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佳知道自己给林生惹了乱子,便上前鞠了个躬:“这位科长,对不起,我是生哥的同学,叫佳佳……”
    “我可不管什么生哥哥、熟妹妹,要是过家家,也别在这里。这是机关大院!舒大才子,马上就是下班时间啦,你们别在机关门口伤风败俗,要谈情说爱,移步找个公园!”徐秀波说完,高跟鞋将地砖踩得呼呼山响,留下一路霸气。
    林生这才意识到,自己和女同学站在大门口说话,既不隐秘,也有点挡道儿,于是急忙推着周佳走到远处街角。
    周佳此时嘴里直冒冷气:“可怕,可怕!像只母老虎!生哥,你就在她手底下做事?”
    “她是副科长,科长是我师傅。她平时不是这样,可能我们两个不该在大门口说那些话,惹恼她了……”
    “这附近有公园吗?”周佳好像被女科长骂醒了。
    “没有。”别说真的没有,就是有,林生也不愿与这个喳喳叫的雀儿呆在同一个园林里。
    “对了,咱们去看演出吧,反正你也下班了,大大师兄手里,好像还有两张今晚中央乐团的票,《圆舞曲之夜》,听他说静雅姐有事,好像不能去。”
    林生听她同时提到鲍多仑和静雅,更是大倒胃口。“今晚我要加班。你跟你的大大师兄一起看吧。”说完转身就往回走。
    “生哥,生哥!”周佳叫着追了过来,硬往他左手里塞样东西。“这个你拿好了,咱们不见不散!”
    林生转过身来,礼貌地挥了挥右手,径直走回办公室,这才感觉到左手里攥着个纸条,打开一看,是一张星期天晚上的演出票,东方歌舞团的《非洲歌舞》。
    仔细看去,票角上还有两个字:赠票。
    下班时恰巧遇到黄爱林,林生便借花献佛,把票转赠给了她,一来算是还一点她给的人情,二来自己实在不想凑周佳的热闹。
    第二天便是星期六,那时周末还没实行双休。林生依然在班上搞他的校对,只要科长不在,他就不时偷偷使用“神器”,以求节省时间,提高效率。领班的副科长徐秀波对他依然时而关切地叫林生,时而讥讽地喊“舒大才子”,不过对他使用“校对神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到了下午,办公室只剩下他们二人时,徐秀波居然悄悄地说:“林生,帮姐也搞一个吧,那东西好有用。只要校稿上有折印痕迹就行,实在不行的话,你可以用抹布把校样涂得旧一点。”
    林生对她的继续支持有点意外,又觉得她用抹布抹出手指印痕的说法很有创意。想到这里,他便对秀波敞开心扉:“用这玩意儿,省下我许多时间,可是说实话,在班上闲着,也是无聊。”
    “帮我写作业吧,这是纸面上的东西,没人会管你。”徐秀波说着,掏出两本夜大的文科教材,还有几张稿纸。“姐可不会剥削你哦,有偿服务,每篇五块钱。”
    “你也读夜大?”林生不禁对她多了些敬重。
    “没有文凭,不仅被人小看,以后还没办法升职。咱们科长为什么提不上去?他连大专都不是,难道你不知?”
    “那他怎么不像你一样,去读夜大?”
