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军之谜
    攻陷平壤后,李如松没有丝毫迟疑,立即派遣军队,继续出击。
    由于明军总共不过四五万人,很多部将都担心兵力不足,然而之后的情景却告诉了他们,什么叫做闻风丧胆。
    小西行长被击溃之后,各地日军纷纷得到消息,并采取了整齐划一地行动——逃跑。
    仅仅三天之内,黄州、平山、中和等地的日军就不战自溃,连明军的影子都没有看到,就跑得一干二净。军事重镇开城,就此暴露在了明军的面前。
    驻扎在开城的,是日军第三军和第六军,指挥官是黑田长政。
    而攻击开城的,是李如松的弟弟李如柏。他统帅八千骑兵一路杀过来,声势震天。黑田长政还是很有点儿骨气的,开始表示一定要抵抗到底,但随着逃到开城的日军越来越多,明军被越吹越神,这位仁兄也坐不住了,还没等真人现身,正月十八日,在城里放了把火,一溜烟就跑了。
    李如柏本想好好打一仗,没想到是这么个结果,积极性受到了打击,便不依不饶,追着黑田长政不放,死赶活赶,还是赶上了,一通乱打,黑田长政毫无招架之力,带头逃跑。日军后卫被重创,死亡达五六百人,明军仅阵亡六人。
    自正月初九至正月二十,仅用十二天,平壤至开城,朝鲜二十二府全部收复,日军全线崩溃,退往南方。
    但李如松没有满足,因为在他的面前,还有一个最后的目标——王京。
    王京,就是今天的首尔,日军全线败退后,大部撤到了这里,至正月二十日,聚集于此地的日军已达五万,而且看起来也不大想走。在这里,李如松即将迎来他人生中的最大考验。
    虽然李如松一生打过无数恶仗硬仗,但这一次,他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孙子先生告诉我们: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此外,他还告诉我们:用兵之法,十则围之,五则攻之。
    综合起来是这么个意思:打仗的时候,最次的打算,是攻城,而攻击时,如果人数十倍于敌人,就围他,五倍,就攻他。
    城里,有五万日军。
    李如松的手上,也就五万人。
    在守城战中,防守方是很占优势的。平壤战役中,李如松用四万打两万,耍了无数花招,费尽力气,才最终得以攻克。
    五万人攻五万人,任务是艰巨的,困难是突出的,胜利基本上是不可能的。
    当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王京之时,一场意外却彻底搅乱了这个困局。
    万历二十一年(1593)正月二十六日,李如松发布了一道命令:
    总兵查大受、副总兵祖承训、游击李宁,率三千精兵,前往王京探路。
    仅仅半天之后,他接到了明军送回的战报:
    我军于半路遇敌,大受(查大受)纵兵急击,斩获六百余级。
    自平壤之后,日军毫无战力,这种打落水狗的报告,李如松已经习惯了。
    如果一个人长期听到同一类型的消息,他就有可能根据这类信息,作出自己的判断。
    所以一贯谨慎的李如松,作出了一个决定——亲自前往侦察。
    其实就李如松而言,这个行动并不算大胆,平壤激战时,他就敢骑马四处逛,现在自然更不在话下。
    但他绝不会想到,一切都将因这个决定而改变。
    万历二十一年(1593)正月二十七日,李如松率副将杨元、李如柏、张世爵,统领两千骑兵向王京前进。
    部队的行进速度很快,没过多久,便到达了马山馆,这里距离王京,只有九十里。
    李如松突然拉住了缰绳。
    长期的战场感觉告诉他,前方可能不像自己想的那么简单。
    于是他想了一会儿,下了一道命令:
    “我带一千人先行,副将杨元率军一千,随后跟进。”
    就是这道命令,挽救了他的性命。
