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京肆未翻开细瞧,只抬指一扫,合同让他带来的人暂收下。
    李东来松宽心,似了却心结,声声叹:“惭愧,当初啊,是真不该压着你……不说了,来,小叔再敬你,往后真得仰着你多关照。”
    他这杯,是求着李京肆去冰释前嫌,板板正正地,连着态度压低了一寸。
    李京肆笑声,捏举杯壁,由高,至低,到与他杯沿持平。令他一滞,忽而笑了,急忙一仰而尽。
    李京肆小咽口酒液,作不经意状掀起眼,“说来,还有一事问小叔。”
    李东来此刻兴致上来,笑意盎然:“你说,我知无不言!”
    李京肆:“订婚取消这么久,那姜家三小姐是什么态度?”
    李东来嘶声:“倒是不清楚……早前组局谈这事,他家三女儿也没出面。”
    “那还得请您办件事。”
    “什么事?”
    李京肆徐徐支起半身,望向后边半开朱栊,浮进来繁盛日光,独独照明花卉纹瓷瓶那几株桃粉插花。
    失神良久,复看回李东来,浅笑抬指,轻点一下在杯口,出声:“小叔不妨替我去姜家打听打听,三小姐是回来了还是……正在哪儿潇洒快活?”
    第46章
    姜语二月底才离开的柏林, 带着徐梦把事情收尾,再帮她订了返程机票。
    新年懒得回去应付,吴清妍倒打过几次电话来。上次那么一闹, 年关前还是她头回主动联系, 多的话没讲, 就问她要不要回来过年。
    姜语只说另有安排, 拒了去。
    大年三十就在异国他乡度过,不过一个人睡死在公寓里,总归是节不对地方,外头也冷清。
    非要有个热闹,近段期间介于徐梦各种好奇已经带她热闹完了。比如是德国较为注重的圣诞节到跨年夜,这儿习俗也相近中国的春节,午夜有漫天焰火不断,对比是驱赶年兽的寓意,这边是驱鬼, 还有摇铃、敲鼓、吹号…等等活动加入, 彻夜扰人。
    柏林市还有个传统的举办在勃兰登堡门前的新年晚会, 姜语不感兴趣,徐梦可头回见, 很是激动, 拉着她就去凑热闹。
    那晚的广场和大街都挤得水泄不通,舞台上瞬息万变的表演节目,下边放眼人头攒动。
    徐梦硬是拉着她蹭热闹蹭到新年钟声响起,看一场壮观焰火, 之后姜语就成功在混乱人群里丢失了手提包。
    索性那会儿是临时出来, 没带什么值钱东西,护照证件之类都放在公寓里, 无非丢了些现金和补妆的牌子货。徐梦难过极了,同她道歉一晚上,还要把东西赔她。姜语哭笑不得,说那又不是你偷掉的,倒过来安慰她许久。
    那事过去,徐梦都抑制住个人好奇心,临到年关,姜语才带她去逛过一次街,陪她买些伴手礼给家里带去。
    姜语跟她磨合得非常好,从起初在演奏厅那段日子,俩人就有种必然默契。徐梦明确懂得姜语每个神态想法,作为随行助理,面面俱到已是基本。深入了解,更是把人喜好吃食,穿衣风格都摸得透透的,让姜语都喜欢得不得了,对她也是关照有加,没少请她吃喝玩乐,临到返程,除却应结工资,还给她挑了许多贵重礼品,强要人塞下了。
    姜语也是头回出门身边没个人,准备离开时,通通打发了柏林雇佣的随行,多的行李都托人寄回去。独自又回国内待一阵子,是从澳门转悠到香港,出入于各种纸醉金迷的消遣娱乐场。
    也是那段时间,她再收到姜家的消息。
    吴清妍给她打的电话,说是李家取消了订婚,问她什么时候再回来一趟。
    姜语也不问什么原因,就笑回句:回去干什么?取消就取消了,难不成再召开个家庭会,告知一下七大姑八大姨?你没这个脸皮吧?
    吴清妍又是泫然欲泣的语气,说我现在想见你都难了吗?你是打算躲到什么时候?现在好了,婚也退了,你无牵无挂,家都不用回了……
    姜语明镜似的,退了婚,她是无所谓,吴清妍那虚荣心满足不了,外边面子也挂不住,保不准喊她回去瞎折腾什么。
    她也不管,电话里扬言:你要让我回去再跟李家周旋什么,甭想!
