
    谍子尝试躲避斥候靠近金蒲城,发现灰暗的帐包,星星点点地围着一座孤城……绝无可能接触到汉军,只好放出了他的隼。
    天气越来越不稳定,忽寒忽暖,却相当湿润。那是冬天在与欺到身边的春天做最后的缠斗。缠斗的最惨烈处,就是天降大雪,浓雾笼罩。
    左鹿蠡王早上从寝帐出来,发现自己几乎看不清五丈外自己的议帐了,只有一个庞大的轮廓。左鹿蠡王沉思了一会儿,忽然就跪在雪里:“感谢长生天!”
    进入议帐,千夫长和幕僚们已经在等着,左鹿蠡王还没走上王座直接发令:“拿我的银箭,将镇守车师的一千骑全部调来。马上去!”
    一位幕僚抚胸颔首道:“那车师没人镇守,只怕……”
    “就是你,”左鹿蠡王指着那幕僚道,“将营中一千多伤兵,全都带回车师!轻伤的照顾重伤的。马上走!”
    “难道是……让他们去守车师吗?”
    “难道他们不是大胡的战士吗?”左鹿蠡王挥手,“快去!”
    接令的人出了帐,还是有几位大将不解,一位大着胆子问:“王爷又有妙计了?”
    “这大雪大雾是长生天赐予我们的。”左鹿蠡王道,“有大雾掩护,我们可以轻易地突破一箭之地,等他们发现时,我们的箭雨会和大雪一起将他们覆盖。”
    “对,我们每一次就是差一点点。”一名千夫长道。
    “这回大雾能把这一点点补上。”左鹿蠡王点头。
    “可是……我们的儿郎已经……有些害怕冲锋了。”另一名千夫长嚅喏。
    “所以我要调车师城的守兵来做先锋。”
    几位千夫长恍然大悟。车师守军没有被这边兵营的传言感染,也没见识过汉家神箭的可怕以及攻城的惨烈。可能还觉得守车师太过憋屈,正踌躇满志地要立军功呢。此次他们作为生力军抢城,一旦登城成功,就能带动斗志业已委顿的士兵,重振士气战斗。
    一直等到午后,生气勃勃的一千骑,人呼马嘶,在大雾大雪中进入了大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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