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7
    秦放没有动,神情僵硬着说了句:“我家里姓秦。”
    司藤笑笑:“一时间,确实很难接受,你不信也在情理之中,这一部分,是我推测的,你如果觉得不合理,尽可以反驳。”
    颜福瑞很是同情地看了秦放一眼,在他心里,司藤小姐是比秦放聪明的多了,既然她这样推测,当然就是有道理,秦放嘛……一定反驳不了。
    说了这么久,司藤似乎有些累了,她在椅子上坐下来,看了看盘腿而坐攥着一袋子干粮的颜福瑞,又看了看一动不动的秦放:“你不累吗?
    要不要坐下来?”
    “不累。”
    他语气不好,司藤倒也没有生气,自言自语似的说了句:“千头万绪的,也不知道从哪说起……就从,邵琰宽的家业说起吧。
    你记不记得,当初看到你们家老宅子的照片,我就说,那个地方,我是去过的?”
    秦放沉默着点了点头。
    “那是1936年,我和邵琰宽重逢已经有一阵子,他很殷勤主动,经常约我外出,当时他的厂子还没倒闭,我在上海待着有些腻,他就说,他们厂子和不少江浙的小镇有生意往来,那里的景色清新自然,镇上的人敬他是东家,招待极其周到,可以过去踏个青。”
    “当时是不是见过你太爷,我没有印象。
    但是听邵琰宽说,当时整个镇子都和上海的纺织厂有生意往来,我姑且推测,和你太爷爷秦来福做生意的,就是华美纺织厂。”
    “1937年中,因为经营不善,华美纺织厂倒闭了,邵琰宽家大业大,倒闭了一个厂子不影响他花天酒地,后来上海沦陷,打仗的时候,也顾不上其它,但是到第二年,一系列的后续问题都会爆发出来,首当其中的,应该就是那些小作坊主的账款问题。
    换言之,邵琰宽欠了很多债,而依我对他的了解,他大可以仗着厂子已经倒闭,拖欠不还。”
    她看着秦放微笑:“这段时间,在你太爷爷的那本记事里,第一次出现了白英的名字。”
    太爷爷的记事本?
    秦放想起来了,是垫柜角的那本线状册子,司藤当时看的极其仔细,还折了还几张纸页,第一次提到白英……
    ——接连三月,账款难结,愁煞,一家老小,等米下锅。
    妻弟数度登门求借,左右为难。
    幸甚白小姐代为说情,始得转圜。
    当然,秦放记得没有逐字逐句这么仔细,他只是大概记得,太爷爷提到家境窘迫,当时,是白小姐“代为说情”。
    颜福瑞忽然激动了,他噌的举手,就跟要发言似的,没得司藤首肯,就嚷嚷开了:“司藤小姐,这个我知道,你让我去秦放老家打听事情,我听过这个白小姐的,你记得不,回来我还跟你汇报了……”
    司藤没什么反应,倒是秦放愣了一下:“你让颜福瑞去过我老家探听消息?”
    司藤笑了笑:“是啊,不然呢,我把颜福瑞千里迢迢带到杭州做什么?
    我缺人做事情,难不成还是我喜欢他?”
    颜福瑞悻悻地缩手,司藤小姐真是太直白了,这种话何必直说呢,像他,他也不怎么喜欢司藤小姐啊,但他表面上,还不是很礼貌尊敬的样子?
    司藤看颜福瑞:“当时,那个老太太都说了什么,你复述给秦放听听。”
    颜福瑞复述的认真:“那个老太太说了,杀千刀的上海纺织厂,欠了她家好多钱,说倒闭就倒闭,一个铜板都没赔。
    还说姓秦的抱了上海人的大腿,跟纺织厂的代表白小姐不干不净,只跟秦家把账给结了。
    要是跟她家也结清账,她也是有钱人家的小姐,也会去城里嫁有钱人,不至于让小畜生抢了……”
    他主动住嘴了,他觉得,司藤小姐和秦放,大概也不会关心那老太太被孙子抢了棺材本儿的事。
    司藤问秦放:“明白了吧?”
    明白了。
    邵琰宽瘦死骆驼比马大,账款全清或许有困难,但是赔付个一家两家还是不成问题的,可对那“一家两家”来说,那就是救命的钱,秦来福那时必然是百般求告,就差给邵琰宽磕头下跪了,这个时候,白英以纺织厂代表的身份出现,从中“代为转圜”,以钱为媒,解了秦来福燃眉之急,使得他感恩戴德。
    这是白英和秦来福之间联系的第一步,无比自然,毫不刻意。
    秦放问了一句:“她为什么选中我们秦家?”
    “贾三是误打误撞选中的,所以要以藤杀约束,但某种程度上,白英也就是我自己,我多少了解她的秉性,在选择之前,必然仔细打听对方的人品和为人处世,你太爷或许就是因此入了她的眼。
    不过,选中秦家还是别的谁,都没什么太大关系,她选了谁,你也就跟谁姓。”
    秦放咬牙:“这最多只能说明,白英认识我太爷,或者,我太爷受了她的恩惠,帮她做事。
    你凭什么说,我就是白英的后代?”
    “你别急啊,故事还长着呢。”
    司藤停顿了一下:“接下来从哪说呢,还要绕回邵琰宽身上,还记不记得他开餐馆的曾孙子,邵庆?”
    当然记得,那个满口上海话的中年男人,说起邵琰宽时满脸的愤懑:我那个太爷爷,老挫气额。
    “你还记得,他是怎么说白英的吗?”