    分兵之后,李如松继续出发,很快他就到达了另一个地方,这里距王京仅四十里,名叫碧蹄馆。
    在这里,他终于看见了遍地的尸体和兵器。很明显,这里就是查大受所描述的战场,而震耳的厮杀声告诉他,这场战斗还没有结束。于是他毫不犹豫地带兵冲了进去。
    冲进去后,才发现事情坏了。
    一天前,查大受得意扬扬地发出了捷报,事实上,他也确实打了胜仗,杀了人家几百口子,还不肯罢休,非要全歼不可,结果追着追着,追出问题来了。
    要知道,这是在王京附近,就算日军再怎么怕事,好歹也是大本营,有好几万人。你带三千多人过来闹事,还想赶尽杀绝,实在是有点儿过分了。
    于是缓过劲儿来的日军开始稳住阵脚,发动反击。据史料记载,此时聚集在碧蹄馆的日军来源复杂,除第一军外,还有第四军、第六军、第八军若干,基本上在附近的,能来的,全都跑来了(悉众而来)。
    碧蹄馆之战
    由于之前日军表现过于疲软,查大受根本没把他们放在眼里,等到他砍过瘾、追够本,才惊奇地发现,自己已经被包围了。
    杀退一批,又来一批,到二十七日晨,外围日军人数已达两万,查大受这才明白大事不好,左冲右突无法突围,派人求援也没指望,于是心一横,抱定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的精神,带领士兵与日军殊死血战。
    就在这时,李如松冲进来了。
    这也算是“他乡遇故知”了,查大受却没有丝毫喜悦。因为眼下这种环境,在兵法中基本属于“死地”,而他是李成梁的家丁,看着李如松长大,感情十分深厚,如果因为自己的疏忽,把李如松的命也搭了进来,别说活着回去,就算到了阎王那里,也不好意思见李成梁。
    日军的反应也相当迅速,很快发现冲进来的这支队伍人数并不多,于是在短暂混乱后,便开始堵塞缺口,重组包围圈。
    看着漫山遍野的日军,李如松明白,自己这次是冲错了地方。一般说来,在目前敌众我寡的情况下,他有两个选择:
    其一,是趁日军包围圈尚未围拢,突围出去,然后逃走。
    其二,与查大受合兵,寻找有利地形防守,等待援军。
    包围圈的缺口越来越小,四千人的生死,只在李如松的一念之间。
    在片刻犹豫之后,李如松作出了抉择——第三种抉择。
    他手持长刀,面对全军,发出了怒吼:
    “全军攻击!如敢畏缩不前者,斩!”
    这种选择,叫做死战不退。
    有一种人是无所畏惧的,纵使寡不敌众,纵使深陷重围。
    当然,李如松之所以无所畏惧,除了胆大外,也还是有资本的。
    他的资本,就是身边所带的一千人。
    列宁同志说过:宁可少些,但要好些。这句话用在这一千人身上,实在是名副其实,因为这些人都是李如松直属的辽东铁骑部队。
    而辽东铁骑之所以战斗力强,除了敢拼命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武器装备。
    在日本战国时期,有一个特殊的兵种,曾作为日本战争史上的模范被大力宣传,它的日文汉字名,叫做“骑铁”。
    所谓骑铁,是骑马铁炮的简称,具体说来就是骑兵装备火枪,在马上发射火器。该兵种的主要使用者,是日本东北部的诸侯伊达政宗,由于兼具骑兵的突击性和火枪的攻击力,具有极大的杀伤威力。
    当然,这支队伍也有着致命的缺陷,由于火枪不能连发,要一边骑马一边装弹,技术含量也实在太高,所以在打完一枪后,要换兵器才能接着干。
    如果按照日本人的标准,那么辽东铁骑应该也算是骑铁兵种,只是他们的武器并非普通的火枪,还有个专业称呼——三眼神铳。
    三眼神铳,全长约一百二十厘米,共有三个枪管,枪头突出,全枪由纯铁打造,射击时可以轮流发射,是辽东铁骑的标准装备。发起冲锋时,辽东铁骑即冲入战阵,于战马上发动齐射,基本上三轮下来,就能冲垮敌军。
    但问题似乎也未完全解决,三枪打完后怎么办呢?
