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丽萝来上茶,阿武是个粗人,从未尝过别人服侍自己的滋味儿,吓得直接从椅子上弹起来,和丽萝端茶的手撞了个正着。
    啪嗒!
    茶杯滚落,茶水四溅。
    阿武脸都黄了,赶紧低了身子用好的手抓杯子碎片,丽萝忙说着不用。
    一个执意帮捡,一个执意自己来,就这样,两只互相陌生的手碰到了一起。
    双方脸色都是一红。
    丽萝急收好碎片退出去重新预备,阿武粗着脖子眼光四处飘离,竟不知道该放哪才好。
    元月偏脸看看巧林,发现巧林也挂着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阿武,快坐,老站着不累吗?”作为东道主,自然不能任客人尴尬窘迫而不管,她起身用胳膊比手势,邀阿武重新入座。
    阿武不声不吭坐着,脊梁骨绷成一条直线。
    “元姑娘,那日全怨我,一时鬼迷心窍把你引入了危险境地……”巧林鸦羽似的睫毛向下推移了些许,平铺在那双秋水瞳之上,愈衬得她楚楚可怜。
    元月笑道:“不怨你,是我一早谋划好了搅局,任你怎么防也防不住的。”
    当时整座皇宫乱得无立足之地,人人自身难保,谈何顾及他人?
    她就是钻了这个空子一举冲了上去。
    不过现在看来,这拼命一挡,好似用处不大,公孙冀没如所料停手,杜阙也为此更加疯魔了,差一些将叛军屠了个干净。
    饶她讲得满不在意,巧林却仍过意不去,生涩一笑:“不止这件。那会儿在青州,二公子本该准时回来娶你的,是我和公孙弼的心腹悬刃,从中做了手脚。公孙胜父子先以攻打杜……皇上为借口,留二公子商议,并暗下令撤走了青州城里的人手;我和悬刃再借机支走宅子里的所有人,为的就是让皇上顺利入城带走你,那样,二公子便会心无旁骛、死心塌地地为复国筹谋了。”
    “谁知,二公子非但没有死心,还不顾所有人劝阻,只身进城来寻你。当时皇上就埋伏在城中,只等着他上钩……倘非公孙弼来得及时,他怕是早成为一缕刀下亡魂了。”所有想说的脱口,巧林才有勇气看她是什么反应。
    元月表现得十分平静,唇角上扬的弧度也瞧不出任何变化:“巧林姑娘,多谢你告诉我这些,好令我活得更明白一点。”
    巧林不由意外道:“姑娘不觉得可惜吗?明明只差一步,你与二公子就……”
    “都过去了,可不可惜,没有意义了。”她截断那些未出口的信息,“当下,我一心只想着真正为自己活一次。”
    做自己想做的事,赏自己想赏的景,至于有没有人陪伴,谁来陪伴,她姑且不愿去多想。
    一直不出声的阿武忽然说:“元姑娘说得对,我们都应该为自己而活!”
    逗得元月、巧林噗嗤笑了,略显沉重的气氛得以舒缓。
    “巧林姑娘,阿武,你们今后有什么打算吗?”谈了大半天的自己,元月觉得是时候把焦点转移一下了。
    巧林隔窗望着天际随风移动的云朵,婉约笑笑:“前几日我碰巧遇上几位在兰亭苑认识的姐妹,她们而今有的回了家,与家人团圆;有的在京城各处谋生,过得很是艰难。恰好我这些年积攒了不少银子,足以在城里盘一间体面店面,开酒楼也行,胭脂铺子也好,我准备邀请她们过来帮衬我。如此一来,既不辜负往日情分,也得在京城立足,两全其美。”
    提及兰亭苑,眼前不禁闪过张妈妈的脸来,元月赶紧问:“张妈妈,怎么样了?”
    巧林摇头叹气:“我们走后,孙瓒带人搜检了兰亭苑,张妈妈也被带回去严加审问。受不住各种惨无人道的酷刑,张妈妈招认了兰亭苑为公孙胜等人在京的联络点的秘密,以及我们的去向,还包括公孙一家的真实身份及目的。”
    “事后,张妈妈自觉愧疚,在狱中咬舌自尽了,尸首被草草扔在乱葬岗。前两天我和阿武去了趟,凭着张妈妈脖子上的胎记认出她来,将她背出来,在城郊找了块儿干净地方埋了,简单立了块儿碑。”
    元月喟叹:“也是个苦命人。”
    缄默到丽萝把新泡的茶送上来,元月才转而问阿武:“你呢?可对以后有什么想法?”
