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路并不长。车穿过东屏区的金融中心,转进了闹中取静的别墅群。车门打开的前一刻,那只手抽离了沈流的掌心。男人撸了把头发睁眼,目光一片清明,酒意好似全消散了。
    眼前的建筑灯火辉煌,像极了小姑娘钟爱的那种熠熠生辉的娃娃屋。花园门口设了安检门,几名壮实的保镖裹着大衣立在两侧,神情肃整。
    “里面不许带电子设备。”沈流说完极其自然地伸进秦穆衣袋摸出手机,连同自己的一并丢给陶泽。陶泽将手机收好,从后备箱取了两只盒子出来。秦穆发现其中一只贴着自己的名字,问:“这是什么?”
    “送给里面那些‘工作人员’的礼物,相当于入场券。”沈流难得见他这么费解的样子,觉得有趣,“你可以打开看看。”
    里面盛放着一只包装精美的女包,橙色的爱马仕,价值不菲。“看来这些‘工作人员’提供的并不是寻常的服务。”秦穆合上盖子问,“有什么注意事项吗?”
    沈流笑道:“你跟着我别被人拐跑就好。走吧。”说完迈开长腿向入口走去。陶泽将手里的盒子递给迎上前来的外场主管,一改在家的逗逼形象,气场全开地板着脸说:“秦先生是我们沈总邀请来的客人。”而后又拿出一叠红包,“天冷辛苦了,拿去喝个茶。”
    “谢谢沈总体恤了,二位请。”那人惯于迎来送往,笑容可掬地收了红包,让手下将贴了名字的两份礼物送进屋里。
    秦穆跟着沈流往里走。门的内外仿佛两个季节,扑面而来的热气驱走了满身寒凉,在秦穆的镜片上蒙了一层雾。侍应引着他们进入更衣室,两个穿着黑丝抹胸的兔女郎迎上来,用甜腻的声音询问是否需要帮忙换衣服。
    “不用。”沈流说完补了句,“他也不用。”
    兔女郎将两件男士浴袍放在旁边乖巧地退了出去。
    “大浴场?”秦穆挑眉。
    “对,等会我帮你搓背。”沈流弯起眉眼,“不用换这个,把外套和毛衣脱了就好。牛仔裤上这么多洞,不热。”
    “所以你让我换身衣服的意义在哪儿?”秦穆冷着脸问。
    “为了一饱眼福。”流氓毫无愧色。
    两人轻装简行随佣人上了二楼。推开门是一片喧闹嘈杂。调暗了的灯光和沙哑哼唱的旋律烘托出某种黏腻的暧昧。
    热闹的大型活动已经结束了,挑高的屋顶挤满了气球。垂下来的彩带形成了帘幕,将晃动的人影笼在其中。场地中央陈放着巨大的玻璃海洋球池,男男女女在里面追逐嬉闹,尖叫娇喘,打雪仗似的相互扔球。他们大多是全裸的,只有少数穿着内衣或披着浴袍。几个身材火辣的女人靠在球池边缘喝酒休息,看见沈流和秦穆便要围过来。秦穆注意到她们脖子上都带着黑色的绸带颈圈。
    沈流左手极其自然地环上了秦穆的腰,右手朝着侍应摇摇手指。那侍应很是机灵,上前一步拦住她们。几人讪讪地回到原位。
    沈流揽着他沿旋转楼梯向上。
    视野变得越来越大。
    球池里,有浓妆艳抹的女人被中年男人揪着头发用力操干,有滑倒的年轻女孩被三四个男人扒下内衣,有面容清秀的青年被骑在身下连叫带喘,有跪在腿间的男人舔舐着喷涌而出的精液,还有三四人叠在一起的放肆群交,不少人脖子上都带着同款颈圈。
    “戴颈圈的就是所谓的‘服务人员’?”秦穆问。
    “嗯,一般称为陪客。”沈流低声道,“这一类的聚会主题是放纵和xing交。有专门的联系人根据档次价格的不同召集不同的陪客。低档的有mb、外围、援交,高档点儿的有十八线的演员、歌手、网红。再高档的更有名一些,大多来自演艺圈,有专车接送,供给楼上贵宾。”
    “酬劳是那些礼物?”