    一般说来,换兵器是免不了的了,但中国人的智慧在此得到了完美地验证。这把火铳之所以用纯铁打造,枪管突出,是因为打完后,吹吹枪口的烟,换个握法,把它竖起来使,那就是把十分标准的铁榔头。
    人骑着马冲进去,先放三枪,也不用装弹,放完抡起来就打,这么几路下来,估计神仙也扛不住,铁骑之名就此横扫天下。
    顺便提一句,这种三眼铳今天还有,就在军事博物馆里,每次当我看到那些铁榔头的时候,都会不禁感叹:科学技术,那就是第一战斗力。
    有这样的装备,加上这一千多号人都是李如松的亲军,打起仗来十分彪悍,基本上属于亡命之徒,听到李如松的命令后,二话不说,操起火铳,向日军发动了猛攻。
    虽然李如松十分自信,但有一点他并不知道——这绝非遭遇战,而是一个精心设计的圈套。
    三眼神铳
    在平壤战败后,日军对明军产生了极大的心理恐惧,各地纷纷不战而逃,且全无斗志。为防止全军彻底崩溃,挽回军心,日军大本营经过详细策划,制订了一个周密的诱敌计划。
    具体部署,是先派出小股部队,诱使明军大部队追击,并在王京附近的马山馆设下埋伏,待其到来发动总攻,一举歼灭。
    据日本史料记载,参与该计划的日军为第四军和第六军主力,以及其余各军一部,总兵力预计为一万五千人至两万人,其中诱敌部队一千余人,战场指挥官为小西行长、黑田长政、小早川隆景、立花宗茂等人,反正只要没被打残,还能动弹的,基本上都来了。
    行动如期展开,在探听到查大受率军出发的消息后,诱敌的一千余名日军先行出发,前往马山馆。大军分为两路,偃旗息鼓,悄悄地过去,打枪的不要。
    日军的预期计划是,一千人遭遇明军后,且战且退,将明军引到预定地点,发起总攻。
    但事情的发展将告诉他们,理论和实际总是有差距的。
    由于之前日军逃得太快,查大受一路都没捞到几个人,已经憋了一肚子劲儿,碰到这股日军后,顿时精神焕发,下了重手穷追猛打,转瞬间日军灰飞烟灭,一千多人连个水漂都没打,眨眼就没有了。
    这回日军指挥官们傻眼了,原本打算且战且退,现在成了有战无退。更为严重的是,查大受明显不过瘾,又跟着追了过来,越过了马山馆,而此时日军的大部队还在碧蹄馆,尚未到位。
    无可奈何之下,日军指挥官们决定,就在碧蹄馆设伏,攻击明军。
    所以,当查大受赶到之时,他遇到的,是两万余名全副武装、等待已久的日军。
    已经退无可退了,横下一条心的日军作战十分勇猛,查大受率军冲击多次,没能冲垮敌军,反而逐渐陷入包围,战斗进入僵持状态。
    事已至此,所谓诱敌深入、全歼明军之类的宏伟壮志,那是谈不上了,能把眼皮底下这三千多人吃掉,已经算是老天保佑了。
    可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打得正热闹的时候,李如松来了。
    日军喜出望外,原本想打个埋伏,挽回点儿面子,结果竟然捞到这么条大鱼。更让他们高兴的是,这位明军最高指挥官竟然只带了这么点儿人。
    小西行长顿时兴奋起来,他立即下令,方圆四十里内的日军,只要还能动弹,立即赶来会战,不得延误。
    与此同时,他还命令,所有日军军官必须亲临前线指挥,包括黑田长政、立花宗茂等人在内,总而言之,是豁出去了。
    在小西行长的部署下,日军发动了自入朝以来最为猛烈地进攻,并充分发扬其敢死精神,哪里的明军最显眼、最突出,就往哪里冲。
    不巧的是,在战场上,最引人注目的人正是李如松。
    此人实在过于强悍,虽被日军重重包围,却完全不当回事,带着铁骑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这也似乎有点儿太欺负人了,于是日军集中兵力,对李如松实行合围。