    有丽萝在,阿武话都羞于说了,她暗暗一笑,叫丽萝出去。
    人走得没了影,阿武柿子似的脸色慢慢变得正常,终于能回答:“我爹在金陵乡下有个打铁铺,来往客人不多,勉强糊口。因着这个铺子,家里的田都荒废了。我想着回家去,慢慢儿把荒地开垦出来,踏踏实实种地,等过几年收成稳定了,再把爹娘接回来养老,铺子开不开都行。正好我有使不完的劲儿,用在上头才不算浪费!”
    他喜滋滋的,元月也跟着高兴,转念一想他跟丽萝之间好似有些不寻常,于是试探:“只接爹娘养老,不打算娶一个媳妇儿吗?”
    阿武拨浪鼓似的晃着头:“以我现在的情况,能配得上哪家的好姑娘啊……等以后做出点成绩来,再考虑也不迟。”
    元月意味深长牵唇,就此打住,没再难为他。
    又闲聊了好久,抬头一看,夕阳正缓缓地落入地平线下。巧林、阿武颇感唐突,起身告辞。
    元月不多留,亲自送到宫门外,眼看着两人的身形淡了,欲转身折返之际,忽而看见一个意外来客,同时也是一位不速之客。
    “孙世子是来找我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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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8章 雄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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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瓒确实是奔着元月来的,只不过动机不太单纯,和中午走的吴守忠有异曲同工之妙。
    元月盈盈一笑:“世子的苦心,与其用在我身上,倒不如多去宽慰宽慰陛下,毕竟,你们俩的关系胜似亲兄弟。你的话,他总能听进两句的。”
    反观孙瓒,时常带笑的面孔上罕见地肃穆起来,找不到半点往日的玩世不恭:“来的路上,我一直为一件事而纠结,关于陛下的。现在我觉得,应该让你知道。”
    她不搭腔,静候下文。
    孙瓒略略停顿了一下,道:“他的右胳膊,从今往后,再也拿不起东西来了,相当于废了,而究其根源,在你。”
    看她满面怀疑,孙瓒又说:“据我所知,你不止一次对他本就受过伤的右肩痛下狠手。他每每闷着不肯多提,不论是我,还是曹平,但追问一句,立马翻脸。上次从青州回来以后,右手便使不上劲来,之后又赶上叛军围城,更顾不上管,渐渐的,连笔也攥不住了。不过他不服输,背着你没日没夜地练习用左手写字、射箭。他对自己很是苛刻,也正是因为太过苛刻,顺利骗过了你,骗过了满朝文武。”
    “若非今晨亲眼撞破他为用右手抓起笔杆来笨拙又好笑的场面,恐怕他猴年马月才愿意跟我坦白。”
    元月觉得万分不可思议,反问:“你没在同我说笑?”
    孙瓒正色依旧:“你看我这样子,像是跟你开玩笑的吗?”
    她哑口无言,暗自捋着他给出的信息。
    她确实狠心刺过杜阙好几次,每次都专挑他的痛处下手……
    孙瓒,所言不假。
    她能刻意隐藏表情,可藏不住那由疑转惊的眼神,孙瓒尽收眼里,无声动了动唇角,继续说:“特意指出来,并非是怪罪你,况且那都是他自愿的,我也没立场置喙。我只是替他感到可惜,活了二十一年,有十一年都在为一个人而活。手也废了,命也险些丢了,到头来,最想拥有的还是挽留不住,变成了憾事。”
    元月忍不住插话:“他毕生心愿是至高无上的权力,他没有遗憾。”
    孙瓒笑了:“真如你所说,他一心向往皇权,那时又何必挥刀刺伤自己,扔下费劲千辛万苦争来的地位、名望,甘愿为你殉情?”
