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我的那一刻,他愣了一下,随后大笑道:“施小姐变化真大。”
    我招呼帮佣给他倒茶,笑说,“老先生变化也大,越活越年轻了。”
    “上次见施小姐,施小姐眉宇间尽是消极绝望。”蔡老先生穿着布衫,笑容和蔼通透,“这次见施小姐,眉宇间朗然自信了很多,有光了。人也圆润了不少。”
    我说,“您说让我往前看的,我自是往前看了。”
    至于圆润……我笑出声,这一年,靳安跟花姐轮番上阵往我嘴里塞东西。营养师列出的菜单,他俩像是领了圣旨,小心翼翼呵护我。
    我哪儿能不长肉呢?脸都变圆了。
    蔡老先生摸着胡须打量我,“我一直担心施小姐走错路,怕乾洲把你逼上歧途,甚好甚好,你守住了。”
    在老先生眼里,我的父亲是汉奸,丈夫是不择手段敛财的资本家。他担心我受原生环境的影响,在宁乾洲的逼迫下,做出错误的选择。他一直都有这样的担心……
    “守住什么了?”我笑问。
    “信仰。”他说。
    “我哪有什么信仰。”我洗了手,削了一个苹果给老先生,“活一天算一天。”
    何况,我的心不知何时丢了,身体里是没有心脏的。
    没有心的人,才察觉不到痛,才会活得潇洒自由,凡事皆无畏了。
    “坚持不干坏事,便是信仰。坚持不与恶人同流合污,也是信仰。”蔡老先生说,“坚持做自己不向现实妥协,亦是信仰。信仰,会让一个人发出耀眼的光芒。”
    他看向坐在旁边的靳安,“多年不见,靳督军眼里也有光了。”
    靳安点头,没搭话。
    这家伙在外人面前特别爱摆架子,每次别人跟他说什么,他便是一副捉摸不透的冰冷阴鸷感,寡言少语的。像极了很多年前,我初见他时,他给人的那种难以掌控的感觉。
    只是如今,他气质审定斯文很多。
    但他无论前一刻,面对别人时,神情怎样阴郁。下一秒看我,朗然笑容就出来了,眼神都柔和如碎花,波光水水的。
    “我曾经也找过靳督军很多次。”蔡老先生说,“你们两个,是我看中很久的人。施小姐,时至今日,心境有变化了吗?可愿与我同行一段路。”
    我笑说,“您就别卖关子了,有话您直说。”
    他大笑,“我们组织招贤纳士,我再次隆重邀请你们加入!”
    “加入了做什么?”我微笑。
    靳安坐在我旁边,不动声色踢了踢我的腿,暗示我别乱加入这个组织,毕竟宁乾洲近两年对这个组织的剿灭力度越来越大,逼得这个组织不得不转入地下。
    “保家卫国。”蔡先生说,“推翻内阁统治,建立自由、民主、平等的新社会。”
    “真好。”我喝了口茶,“您为什么不去找宁乾洲谈谈呢?他曾经也有这样的理想,若他愿意加入,不就轻而易举能实现了吗?”
    靳安又暗中踢了踢我,暗示我别接招,别给自己惹麻烦。
    皮鞋尖尖把我腿都蹭脏了,我反踢回去,瞪他一眼。
    他才若无其事转开脸,看向窗外,消停下来。
    蔡老先生叹口气,“找过,他不见。乾洲求稳,他不愿打破现状。”
    老先生也喝了口茶,“他什么都懂,什么都知道。但他不愿意,也不相信我们能做到。”
    “内阁政府腐败守旧,卖辱求荣,被洋人摆布。”我说,“早就该推翻了。”
    “可若是推翻了,洋人便有了借口,在国际上抨击我们,甚至趁机攻打进来。”蔡老先生说,“乾洲隔江而治,拥兵自重,一家独大。他虽架空内阁权力,但他拥护内阁统治。达到制衡多方势力的目的。”
    一家独大,便能震慑国内多方势力。
    拥护内阁,便能稳住国际关系,让洋人暂时挑不起事端。
    一切都是求稳的法子。
    “何况……”蔡老先生叹息,“这些年,乾洲到底是有些变化的。权力高度集中,国民经济掌控在极个别家族手里,财富迅速流向宁氏家族。他不知不觉中,把自己活成了专权垄断者。”
    “一旦被权力和金钱腐蚀,一个人很难保持初心。”
    他隔空点了点我,分外器重,“这些年,施小姐一直在匿名偷偷资助我们,我都晓得。我们组织确实缺钱,买不起好的枪支弹药,也没有足够的经费运转,多方找人融资,也没实业家愿意支持我们,全靠一腔爱国热血的青年无私奉献,奔走在保家卫国的前线。杀汉奸,除细作,力争推翻内阁统治。建立新的民主政权!”