    事后,李如松在给皇帝的报告中,曾用一个词形容过此时自己的环境——围匝数重。
    虽然说起来危险万分,但事实上,当时他倒很有几分闲庭信步的风度。据日本史料记载,李如松带领骑兵左右来回,几进几出,铁骑所到之处,日军无法抵挡,只能保持一段距离跟着他。所谓的包围,其实就是尾随。
    然而,历史告诉我们,一个人太过嚣张,终究是要翻船的。
    正当李如松率军进进出出、旁若无人之时,一位神秘的日军将领出现了。
    这位日军将领一出声就很不一般,史料上说他是金甲倭将,先不说是真金还是镀金,穿不穿得动,敢扛着这么一副招风的行头上战场,一般都是有两下子的。
    而之所以说这是个神秘的人,是因为他的身份一直未能确定。
    参加碧蹄馆之战的主力,是日军第四军,该军以日本九州部队为主。九州是日本最穷困、民风最野蛮的地区,此地士兵大都作战顽强,凶残成性,是实实在在的亡命之徒。所以很多史料推测,此人很有可能是隶属于第四军的将领。
    虽说哪里来的讲不清,但敢拼命是肯定的。这人一上来,就抱定不要命的指导思想,带兵向李如松猛冲(搏如松甚急)。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号人,李如松毫无准备,身边部队被逐渐冲散,日军逐渐围拢,形势十分危急。
    此时,李如柏和李宁正在李如松的两翼,发现事情不妙,便指挥部下拼死向李如松靠拢,但日军十分顽强,挡住了他们地进攻。
    紧急关头,还是兄弟靠得住,眼看李如松即将光荣殉职,弟弟李如梅出手了。
    虽说在乱军之中,但李如梅依然轻易地瞄准了这位金甲倭将(所以说在战场上穿着不能太时髦),手起一箭,正中此人面目,当即落马。
    主将落马后,士兵们也一哄而散,李如松终于转危为安。但事实上,真正的危机才刚刚开始。
    此刻,双方已鏖战多时,虽然明军勇猛,战局却已出现了微妙的变化。日军正陆续由四面八方赶来(接续愈添,沿山遍野),人数优势越来越大,而明军势单力薄,这么打下去,全军覆没,那是迟早的事。
    不过明军固然陷入苦战,日军的情况却也差不多。日军主将立花宗茂,性格顽固,在日本国内是出了名的硬骨头,素以善战闻名,这回也打得撑不住了,竟然主动找到小早川隆景接替自己的位置,退出了战场。
    仗打到这个份儿上,胜败死活,只差一口气。
    关键时刻,杨元到了。
    杨总兵实在是个守纪律的人,他遵照李如松的命令,延迟出发,到地方一看打得正热闹,二话不说,带着一千人也冲了进去。
    早不来,晚不来,来得刚刚好。日军正被打得叫苦不迭,杨元的骑兵突然出现,阵形被完全冲垮,混乱之际也没细看对方的人数,以为是明军大部队到了,纷纷掉头逃窜。
    小西行长见大势已去,也只能率军撤退。李如松惊魂未定,装模作样地追了一阵,也就收兵回去了,毕竟手底下有多少人,日军不知道,他还是清楚的。
    碧蹄馆之战就此结束。此战明军阵亡二百六十四人,斩获日军首级一百六十七,伤亡大抵相当。
    对于这场战役,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
    撒网捕鱼,渔网破了。
    应该说,这并不是一场大的战役,但在历史上,此战争议却一直未断,其中最激烈的,是双方的伤亡问题。
    在日本的许多战史书籍中(如《日本外史》《日本战史》),碧蹄馆之战是日军的一场大胜仗,个别特别敢吹的,说此战日军歼灭明军两万余人。要这么算,李如松除了全军死光外,还得再找一万五千个垫背的。