    接着,潇洒几月不留下丁点消息。
    她也不嫌腻,各处转悠,从南到北,把此前被无聊行程填满的日子都补回来。不光隐瞒行迹,连着国内各方事情也作封闭状。
    而那之后,她几乎也是没有机会再听到关于李京肆的消息。
    若要说有,那也是唯一一次——她早前收到过一则好友申请,当时只随眼扫过,滑到别的平台去。
    到深夜再回公寓,独自沉静下来就搁床上翻来覆去,最终又点进那一则好友申请。有那么一刻时候,她以为会有什么留言,类似挽留,请求,亦或还是那副高高在上地劝说嘴脸。
    都没有,那不过就是一则没营养的好友申请。
    误点,抑或是因为她并没由着最后一次相见,他抛下那句“你若后悔”一样,再回去和他继续这糟糠关系,从而先按捺不住。
    她只会更倾向于更坏的一方。这么想来,更加地烦恶,第二日就换了手机,连着卡一起换了。
    在传输数据时,她还翻过一次旧手机的相册。她喜欢拍照记录各种生活画面,岸边海鸥、落日港湾、教堂前的绿树,小到甚至一顿午餐、一杯饮品,几千张的数据。以至于,那日下午她坐在咖啡厅,是翻了许久才翻到的那张照片——一朵潦草的,勾勒在男人胸肌白肤上的玫瑰线图。
    这阵思考直到晚上,她被扰得辗转难眠,索性将这张照片一起传输保存了。
    要让她问自己出于什么心理……很难说,记录或者纪念,不清楚。只是那一晚,她总觉得不把照片保存,她一定睡不着觉。
    -
    匆匆离开香港,姜语就开始了毫无制定计划,说走就走的随性旅游。随性到手机上粗略翻翻就能决定过几天该去哪儿。
    随身带单反,只拍摄沿途照。技术还算过得去,上学那会儿专门跟摄影师学过皮毛。从取景角度,到各种风格场景的拍摄参数,半吊子专业,也够用了。
    值得吐槽的是有些地方不应季去,或是赶上天气不好,都会风景踩雷,很难拍到一张在网上游览攻略时宣传出来那种氛围图。
    一般她也不会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新鲜感,跟着当地团去几个象征性的地点,打卡似的几张照片,再转去下一站。涉及地区及其广泛,有意思的是个别语言她并不通熟,交涉叫她费好大劲,不得不请当地翻译的程度,那样她反而会多待上那么几天,就为学两句蹩脚的俗话。
    她只身一人,打卡景点时能看见不少结伴同游的,那时候她才会想起孟仪,拍出的照片也无一例外分享到孟仪那儿去,回回要收到一堆欲哭无泪的打工人羡慕表情包。
    他们之间很久都默契地没提到过周闻景,姜语更不去多问,就像她与李京肆在一块时,她也是不希望孟仪知道,亦或者她多加地探究。孟仪是年长她的,所有道理不会不比她明白,她也用不着多说劝诫。
    她们之间基本只有闲聊些清淡话题才会联系,姜语也从没和她提过家里那边传来的取消订婚的消息。她倒还奇怪了,这个消息应该早被李家公布出去人尽皆知,而直到孟仪来询问她模糊未定的订婚日期,她才恍惚了,说那婚早就取消了。
    一时苦笑:“我还以为你早知道,不想说出来让我烦心才没提呢,这消息是没放出去吗?”
    视频通话里,孟仪沉思抚下巴:“据我所知,是没有的。”
    姜语笑说:“那李家葫芦里买的什么药?这婚反正是退了。”
    孟仪:“保不准是缓兵之计,有些良心在。毕竟这时候公布,怎么说?被退婚了?还是取消?为什么取消?这可不是小舆论。”
    姜语白眼:“我可不信,他们家早先连类似‘考察期’的鬼东西都想的出来,会是记挂我面子的?”
    孟仪耸耸肩,无意脱口:“那就不知道咯,总不能是李京肆要保你名声吧?”