    “他都四十好几了,我才刚过三十。眼下干部提升有个新规定,科长过了四十,基本不再考虑。”
    林生这才明白师傅的苦衷,不过对他没了晋升空间,工作上依然尽职尽责,反而多了几分敬佩。
    “这两门作业代表平时成绩,因是古典文学和古代汉语,难度大一些,多加五块钱吧,同班同学都是这样。”秀波补充说。
    “我帮忙就是了,不收费。”林生在大学时,没少靠代人做课程作业去赚钱,一篇三块两块也做,积少成多嘛。可秀波是自己的领导,说不定很快就是科长,林生深知,既然领导看得起,就要不遗余力卖力气,决不能和上司讲价钱,更不宜做交易。
    “别介,你不收费,就等于小看我,别人还会说我欺负你,我自己心里也不平衡。再说,我给我女儿遥遥请家教,每小时还两三块呢!”徐秀波在坚持。
    “那就记账,以后请我吃饭吧!”林生找到了解决方法。
    说实话,什么古代汉语、古典文学,在能弄懂《易经》的林生手里,简直小菜一叠。他花了半个小时,就将一篇古文翻译成了白话文,回头再看古典文学的作业题,竟然是让学生评析白居易的《长恨歌》,林生不禁哑然失笑。
    在单位上班要遵守程序,不能折腾,可上班时间帮领导做作业,作业里头可大有折腾的余地啊。
    “舒林生,你的信!”黄爱林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堆报纸和文件。她除了打字,还负责科里的收发杂事。
    既然人家叫自己全名,林生就只能客气地回声“谢谢”。
    “信封上的字,好秀气哦!女孩子的字。”黄爱林离开的时候,留下了这么一句。
    徐秀波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来,用不耐烦的口吻说:“是嘛!给姐瞄一眼。”她可能想到了那个叫喳喳的佳佳。
    林生笑道:“是我妹妹写的。她只上过初中,成绩很好,因为供我上大学,就到镇子里做工了。”说到这,脸上有些愧疚。
    “嗯。女人,生在中国,就是要做贡献,这就是命。”徐秀波一边感慨,一边瞥了一眼信封。
    林生拆开信,不禁一怔。怪不得吉丰近来一直没有消息,原来她真的跟随学校各个院系的书记们,带着部分学生到江西革命老区参加社会实践去了。吉丰身为辅导员,在带好学生之余,竟然真的去了林生老家,一路颠簸,居然还带去一大堆吃的喝的用的,看望林生父母,还一口一个说自己是林生的女朋友。妹妹说妈妈可喜欢这个漂亮的大城市的女孩子了,见面没说几句话,就把手上的玉镯子摘下来,塞进她的手里……
    “妈呀——”林生心里暗叫一声,脸上泛出几多苦楚。他觉得自己身家性命,仿佛全被质朴善良的母亲做主,廉价交给了自己并没说准要娶的女人。他漫不经心地抬起头来,面带羞色地望了一眼秀波,仿佛她就是世间女人的代表。恰巧秀波正用右手支撑着香腮,在那里校对稿子,她右手上也有一只玉镯,绿色且泛白,远没有母亲那只绿而泛蓝的漂亮。玉镯在某种意义上是女人生命延续的象征,当一个女人将手上镯子摘下来戴在另一个女人手上时,便意味着传宗接代的任务已经有了归属。想到这里,林生微微叹了口气。
    “怎么了?家里有事?”秀波的关切十分温柔。
    “没什么,一切如常。”林生说。
    “有难事,跟姐讲。”秀波站了起来,走近他,眼睛瞥了一下他左手里的信封,右手中的信笺。
    林生让思绪收马回缰,继续看信,发现妹妹后面又写下新的内容。妹妹说,前几天向阳姐,我可不敢叫她俊丫哦,向阳姐一家人回来了,她老公虽然个头不太高,可像个很有钱的人,他们也给咱爸咱妈买了好多礼物。向阳姐的女儿香香都五岁了,长得又漂亮又可爱,咱妈把她抱在怀里就是舍不得放开。哥呀,咱爸咱妈都盼着你早点成家,给他们生下了孙子孙女呢,最好能生出一对双胞胎。咱妈说,一看吉丰就知道,她是个会生娃的好闺女……
    “舒大才子,发什么呆啊?信封里的东西,快要掉下来了!”秀波在对面提醒说。
    林生下意识地抖动一下左手里的信封,一张比信封小一点的彩色照片,立即从里头飘落出去,像片枫叶,正好飘落在秀波脚下。
    秀波非常自然地拣起照片,瞥了一眼,立即将它递还。“哦,这一家三口,好靓丽啊!是你妹妹、妹夫?”