    我认为,这是件难办的事。
    不过难办的事,鬼子还是办了,而且一直在办。后来抗日战争里的台儿庄战役,日军矶谷师团(编制相当于一个军)被打成了残废,死伤一万多人,几乎丧失战斗力,日本战报却说就损失两千人,脸不红心不跳。由此可见,其不认账和乱记账,那是有悠久传统的。
    说到底,碧蹄馆之战,不过是一场微不足道的小规模战斗而已。
    但微不足道,并不代表不重要。事实上,这确实是一场改变了战争进程的战斗。
    通过此战,死里逃生的李如松明白了两点:首先,敌人是很难打垮的。
    虽然日军被击败,但战斗力尚存,以明军目前的兵力,如要硬攻,很难奏效。
    其次,朋友是很难指望的。
    在碧蹄馆之役发生前,李如松曾嘱托朝军随后跟进,人家确实也跟着来了,但仗一打起来,不是脚底抹油就是袖手旁观,仗打完才及时出现,真可谓是反应敏捷。
    而更让李如松气愤的,是某些浑人。
    此时正逢朝鲜阴雨连绵,火器难以使用。日军伏击失败后,全部龟缩于王京,打死不出来,还拼命修筑坚固堡垒,准备死守。但凡稍微有点儿军事常识的人都明白,如果现在进攻,那就是寻死。
    可柳成龙偏偏装糊涂。他多次上书,并公开表示李如松应尽早进攻王京,不得拖延。
    出征之前泼凉水,不出头,现在却又跳出来指手画脚,反正打仗的都是明军,不死白不死,人混账到这个份儿上,真能把死人气活了。
    李如松没有理会柳成龙,他停下了进攻的脚步。
    但停下来并不能解决问题,因为作为朝鲜的都城,王京是必须攻克的。
    于是在经过缜密的思索后,李如松作出了如下部署:
    总兵杨元率军镇守平壤,控制大同江;李如柏率军镇守宝山,查大受镇守临津,互为声援;李宁、祖承训镇守开城。
    这是一个让人莫名其妙地安排,因为明军本就兵力不足,现在竟然分兵四路,要想打下王京,无异于是痴人说梦。
    所以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李如松已经放弃了进攻计划。
    事实证明,他们都错了。
    因为要攻克一座城池,并不一定要靠武力。
    命令下达了,进攻停止了,战场恢复了平静。日军也借此机会加强防守,整肃军队,等待着李如松的下一次进攻。因为在被忽悠多次后,他们已经确定,眼前的这个对手,是绝对不会消停的。
    这个判断十分正确,很快,他们就等到了李如松的问候,但并非攻城的枪炮,而是一把大火。
    李如松很清楚,凭借自己手中的兵力,是绝对无法攻下王京的。于是他索性分兵各处防守,加固后方,因为他已经找到了一个更好的进攻目标——龙山。
    龙山是日军的粮仓所在地,积粮数十万石,王京、釜山的日军伙食,大都要靠此处供应。
    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李如松密令查大受,率敢死队(死士)连夜跑到龙山,放了一把火,彻底解决了鬼子们的粮食问题。
    这么一来,事情就算是结了,因为武士道再怎么牛,也不能当饭吃,在这一点上,鬼子们的意识是清楚的,认识是明确的。
    万历二十一年(1593)四月十八日,日军全军撤出王京,退往釜山。十九日,李如松入城,王京光复。
    自万历二十年(1592)十二月明军入朝起,短短半年时间,日军全线溃败,死伤合计三万五千余人,其军队主力,第一军小西行长部几乎全军覆灭,日军的战斗力遭到致命打击,疲惫交加,斗志全无,再也没法打了。
    四月下旬,日军继续撤退至蔚山、东莱等沿海地域,回到了一年前的登陆地点,全军八万余人渡海回国,仅留四万人防守。
