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响应党的号召,服从组织安排,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一阵响亮的口号声再度将林生唤醒。
    林生抬头一看,原来自己走到了图书馆前,一群热血学子,正在参加学校举行的欢送仪式,其中以谭志远为首的几个哲学系的同学,身披彩带,“荣”光焕发,见到林生过来了,忙着向他招手。
    一股莫名的悲哀涌上心头。自己若去甘肃,与这些援藏、援疆的同学有什么不同?最大的区别就在于,他们个个都是积极分子,将是重点培养对象,而自己却像吉丰说的,是发配!这是质的不同。
    林生只恨自己是个独子,家中只有一个妹妹。若还有个哥哥或者弟di在父母身边,他完全可以放手一搏,去边疆释放自己的激情,将来一定前途无量。
    见到楼上“图书馆”三个大字,林生自然会想到静雅。尽管心里有点犹豫,双脚却不由自主地迈向那熟悉的楼梯。
    林生这回没再客气,宛若走进自己的书房。不,他宁愿这是静雅的闺房,纵是那样,他也没有资格、没有机会再走几回了,所以他丝毫没有犹豫。
    此时已到下班时分,阅览室里静悄悄的,没有读者。
    林生站定了,仔细打量室内,发现静雅正站在书架的尽头,认真地整理图书和期刊,这是她每天要做两次的工作,周末更要认真归整,看样子已近尾声。
    林生没有说话,为了让自己平息下来,他静静地看着那些架子,和架子上印着外文、或者尽是繁体字的报刊杂志。那年月,外文书刊,特别是港台书刊,都是非常金贵的舶来品,至于印着三号大字的新华社《内部参考》,只有副厅级以上的校领导,还有身为共cha党员的名教授、博导才能参阅,即便他们也不能借出,甚至连做笔记都不可以。静雅能在这个地方工作,本身就是一种荣耀。
    静雅非常喜欢这份工作,也非常热爱自己所管理的那些贵重刊物。一有空隙,她就会整理书架,犹如将喜爱的an偶整齐划一地布置在chuang头,规则,有序,饶有趣味。
    乳白色的长裙,过膝,缠裹着纤细的身体,同色飘带系至腰后,随意的蝴蝶结,垂到臀的上缘,桃的尖端。静雅的体态是自然的弧线,骨架窄小,没有刻意的支撑,衣料似无任何抻扯,保留原有风姿与尊严,于人于己也一向如此。清冷的色泽、线条……
    林生突然想到齐天乐办公桌上那个题为“出塞仕女”的瓷瓶,那上面的雪域昭君,不就是眼前的静雅吗?难怪林生每次坐在那张办公桌前做义工时,时不时都会有不寒而栗的感觉。此时他不禁再度打了个冷颤。原来世间的一切,都有着冥冥中的契合……
    “师弟,怎么了?这般垂头丧气?”一声轻柔,天鹅绒般飘向耳孔。
    可“师弟”这个称呼,又将他驻在一千毫米之外。
    “师——师姐。”他窘迫至极。
    静雅已然感到之前的推力不小,便往回拉了拉,轻语:“甘肃,远了些,可那里的教委也算是国家机关……”
    受到关注的欣喜,瞬间被这段话语扫荡一空。静雅怎么会知道此事?除了齐天乐和王至善,怎会有第三个人和她通气?难道静雅又与齐天乐和好了?天哪,若是那样,我舒林生就不只是被彭志学一个出卖了……
    每当茫然不知所措之际,林生就会习惯地将手伸进黄书包,摩挲着里面的硬皮本。这已是多年的习惯,好像手一触碰到它,就能汲取到智慧、宽慰。
    此时,他已触摸那宝物,期盼一场润物细雨。
    没想到细雨出自对面那张美妙的樱唇,虽没能让他冒火的心田得到滋润,却也及时:“有句古话,常在人口,却极少入心。‘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他们两个,一个要贬你,一个要贬周佳。把你们两个一起发配到天水,也许会促成一段意想不到的姻缘……”
    说到这儿,办公桌上的电话铃响了。静雅拿起电话说了声“你好”,接着又说:“又是你啊——”声音非常亲切。
    林生的心里充满了醋意和妒意,他真恨自己没有学会魔法,那样就可以把电话听筒里所有的声音都变成自己的声音。
    “她还没来。还是稍晚一点吧,我这里有事。对不起,挂了哦。”静雅说着,优雅地放下电话,接着安慰林生说:“师弟,周佳可算你们班里的班花,没有之一,歌也唱得第一。你知道,周佳的眼睛可是挑剔得很,否则她也不会同你发落到一起。缘分,有时也叫机遇……”
    “我不要!他们都太卑鄙!”林生声音不大,却充满气愤。
    “嘘——”静雅将食指放在嘴唇上,示意他这是阅览室。
    林生脑子里一团乱麻,理了一会,才嗫嚅地说:“他们像日本鬼子,在玩坚壁清野。”
    “噗——”静雅笑了。“玩坚壁清野的,是八路军。搞大扫荡的,才是日本鬼子!”