    这个,秦放倒是印象深刻。
    他记得邵庆当时说,这个二太太邪门的很,来历也古怪,跟家里人谁都不亲近,有时会莫名其妙接连几天不见,每次不见,太爷爷也从来不叫人去找……后来听说,二太太怀着孕,就快生了,忽然又走的不知道哪里去了,再也没回来过。
    又过了几个月,丘山找上门来了,让人把二太太用过的东西全找出来烧了,有她的照片也全部剪了像。
    “白英在上海或者其他地方,不大会认识其他别的什么人,如果我没猜错,她偶尔的‘消失几天’,跟去见秦来福大有关系。
    秦来福不是还提过,你的太奶奶生病,幸得白小姐送药吗,也就是说,白英和秦家,一直保持了来往。”
    秦放有些恍惚:当然是保持了来往,他们1946年的时候,不是还一起游西湖吗?
    果然,司藤接下来就提到这一点了。
    “我之所以说,你是白英和邵琰宽的后代,是因为白英死的那一年,时间点很奇怪。”
    “先是白英怀孕,还没生的时候忽然离家出走,邵庆的说法是几个月后丘山道长上门,也就是说,她离开的时间是在1946年下半年,可能是在八九月份。
    紧接着,1946年冬,她探望了你太爷爷一家,还一起游了西湖,同一年12月25日圣诞夜,丘山和苍鸿等人带着她的尸体出城,因为遇到空难,尸体丢了,也就是说,她在12月25日之前被杀,那么,她游湖的时间还要推前,至少是在11月底12月初。”
    “1946年冬的时间点太过密集了,依我推测,她正常产子的时间应该在十月或者十一月,刚刚产下孩子就长途跋涉探望秦来福,还一同游湖,之后不久丘山就找上门来杀了她,你不觉得有些怪吗?
    而且,你太爷爷那张照片,携子同游,那孩子,也不像是刚生下来的模样。”
    慢着慢着,太爷爷照片里的孩子,那不是他的爷爷吗?
    司藤无视了秦放欲言又止的激动表情:“我的推测是,那个时候,白英已经得知丘山要来的消息,她也做好了准备。
    她抓住这个时间差,提前离开邵家,设法早产,提前生下了孩子。
    她去探望你太爷爷,其实是送交孩子去的,你太爷无子,得子后心情大好,携妻、子同游西湖,留影纪念,还写到了:友白英作陪。”
    秦放听不下去了:“不是的,白英的孩子一直在自己身边,你不记得苍鸿观主说的吗,那个时候李正元道长和丘山镇杀司藤,她身边有个孩子的!”
    他的反应,似乎早在司藤的意料之中,她看了一眼秦放,继续说下去。
    “我之所以说秦来福膝下无子,是因为在那个年代,家境尚可的人家,孩子早已是生了好几个了,但是秦放,你们家一脉,一直单传。
    如果你太爷的儿子是白英抱来的,那么,你太爷从来没有过自己的孩子,这跟你太奶奶身体不好有关系,但是我猜测,其中的根结,可能并非身子不好,而在于……白英送的药。”
    ——内人心悸气郁,白英送药,沪上医师,的确身怀绝技。
    “白英不通药石,妇人患病,自有乡里大夫操心,用得着她千里迢迢送药?
    而且,什么药这么立竿见影?
    我猜,奏效的不是药,是她的妖力元气助长你太奶奶的精神,因为有了效果,所以自此长服,因为长久服用,所以会习惯性的流产或者不能生育,所以收养了一个儿子,百般疼爱非亲生的养子才顺理成章。”
    “还有一件事,也从侧面证实了我的想法,就是你太爷的记事里,还提过一条。”
    司藤一字一顿,居然记得一字不差。
    “野狼窜至镇郊一说,初以为讹,昨夜刘氏失其孙,听闻门户大开,爪印赫然,白英提议急嘱下人夜闭门户,加高院墙。”
    “你不觉得奇怪吗?
    早不丢晚不丢,在白英来探望的时候丢,我没有再去打听,不过,这刘氏丢失的孙子,年纪论起来,应该跟白英的孩子差不多,小一两个月最好,那就天衣无缝了。
    丘山近在朝夕,白英当然要设法偷梁换柱,她怎么会舍得自己的亲生儿子去死呢?”
    秦放心头一震:“你的意思是,丘山连她的孩子都不放过吗?
    可是苍鸿观主说,那只是个意外。”
    “苍鸿观主语焉不详,只说是镇杀的过程中出了岔子,他那时自己年纪也小,不会明白个中究竟,即便没有这个岔子,丘山也不会放过那个孩子的,因为……”
    她说到这里,忽然语音压低,眼睛里透出奇异的光来:“还记得要怎么样杀死一只妖吗?”
    秦放先是一怔,反应过来之后,脸色瞬间煞白,居然不自觉地连退两步。
    ——想要杀死一只妖,先要放干她的血。
    司藤能够复活,不是因为因缘际会,不是因为天降异宝,而是因为,丘山当年,根本就没能放干她的血!
    丘山大概做梦也想不到,白英以另一种静默的不动声色的方式,把自己的血脉悄悄延续了下去。
    当时没能烧化白英的妖骨,他确实起过疑心,也缜密到要把妖骨带回青城作法,不过,还是低了白英一筹。
    因为,千里之外的囊谦地下,还有一具尸骨,静静等待着来日的……再次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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