    至此,抗倭援朝战争第一阶段结束,日军惨败而归。
    日军退却了,但李如松并没有痛打落水狗,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事实上,此时明军的处境也好不了多少。由于朝军几乎是一盘散沙,许多地方都要依靠明军防守,李如松能够调动的,仅有一万余人,靠这点儿本钱,想把日军赶下海去,几乎是不可能的。
    但最严重的问题还不是缺人,而是缺钱。
    要知道,刀枪马炮,天上掉不下来,那都是有价钱的,而所谓打仗,其实就是砸钱。敌人来了,有钱就对砸,没钱就打游击,朝鲜战争也一样。
    明军虽然是帮朝鲜打仗,但从粮食到军饷,都是自给自足,而在这一点上,朝鲜人也体现出了充分的市场意识,非但不给军费,连明军在当地买军粮都要收钱。李如松在朝鲜待了半年,已经花掉了上百万两白银,再这样打个几年,估计裤子都得当出去。
    所以谈判,是唯一的选择。
    高档次的忽悠
    第二次谈判就此开始。
    所谓谈判,其实就是忽悠的升级版,双方你来我往,吹吹牛吃吃饭,实在的东西实在不多。
    客观地讲,明朝在谈判上,一向都没什么诚意。相对而言,日本方面还是比较实诚的,他们曾满怀期望地期盼着明朝的使者,等到的却是火枪大炮。
    说到底,这是个认识问题。因为当时的明朝,管日本叫倭国,管日本人叫倭奴,而且这并非有意歧视,事实上,以上称呼是一路叫过来的,且从无愧疚、不当之类的情感。
    总之,打心眼里,就从没瞧得上日本人。
    第一次谈判,是因为准备不足,未能出兵,等到能够出兵,自然就不谈了。
    现在,是第二次谈判。而谈判的最理想人选,是沈惟敬。
    半年前,这位仁兄满怀激情地来到李如松的大营,结果差点儿被砍了头,又关了起来,吃了半年的牢饭,到今天,终于又有他的用武之地了。
    万历二十一年(1593)三月,沈惟敬前往日军大营,开始了第二次谈判,在那里等待着他的,是他的老朋友小西行长。
    虽然之前曾被无情地忽悠过一次,但毕竟出来抢一把不容易,死了这么多人,弄不到点儿实在东西也没法回去,日方决定继续谈判,平分朝鲜是不指望了,能捞多少是多少。
    日军的谈判底线大抵如此,而在他们看来,事到如今,明军多少也会让一两步。
    会谈进行得十分顺利,双方互致问候完毕,经过讨价还价,达成了如下意见:
    首先,明朝派遣使者,前往日本会见丰臣秀吉。其次,明军撤出朝鲜,日军撤出王京(当时尚未撤出)。最后,日本交还朝鲜被俘王子、官员。
    沈惟敬带着谈判意见回来了。出乎他意料的是,这一次,李如松和宋应昌都毫不犹豫地表示同意。
    沈惟敬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喜悦,他已经看到,一切都将在自己的安排下有条不紊地进行下去,建功立业的时候到了。
    但他并不知道,所谓谈判和执行,那完全是两码事。
    在第一次谈判时,明军只是为了争取时间,压根儿不打算要真谈判,而这一次……似乎也没这个打算。
    因为在战后,宋应昌曾在给皇帝的奏疏中写过这样一段话:
    “夫倭酋前后虽有乞贡之称,臣实假贡取事,原无真许之意。”
    这句话的大概意思是,日本人是想谈和的,但我是忽悠他们的,您别当真。
    这就是说,明军从上到下,是万众一心,排除万难,要把忽悠进行到底了。
    但协议毕竟还是签了,签了就得执行。于是接下来,李如松用行动证明了这样一点:他除了会打仗,搞政治也是把好手。