    林生也笑了。停了一下,才说:“我不想被人清理出去。”
    静雅没有说话,搬把椅子,让林生坐下,自己轻轻地坐在对面,这才慢慢开口。
    “师弟……我知道,你不喜欢这个称呼,可我是你的师姐,你必须承认这个事实。虽然在专业上,你钻研得比我深,特别是《易经》和中国哲学,别说同学们,就是一般老师,也未必能比。可我比你大三岁。再说,我父母早就亡故,犹如一只孤雁,需要一个有经验的兄长来引领……”
    “把我贬到甘肃的那位,哪里是兄长?是大叔!”林生不愿提齐天乐的名字。
    “别再提那个人,好不好?”静雅也有点不悦,直截了当地说:“对我这个孤雁来说,他更像只秃鹫。”
    说到这儿,她止住话语,一个优雅的转身,取来两杯水,一杯交给林生,一杯自己慢慢地饮啜着。
    林生端着水,没再说话。当静雅表明齐天乐在她心目中是只秃鹫时,林生就放心了。他一边喝水,一边默默地看着她,想着她的过去。静雅确实像只孤雁。她的父亲是位将军,因身体受伤过多,久病不治,在她两岁时便已离世。她母亲原是一名华侨,回国后按照组织安排,嫁给那位老红军出身的老将军,并被安排在外文局当翻译。“文ge”期间,母亲被红卫兵指为特务,游街示众,她难以忍受羞辱,在静雅七岁那年,服用大量的安眠药与世长辞。离行前,她将静雅送给叔叔,一位在外省工作的干部。静雅跟着叔叔,辗转多地,长大成人,所以她在考进京都师大时,年纪才会比其他学生大一点。原来林生以为静雅是凭自己的能力才留校的,不管论成绩,还是论本事和人品,她都是入主这特殊资料室的不二人选。后来听彭志学说,齐天乐在解释为何让她留校时,就曾向系里其他人公开游说:咱们学校的党委副书记,曾与静雅叔叔同事;外语系头牌大学者,全国闻名的博士生导师,早年曾得到静雅母亲的提携。
    想到这些,林生清醒了许多。更觉得自己虽不是癞蛤蟆,至多也只能算一条赣江里的小鱼,搞不好便是鄱阳湖边的一只小虾米。按道理,连周佳这样父母都是西安音乐学院教师的大城市女孩子,都可算作天鹅属下的鸽子,自己只有望尘莫及叹息的份儿。
    “我所说的‘祸兮福所倚’,不仅是说你和周佳在一起,还有人替你找到另外一条道,也许是福音之一。”静雅转移了话题。
    林生这才不以为然地说:“吉丰快嘴。她的脚步,甚于疾风。没想到她先行一步,告诉了你……”
    “她心里有你,才如此用心地帮你。”
    “可我心里……”话到嘴边,林生却说不出口,他觉得自己此时若对静雅说“只有你”三个字,浑身都是疙瘩,不是鸡皮疙瘩,而是癞蛤蟆身上的那种。
    “师弟,我知道,不论是天水,还是去印刷厂当校对,对你来说,都是大材小用。”静雅平淡的语气中,带着惋惜。
    “我不是什么大材,甚至连人才都不是。”林生负气难释。
    “江海之所以为百谷王,以其善下也。”不愧是哲学系的高材生,《老子》名言,静雅信手拈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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