    “礼物只是小费,主办人会另行结算酬劳。”沈流边走边说,“宾客带来的礼物会统一堆在某个房间里,结束时陪客们可以进去抢,一人一样,谁抢到就归谁。但凡谁带来的礼物最后被剩下来,从此以后就失去了参加聚会的权力。”
    人总会选择价值更高的东西,为了获得入场券,来宾需要赠送昂贵的礼物。金钱自然而然地成了衡量资格的标准,这是有钱人的游戏。
    “所以礼物实际上是宾客的通行证。”秦穆说。
    “没错。”沈流答道,“对于陪客们而言,出卖身体能获得丰厚的报酬,也能借此触到上流社会的边缘,拓展人脉获得更多的机会,因此趋之若鹜。有些人为了能来甚至会贿赂联络人。”
    秦穆淡淡地看着楼梯下方的一切。
    狂欢还在继续,赤裸的肉体在粉色的球海里交缠,将身心交给最原始的性欲。像是荒诞的行为艺术,谕示着自诩万物之灵的高等生物与蛮荒世界的野兽毫无区别。秦穆不觉得性欲是丑陋的东西,但他对于欲望有自己的美感和洁癖。
    他转开了视线。
    三楼的入口立着四名保镖,大约是提前得到了沈流会带人来的通知,并没有阻拦。男人轻车熟路地往里走,推开了走廊尽头的房门。一股诡异的味道冲进了鼻腔,有些呛人。
    这是间小型的娱乐室,有青年对着投影幕布上唱歌。沙发上坐着几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身边均有戴着白色颈圈的男女作陪,有些面孔秦穆在媒体或网络上见过。室内烟雾迷蒙,却不是他熟悉的烟味。吸烟者们脸上的表情也很古怪,有些迷离,有些亢奋,还有些昏昏欲睡。秦穆眉心蹙了起来。
    “哟,看看这是谁,是咱们日理万机、英俊潇洒、天天迟到的沈大少爷。蓬荜生辉,热烈欢迎!”坐在中间的人皮笑肉不笑地拍起手来,歪着脑袋说,“去,给沈大少让座!”
    无论什么样的场子,实力决定位置,沈流的出场打破了原本的排序,几人立即起身往边上挪,将靠中间的位置让了出来。其中一个公鸡嗓子叫道:“你也来得太晚了,余兴节目都快过了。必须罚酒!”
    沈流揽着秦穆在沙发坐下,拿起杯子问:“怎么喝?”
    “怎么喝得让砺行说,他是东道主。”另一人插嘴。
    刚才拍手的那人晃晃悠悠站起来,义愤填膺地朝着沈流点手指头:“我第一个约你,为了凑你的空把活动提前办了。结果等到花儿都谢了你才到,真是太不把我放在眼里了。今儿这兄弟咱们别做了。”他喝了不少,晃大着舌头说,“咱们割袍断义吧,我周砺行和你沈流从今天开始恩断义绝,兄弟不做了!……我袍子呢?嗯?”
    “在你身上穿着呢!”有人起哄。
    “妈的,找半天。”周砺行一把将浴袍的腰带抽了,甩开的衣襟下露出赤裸的身体。众人顿时拍着手闹腾起来。
    沈流笑道:“既然割袍断义了,那我就不喝了。”
    “想得美!”周砺行伸出一根手指,想了想又伸出一根手指,“三杯,喝完才算数。”
    “你那是二。”
    “你才二!喝!”
    沈流懒得废话,顺着他连喝三杯。有人却不肯放过他,起哄说:“不行,我们这些哥们儿可以原谅你,但这些俊男美女也等你半天了,你得有个交代。”
    “行啊。一人一万的红包,结束之后找我秘书领。”沈流懒散地靠在沙发上,搭着秦穆的肩膀。在这样的场合里他做派十分豪放,俨然千金散尽独风流,天下谁人不识君的公子哥儿,引来欢呼一片。
    周砺行岔腿坐着,丝毫不在乎真空溜鸟。他从茶几上的铁盒里摸出根粗烟卷递给沈流,说:“来一口?”
    秦穆心头一跳,抬眼盯着身边的人。沈流没有看他,却好像能感受到他的目光,不动声色地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朝周砺行道:“你知道我不好这个。”
    “没劲。”男人将烟卷点了叼在嘴里,目光扫向秦穆,眯着眼道,“难得见你带人来,不介绍一下?”