    根据协议,明军要撤出朝鲜,但李如松却纹丝不动,反而烧掉了日军的粮仓,端掉了对方的饭碗。
    日军是真没办法了,打不过又闹不起,明知李如松是个不守信用的家伙,偏偏还不敢得罪他,就当吃了个哑巴亏,硬着头皮派出使者,那意思是,你不撤我认了,但互派使者的事,麻烦你还是给办了吧。
    在这一点上,李如松还是很够意思的。他随即派出谢用梓与徐一贯两人,随同沈惟敬一起,前往日军大营。
    小西行长十分高兴,因为自从谈判开始以来,他遇到的不是大混混(沈惟敬),就是大忽悠(李如松的使者),感情受到了严重的伤害,现在对方终于派出了正式的使者,实在是可喜可贺。
    但他不知道的是,明朝派来的这两位所谓使者,谢用梓是参将,徐一贯是游击,换句话说,这两人都是武将,别说搞外交,识不识字那都是不一定的事。
    之所以找这么两个丘八去谈判,不是明朝没人了,而是李如松根本就没往上报。
    这位仁兄接到日军要求后,想也没想,就在军中随意找了两人,大笔一挥,你们俩就是使者了,去日本出差吧。
    现在忽悠你们,那是不得已,老子手里要是有兵,早就打过去了,还谈什么判?!
    李如松没当真,但日本人当真了。万历二十一年(1593)五月中旬,小西行长带领沈惟敬、谢用梓以及徐一贯前往日本,会见丰臣秀吉,进行和谈。
    对于明朝使臣地来临,丰臣秀吉非常高兴,不但热情接待,管吃管住,会谈时更是率领各地诸侯权贵到场,亲自参加,张灯结彩,搞得和过节一样,仪式十分隆重。
    当沈惟敬看到这一切的时候,他明白:这下算是忽悠大了。
    虽然日本人糊里糊涂,但一路过来,他已经很清楚,身边的这两位使者到底是什么货色。
    但事已至此,也只能挺下去了。
    沈惟敬就此开始了谈判,虽然从名义上讲,谢用梓和徐一贯才是正牌使者,但这两个大老粗连话都说不利索,每次开会口都不敢开,只能指望沈惟敬忽悠了。
    于是每次开会之时,大致都是这么一幅场景:丰臣秀吉满怀激情,口若悬河;谢用梓、徐一贯呆若木鸡、一言不发;沈惟敬随口附和、心不在焉。所谓的外交谈判,其实就是扯淡。
    就这么个扯淡会,竟然还开了一个多月,直到六月底,才告结束。
    在谈判终结的那一天,丰臣秀吉终于提出了日方的和平条件,该条件也再次证明了这样一点:
    丰臣秀吉,是个贪婪无耻、不可救药的人渣。
    其具体内容如下:
    一、明朝将公主嫁为日本后妃;
    二、明朝和日本进行贸易,自由通商;
    三、明朝和日本交换誓词,永远通好;
    四、割出朝鲜四道,让给日本;
    五、朝鲜派出王子、大臣各一人,作为人质,由日方管理;
    六、返还朝鲜被俘的两位王子;
    七、朝鲜宣誓永不背叛日本。
    在这份所谓的和平条款中,除交还朝鲜王子外,没有任何的友善、和睦,不但强占朝鲜土地,还把手伸到了明朝。总而言之,除了贪婪,还是贪婪。
    这样的条款,是任何一个大明使臣都无法接受的。
    沈惟敬接受了。
    这位仁兄似乎完全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当场拍板,表示自己认可这些条款,并将回禀明朝。丰臣秀吉十分高兴。
    其实,丰臣秀吉并不知道,他已失去了一个过把瘾的机会——即使他提出吞并中国,这位大明使者也会答应的。
    因为沈惟敬同志压根儿就不算是明朝的使臣,说到底也就是个混混,胡话张口就来,反正不是自家的,也谈不上什么政治责任。你想要哪里,我沈惟敬划给你就是了,反正也不是我买单。