    我没吭声,末了,微微笑,“这条路好艰难。”
    “是啊。”蔡老先生点头,“以前乾洲抓了我们的人,顶多关着不放人。现在……”他无可奈何叹气,“枪毙,时有。”
    “我由衷希望你们逐渐壮大,推翻内阁统治。”我轻声。
    推翻宁乾洲。
    我藏着后半句话,蔡老先生的组织是唯一一个敢跟宁乾洲对抗的国内爱国组织。
    我自是大力支持。
    我提醒道:“您没找找沈静姝吗?她其实跟‘十一’很像,我见过照片。兴许您引导引导她,她还能发挥一些作用,毕竟宁乾洲对您女儿用情至深,他爱屋及乌。”
    “沈氏家族的沈小姐吗?我见过她。”蔡老回忆沉吟,“我倒觉得她跟我女儿……”他摇头,“不像。”
    我微笑,“我看过照片,眉宇间的精气神儿很像。那种气质,活脱脱是同一个人。”
    他回忆,“这么说来,倒是有几分相像。”沉吟,“你若是见过音音本人,便知,终究是不一样的。”
    蔡老抬起头看我,笑说,“倒是现在的施小姐,更像我女儿,音音,也就是你们嘴里常念的十一。”
    我怔住。
    “沈小姐只是眉宇间有那么几分神似。”蔡老先生说,“跟她接触过以后,便晓得两人天壤之别。我女儿很单纯,很善良,坚强乐观,又是热心肠。而沈小姐……性格虽然开朗潇洒,内里要冷漠很多,她私心很重,这哪里像呢。”
    “若说像……”蔡老先生大笑,“施小姐的性格,跟音音更像。都是单纯善良的好孩子,以前我见你的时候,你的眼里没有光。今日来见你,你的眼神更坚定了,跟音音一样,都是坚强乐观的姑娘。只是施小姐,比音音温柔……”
    “你来。”蔡老先生向我伸出手,“我们一起打造民主、自由、平等的新生活。”
    “如果我拒绝,您会认为我不爱国吗?”
    蔡老先生摇头,“每个人热爱国家的表现形式是不一样的。乾洲爱国,他的方式是集权维稳。靳督军爱国,他的方式是不替洋人卖命。而我们组织爱国的形式,是斗争。”
    “我没有很远大的志向。”我轻轻说,“我喜欢一针一线,喜欢翻一翻花圃里的泥土,喜欢院子里的柿子树上结着金灿灿的果子,喜欢救助家门口穷苦流民,喜欢太阳底下结队而行的蚂蚁,我深深爱着这片土地上的一切。也愿意为了守护它,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我拽过靳安的胳膊,拿着他的手去握蔡老先生的手。
    靳安看向我,一脸问号。
    我说,“握。”
    他一脸抗拒不服的表情,用冰冷眼神质问我。
    “握手。”我语气紧了几分,提醒他。
    他紧锁眉头,一把握住蔡老先生伸过来的手。
    蔡老先生大喜大惊,大概全然没想到居然能跟靳安合作。毕竟他曾经找过靳安很多次,靳安连面都不见。
    “施小姐,这……”蔡老先生惊喜感动。
    “我跟靳督军是一体的。”我说,“我的意思就是靳督军的意思。靳督军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我们一起行动。”
    靳安接话,“合作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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