    林生接过照片,看了一眼,简淡地说:“不是,我妹妹还没结婚。这是我高中同学,叫武向阳,和她老公一起,都在南昌一所大专里当老师。”
    “这女人,有气质。”秀波又赞一句。
    林生仔细看着那张照片,发现向阳确实有气质,而且很漂亮,既有当年俊丫的秀丽,又有今天城里人的大气。然而,他觉得照片上的向阳既陌生、又熟悉。陌生是因为多年没再见面,熟悉呢?他的脑海里突然一闪,啊,原来徐副科长,她与今天的向阳,从体态,到眉眼,好像都有些相似!
    这样一来,林生又陷入深深不安之中,他生怕自己刚才的心思及变化,被徐秀波给瞧了去。
    “林生,谢谢你的票。昨晚的演出太好看了!朱明瑛压轴,那些歌舞,不论是中国的,还是国外的,都是一流。太好听,太好看,太精彩了!散场了,观众们还在议论说,东方歌舞团的舞蹈,比非洲人跳的还好看呢!”星期一大清早,林生照例提前一刻钟来到办公室打水扫地,同样早到的黄爱林一边擦桌子,一边与他谈起昨晚所看的那场《非洲歌舞》。
    “东方歌舞团嘛,自然是一流。”林生应付一句,然后问:“坐在你身边的女孩,没有跟你说话,没有盘问你什么?”
    “别提啦,我去得早,一大排都空着。后来一串儿到了三个人,一个男的,三四十岁,挽着一个女的,那漂亮,像个电影演员;那气质,全京城里找不出几个来。”
    林生一怔,心想,幸亏我昨天没去,不然的话,在静雅和鲍多仑身边再次充当电灯泡,那是什么滋味?
    “他们两个人后面,跟着一个女孩,叽叽喳喳,看到我就问我的票是哪儿来的。我说自己买,她说这是赠票,是她生哥的,非要打探我的底细,查户口的都没她管得宽。我也没好气地说,反正不是偷的,后来索性气她说,是我男朋友送的,你满意了吧?那女孩嘴一翘,就与那同来的大男人换了位子,坐到漂亮高雅的女子另一边去了。”
    林生不禁哑然失笑。这太符合周佳的个性了,他没想到,小黄也和吉丰一样,都不是好惹的。
    “瞧你这人,还笑?你不喜欢那女孩,也倒罢了,还拿我去搪塞,我都成人家的出气筒了。”黄爱林说到这儿,话语已转为娇嗔。
    林生正忙着拖地,没有马上回答。
    对方突然问:“林生,你为什么会叫林生?”
    “我妈在树林里正干活,就生下了我呗。”
    “哎呀,真有意思!知道我为什么叫爱林吗?”
    “不知道。”
    “我妈怀我时,总喜欢去树林里,闻野草和露珠的味儿,所以就叫爱林了呗。真没想到,我们两个竟然到了一起。”黄爱林说到这儿,放下手中的抹布,痴痴地看着林生,眼睛里放着异样的光彩,嘴角上那颗小黑痣竟然跳动起来。
    林生看到那双眼睛是清纯的,可他一想到静雅,吉丰,还有那个不时冒出来的周佳,心里便觉得混乱,甚至是沉重。
    “哟——,一对童男童女,一边打扫卫生,一边谈情说爱啊?”徐副科长的声音传了过来,她总比另外几个员工早到五分钟。
    黄爱林急忙抽身而去,口中应付道:“科长来啦?我去拾掇一下吴科的房间。”
    徐秀波把包往桌子上一放,既像对林生说话,又如自言自语:“这丫头片子,她的人事档案我看过,哥哥叫黄爱东,毛ze东的东;妹妹叫黄爱林,就是林biao的林。明明是‘文化da革命’的产物嘛,居然还说什么‘我妈怀我时,总喜欢去树林里,闻野草和露珠的味儿,所以才叫爱林呗!’真是人小鬼大,我今天才发现!”
    林生一边拖地,一边想,女人啊,为什么你们对自己的同类,话是那么损、心是那么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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