    这话之后,两边的死寂沉默。
    孟仪干咳几声,镇静撇开话题:“那什么、过了春末北京就热死了,看你在那儿冰天雪地的还挺降温。”
    姜语紧裹下绒毛围巾,笑笑,“我看你那儿也挺暖和。什么时候有时间一块儿出来?”
    孟仪笑说:“过段日子吧,等我手头松快了,正好也想清闲一阵儿。”
    这就算把话题揭过去。
    像是扫雷遗漏,前行路上又那么恰好地不留心踩中。那三个字莫名就成了对话里不得不的避忌,变成一个不谈及不刻意便不会自主想起的人。
    这是好的结果吧。姜语想。
    -
    六月末,姜语才赶着回国一趟。
    听说孟仪着手拿下个大项目,累死累活几个月的成果,带着团队就是胡吃海喝,还拍了视频传给姜语。
    那会儿她在返程的飞机上,第二日上午落地首都国际机场,才看见了视频消息。
    她提前一天给孟仪说过回来,电话再打过去,人正好就在机场外等着。
    小半年未见,孟仪很是激动,车前抱着好一阵不撒手。艳阳高照,热得不行,姜语才受不了把人推开,玩笑说再抱闷一身汗就该跟她一块儿换衣服去。
    孟仪开车送姜语回到小别墅,路上几句闲聊旅行见闻,约约中午去哪个饭馆。
    到地方,孟仪就坐楼下客厅等。阿姨才把姜语的行李弄上楼,刚下来,姜语再吩咐做些孟仪爱吃的甜品饮料招待,只身上楼去了。
    之前寄回来的行李都让阿姨该收拾都收拾了,余下不知道放的都堆置在姜语房间,连同刚送上来的行李箱。
    姜语懒得捯饬,打算回头跟阿姨说一声。进衣帽间转悠一圈,挑套休闲装,冲了个澡,换下衣服出来。
    到房间的小客厅,连着阳台,姜语偏头瞧见紧闭玻璃门,还暗叹阿姨忘了打开通风,踱步过去抚开,侧眼看见什么,哑然怔住。
    阿姨是准备帮姜语收拾带回行李上的楼,跨进客厅,只瞧见一面僵立背影,试探叫两声也不应。困解着到她身旁,在她视线所及的阳台角落瞧见一只青釉瓷古董花瓶,盛着历经累月精心照料,过分繁盛绽开的朱丽叶玫瑰,浇灌在艳阳下,微微在迎风摇曳。
    姜语定定问句:“这是哪儿来的?”
    阿姨反射弧蛮长,“噢!之前来过那位先生他送来的,就前两天的事呢,说是刚开花就送过来了,还让我好生照料。”
    她偏要问上一句。
    分明见着这样式的玫瑰就清楚了一二。
    心里霎然是揪作了一团,姜语默声走进去,到盆栽前停步,缓身蹲下,就这样一眨不眨盯着几乎开得爆盆的玫瑰花。
    相近落日的颜色,好生漂亮。
    “那先生来过那么两回,第一回送了束跟这盆同样的花来,叫我收下,可没过几天就蔫儿了!我就只好扔咯,前几天吧,又送了这么一盆花来,听说您没回来,叫我收着好生照顾,让您回来能看见就好。您不再这段时间还真有挺多怪事儿,总有人来门前问您下落……”
    耳边声音渐渐消弭下去,阿姨见她总呆着是不愿回神模样,不多话了转身回房间收拾衣服去。
    而她深深地、木然地将脸埋下去了。
    听见夏蝉嘶哑长鸣,灼日烧在肌肤上,闷躁风浪涌进鼻腔里,发涩,干哑,窒塞。
    她总沉溺于消遣奔波,沿路风景万千,少能见到这些停留原地的东西。
    所以不想起,所以作忘记。
    哪一时恍悟。
    那些滞留不前的,还仍揪在一处,随时叫她惊醒。
    这姿势要将姜语折磨得腿麻,是被一阵要命酸痛唤回现实,她撑着一边窗沿才站起来,头晕目眩,双目刺在灿光里睁不开。
    终于缓过来劲,紧绷一身气力,沉沉松懈。跨步进客厅,到近房门口的位置,喊了声屋里动作的阿姨。
    待人抬眼,她视线转转,意指阳台。
    麻木地再轻叹一声,说,差人送回去吧。
    就跟上回那束花一样。
    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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