    日本和谈就此结束,简单概括起来,是一群稀里糊涂的人,在一个稀里糊涂的地方,开了一个稀里糊涂的会,得到了一个稀里糊涂的结论。可怜一代枭雄丰臣秀吉,风光一辈子,快退休了,却被两个粗人、一个混混玩了一把,真可算是晚节不保。
    参考消息
    后阳成天皇
    1593年,日本有史以来最穷困的一任天皇——正亲町薨逝。正亲町即位时,日本王族的财力极为窘迫,即位三年后,才在毛利元就的捐献下勉强完成了加冕仪式。但因为后来掌权的丰臣秀吉是平民出身,极需王室支持以获得名正言顺的地位,是以连年不断地进贡,才让正亲町的孙子得以顺利接任天皇之位。而这位天皇,也正是丰臣秀吉想要为之聘娶明朝公主的后阳成。
    但在办事认真这点上,丰臣秀吉还是值得表扬的。为了把贪欲进行到底,他随即安排了善后事宜,遣送朝鲜王子回国,并指派小西行长跟进此事。
    小西行长高兴地接受了这个任务,不久之后,他就会悔青自己的肠子。
    和谈结束了,沈惟敬回国了。他在日本说了很多话,干了很多事,但在中国却无人知晓,连李如松、宋应昌也只知道,这人去了趟日本,见了丰臣秀吉,仅此而已。
    按说到这个时候,沈惟敬应该说实话了,在日本胡说八道也就罢了,但军国大事,不是能忽悠过去的,鬼子虽然脑袋不好使,也不是白痴,想蒙混过关,那是不可能的。
    但这位兄弟实在是人浑胆大,没有丝毫政治敏感性。兵部尚书石星代表朝廷找他谈话时,竟对日方提出“和平条件”只字不提,只顾吹牛,说自己已经搞定了日方,为国家作出了卓越贡献云云。
    这话要换了宋应昌,估计是打死也不信的,可石星同志就不同了,从某个角度讲,他还是个比较单纯的人,一顿忽悠之下,竟然信了,还按照沈惟敬的说法,上奏了皇帝。
    明神宗倒不糊涂,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简单,但石星一口咬定,加上打仗实在费钱,半信半疑之下,他同意与日方议和。
    于是历史上最滑稽的一幕出现了,经过一轮又一轮的忽悠,中日双方终于停战。
    万历二十一年(1593)七月,在日军大部撤出朝鲜后,明军也作出部署,仅留刘綎、骆尚志等人,率军一万五千余人帮助镇守军事要地,其余部队撤回国内。
    无论有多么莫名其妙,和平终究还是到来了,尽管是暂时的。
    宋应昌升官了,因为在朝鲜战场的优异表现,他升任右都御史,兵部侍郎的职务,由顾养谦接替。
    李如松也升官了,本就对他十分欣赏的明神宗给他加了工资(禄米),并授予他太子太保的头衔。
    三年后,辽东总兵董一元离职,大臣推举多名候选者,明神宗却执意要任用李如松,虽然许多人极力反对,但他坚持了自己的意见。
    李如松走马上任,一年后他率军追击敌军,孤军深入,中伏,力战而死。
    李如松的一生
    在所有的战斗中,他始终是身先士卒、冲锋在前的,这次也不例外。
    他不是一个与人为善的人,更谈不上知书达理。他桀骜不驯、待人粗鲁,但这些丝毫无损于他的成就与功勋。因为他是一个军人,一个智勇双全、顽强无畏的军人。在短暂的一生中,他击败了敌人,保卫了国家,在我看来,他已经尽到了自己的本分。
    其实很多人并不知道,他虽是武将,却并非粗人,因为在整理关于他的史料时,我发现了他的诗句:
    春来杀气心犹壮,此去妖氛骨已寒。
    谈笑敢言非胜算,梦中常忆跨征鞍。
    四百年华已过,纵马驰骋之背影,依稀可见。
    朱厚熜大事记
    朱载大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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