    直觉告诉她,再争下去,不但对自己不利,反而会搅乱理智。
    “不管怎么样,他的手受伤是因我而起,我应当去看望,不然,我良心难安,走也走得不安生。”她放软口气,妥协道。
    孙瓒面透欣慰,在毫无防备的状况下大大地作了一揖,叹道:“抱歉,用你的善良来要挟你,但,我也是出于无奈。我不奢求你留下来,只希望你在离开前多跟他说说话,多给他留些念想。”
    其实,孙瓒没说完全,今晨他不止撞见了杜阙面对伤残时的颓废,还瞧见了一份拟到一半的罪己诏,上面细数了他的各种罪行:杀母弑父、谋害前平西将军公孙冀、草菅多条人命……往后的内容仍是一片空白,然孙瓒隐隐猜到了——让位。
    杜阙活得自负又自卑,自负在面对周遭那些鄙视、唾骂时,冷静到令人发指;自卑在自从认识元月后,没有一刻不自惭形秽,嫉妒公孙冀轻而易举俘获了她的真心,所以做下了无法饶恕之举。
    现今他放弃了对元月的执念,主动揭开血淋淋的过往,将其印到普天之下奉为圭臬的圣旨上,昭告天下……或许在他看来,这也算得上一种解脱。
    “好,我答应你。”元月淡淡道。
    今儿是二十三,再有七日,将告别这座红墙绿瓦堆砌起来的皇城,去见见他,也……无妨。
    当夜,元月专门空着肚子去了太极宫。
    寝殿里灯火辉煌,却鸦雀不闻,一眼扫过去,竟连杜阙的影子也瞧不见。
    “来人。”她向外叫一声,立时有个宫女垂头轻步走进来,“陛下不在吗?”
    宫女如实告知:“陛下去殿后看那株海棠树了,不准人跟着。”
    元月一怔,细眉微蹙:“这后头还有海棠树吗?”
    宫女道:“不怨娘娘您不晓得,以前也没有,是陛下登基后命人凿了块儿地方,亲手栽种的。到今儿过了大半年,已经长到膝盖那么高了。”
    又是海棠树,又是亲手栽植,很难不叫人多想。
    打发走宫女,元月循着路来到后院。
    院子各处张满了各色宫灯,照得如白昼一般,因此不难找到背靠墙根席地而坐的孤单身影。
    她移步近前,同样打算就地坐下,那人却在半空中拿住她的手腕,说:“凉,不准……别坐。”
    元月不躲避,由他掌心的微凉贴着手腕,只道:“你比我伤得重,你也不该坐。”
    说罢,反手摄住那片凉意:“起来,就当是为了我,我可不想远走高飞之后还惴惴不安的。”
    说时,刻意让目光在他垂在身侧的那只胳膊上停留了片刻。
    “你,都知道了?”双方离得算不上远,甚至可以说近,杜阙非蠢笨之人,有所察觉易如反掌。
    元月不答,默默向伸出去的手臂上注入力量,好在他配合,力气用光之前他已然笔直如松了。
    “如果我今晚不来,不主动挑明,你是不是打算隐瞒到天荒地老?”他个头高,她又不想错过他一丝一毫的表现,只能高昂着头颅看他。
    他先抽身退出了这场对视,而后闭口不谈,径直向随风摇曳的花叶而去。
    元月顿足敛起面皮上的无措,抬脚跟过去。
    沐风看了良久的幼年海棠树,元月终忍不住打破宁静:“右手,真的没有希望了吗?”
    等待她的依然是沉默。
    “你怪我吗?”酝酿多时,终有勇气问了出口。
    “这话该我问你,”杜阙转过视线来,正对她的双眼,“我作恶多端,曾妄图拖你入泥淖,你……恨我吗?”
    上下唇将将分开,耳尖却又划过他的声音:“阿月,别再恨我了,我的出现,毁了你的安稳人生,因我而牵动情绪,不值。最好将我抛之脑后,潇洒余生。”
    恨一辈子,少一天都不算的谎言,锁住他一人就够了,她,该像天际雄鹰,展翅高飞。
    元月以为,历经此番巨变,心志已磨炼得刀剑不摧,象征懦弱的眼泪,更是没机会寻上门来了,可这一刻,眼眶不受控制地湿润了。
    “别哭了,”眼睑之下贴上来一片绣有龙纹的衣料,温柔至极地带走了点点咸涩,“有幸看到你为我落泪,此生无憾。阿月,哭一回就够了,以后的每一天,都要开开心心的,好不好?”
    元月吐不出半个字来,用点下巴的动作予以回应。
    努力平静过来,她记起这趟的来意:“他们说,你水米不进,也不换药,这可是真的?”
    杜阙绽放笑颜:“底下人乱说的。朝中还有一大堆事等着我处理,我何故变着法地糟践自己?”
    “撒谎,”她果断道,“你当我闻不到你浑身上下散发着的血腥味儿吗?”
    说着,直指他胸前那片变了颜色的龙袍:“还有,我不瞎。陛下,你再三说让我快意余生,那你的举动是想让我潇洒度日,还是想让我不得安生?”
    不容他分辩,她讽笑道:“你总是这样,嘴上说一套,背后做一套。”
    杜阙笑道:“我现在回去吃东西,不,先换药。总之,一定让你无牵无挂地离开。别气了,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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