    “秦穆,我朋友。”
    “哦?哪种朋友?”周砺行好奇了。
    “你想的那种。”沈流微笑。
    “嘿,真行。来我这儿玩还自己带人,你是嫌他们档次低还是不干净?”周砺行莫名起了火,咬着字眼儿说,“你喜欢雏儿我给你找,演艺圈也行,网红圈也行,男的女的随你挑,上到八十下到八岁我都能给你弄来,你别这样打我的脸。”
    沈流正要说话,却听身旁一直沉默的秦穆忽然开口:“十四岁以下,强奸罪。”
    周砺行没听清,愣了愣:“什么?”
    “奸淫不满十四周岁幼女的以强奸论,从重处罚。”秦穆一板一眼地说,“《刑法》第二百三十六条。”
    周砺行听懵了,半天没缓过来,瞪眼看着沈流。
    沈流大笑起来,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瞧见了吗?我只能乖乖的,他吃起醋来可凶了。”
    “服了。你哪儿找这么个奇葩?”周砺行莫名被喂了一嘴狗粮,噎得要命,猛抽了两口,靠在沙发上过劲儿。
    沈流看向秦穆。
    秦穆亦在看着他,眼神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那是一种隔岸观火的疏离感。明明坐在身侧,却仿佛远隔山河,充满了无能为力。
    沈流知道刚才的话触到了秦穆的底线。在性爱盛宴和吸食大麻面前,秦穆选择了闭口不言,但他无法漠视周砺行轻描淡写地将强奸未成年宣之于口。
    其实这样的事在上层圈子里早已司空见惯。“上不得台面的小癖好、“换个口味玩玩而已”、“给点钱就能妥善解决了嘛”……这样的说辞屡见不鲜。当人们能够轻松地摆平一切,律法的威慑力就会变得越来越淡薄。财富和权力像两道坚不可摧的护身符,保护着这个尊贵世界的居民们不受约束地畅享自由。
    而秦穆来自另一个更平凡世界。那里受着法律的约束,守着道德的准则,坚信按劳所得,将公平正义放在高高的神坛上仰望。那是秦穆许多年来坚持的信仰,所以当沈流硬生生地将他拉进这个世界的时候,他仍固执地坚守着自己的边界。
    错误不会因为粉饰而变成正确,不会因为盲从而变成正确,也不会因为纵容而变成正确。
    可我却是这错误的附庸者。
    肮脏的、可耻的、卑劣的附庸者。
    沈流心里霎时间涌上许多难言的哀伤,他垂下眼睫笑了笑,将情绪狠狠压了下去。
    周砺行从腾云驾雾的快感里摔回人间,懒洋洋地说:“今儿你到底是来干嘛的?”
    “看看你,咱们好久没见了。”沈流答道。
    “你是大忙人,我现在是闲人一个,时时都有空。”周砺行的话颇有几分自嘲的味道。他被同父异母的弟弟抢了风头,最近很受冷落。
    “想忙其实很容易,只看你愿不愿意。”沈流话里有话。
    周砺行眼珠转了转,仿佛从混沌中闪过一丝冷冽的清明,转而又迷离起来,拍了拍身边的女人说:“去,唱首《暗涌》给我听听。”
    沈流也不再开口,两人静默地坐了片刻。
    那是个选秀歌手,唱功不错。空灵的声音在浑浊的空气中飘着,轻忽得像抓不住的流云。
    “……让这口烟跳升,我身躯下沉。
    害怕悲剧重演我的命中命中,越美丽的东西我越不可碰。
    就算一屋暗灯照不穿我身,仍可反映你心。
    睁不开两眼看命运光临,然后天空又再涌起密云。”
    周砺行吐出一团烟,恹恹地看着升腾的烟雾说:“你知道么,我这辈子只想死在烟酒和女人堆里。”他说话的样子和刚才闹腾时判若两人。
    “很有诗意。”沈流简短地评价,“可惜我们都不能只做自己。”
    他仰着头闭上眼道:“没错。我们都身不由己。”
    “他人呢?”沈流问。
    周砺行弹了弹手里的烟卷:“我们这点儿小快乐他看不上,吸了点儿别的带人到里头的房间去嗨了。要不是你让我攒局我还真不敢请他,怕他上头了弄出人命来。”
    “不至于,现在这个时候他还是懂收敛的。”沈流话音刚落,门开了。披着浴袍的男人搂着两个浑身赤裸的女人出现在门口。
    秦穆的视线停在了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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