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怜从自己带着一家人去了祖籍乡下如何在那边落地生根开始说, 这些哪怕从前的通信也说过一部分, 但到底信纸有限, 能言的事情不多, 又路途遥远,不想让爹娘担忧,也是报喜不报忧,如今这些事情已经过去,再没有不能说的了。
    说刚到那边没有一间正经屋子住着,还遭到了村长的为难,为了一块地,一间屋子,一家人多为难,后来又因为碰上村里的好人二大爷一家,也全凭自己努力,才慢慢建了新的屋子,从村长手中要来了一块荒地。
    开荒、建屋,造工坊,有了收入,生意渐渐有了起色,手中有了银两,也因为给村民提供了收入来源,一家人在村里地位越来越牢固,相处也越发融洽,完全融入了当地。
    “日子刚好过起来,谁知道遇上了荒年、兵乱,那边偏远,兵乱倒是不多,只是四处逃来的难民也有不少,我种了不少粮食大麦,手中也有些银两,便想着支援一些,后来便逐渐成了个不小规模的村落,后面两年便那样过来了,一边种地一边躲在村里,不敢往外做生意,好在村人和那些新山村的民众对我始终关照,正因为有了他们,我守了那么多粮食才能安然无恙活下来……”
    虞娘反驳:“那也是因为我儿心善,你若不待人好,那么多人又怎会自发拥戴你,替你守护粮仓?人呐都是你待他们好他们才待你好,这是我儿应有的回报。”
    说着骄傲道:“不愧是我闺女,就是能干,善良!”
    虞怜思及上邑村的一切,也颇为怀念,回来时为了赶时间,甚至怕泄露华极不在京城的事引起乱子,他们甚至没有跟村民说明真相,只是道有事要回京便匆匆回来了,也不知道他们如何了,这会儿该知道这皇朝的天变了吧?
    她继续道:“二大爷是个慈祥宽和的长辈,村长别看他为人刻薄了些,却有自己的独到之处,危急时刻也曾带人帮助我们,麻婶子是个能干利落的婶子,大树媳妇一身力气不比男子差,三树爱驾车总想驾我们家的马车就算免费也行,他媳妇人有些精明但颇为热心肠,赵寡妇人虽不受欢迎却有个能读书的儿子,那孩子叫华天曲,也曾当过三个孩子的夫子,惯是负责……”
    虞怜慢慢把上邑村那些人数了遍儿,才发现原来那边的一切早就成了她人生的一部分,那样她打算完全融入并且一辈子都待在那边做一个地主婆为人生目标的地方,存在一群普通但又很特别的人,现在想来也觉得亲切。
    “战事吃紧,官府四处征兵,小夫子是寡妇独子年岁尚小也被拉走,好在竹影去救了回来,后来差点把家里两个不到十岁的双胞胎弟弟也拉去,我用了两百亩地赎回,结果只过了一天其他孩子又给放回来……”
    自始至终虞娘都笑中含泪看着女儿说起这些,满怀欣慰,虞三郎亦是满腔骄傲欣慰,这时,边上的男童不高兴了,叫道:“我才是弟弟,我才是阿姐弟弟,才没有别人,什么双胞胎臭弟弟还值两百亩地?!”
    虞怜:“……”未料到这小子会在这种地方吃醋,只好转过去摸了摸他脑袋,安抚:“好好好,你才是弟弟,是阿姐最亲近的弟弟。”
    “还有最喜欢!”
    “嗯,最喜欢!”
    “我也最喜欢阿姐了!”
    被弟弟一通打乱,倒没有了方才回忆的伤怀,虞怜笑眯眯说:“再后来,娘口中的那厮回来了,带着一帮兵齐刷刷跪下来喊我皇后,娘你说那场景吓人不?”
    “吓人……”
    “您想着,替女儿骄傲不?”
    “骄傲……才怪!你这妮子,什么皇后又不是你想当的,又不是你提早料到了他会当上皇帝你才去做那样的事,想想当时是个什么情景?”
    “是个正常人不会像你那样一厢情愿义无反顾去犯傻!若是没有现在他诈死归来当上皇帝,你有什么好日子过?”
    “你没回来前,京里那几个大族知道了你夫婿当上新皇帝,明着送礼讨好咱家,实则背地里没少冒酸气,说什么我儿神机妙算,好运加身才白捡来一个皇后,什么咱家是踩了狗屎运……你说气人不?”
    虞娘说着说着又气乐了,“我儿又不是奔着好日子才去他家受苦受难的,要不是怕你守寡后半辈子在乡下日子也艰难,再不能像京城一样娇生惯养的,娘宁愿……”
    说着,虞娘连忙捂住了嘴。
    虞怜:“……”
    说完这四年间的事儿,跟着又提到怎么回来的京城,“等公爹从府城赶回后,就忙着回京了,说是天下刚定,多的事物待处理,也怕这边出乱子就赶着回来,半个月的路程硬是缩短了五天回来,这边官员倒是机灵,刚到城门口,就呼啦啦一群人跪在城门口迎接……”
    虞三郎冷哼道:“何止机灵?简直人精,看咱家院子里那些礼物便知道了。华极带着大军进京那日来了咱家,那些人便看在眼里,直到我这个岳父在他眼里还算有些分量,着急慌忙赶来讨好了。”
    虞怜倒也不意外,当初人走茶凉,如今锦上添花,天下熙熙皆为利往,普通人尚且如此,何况浸淫权势富贵中的大族?
    虞娘跟着又想起什么问:“你方才来的时候,你公婆夫婿他们可知道?”
    虞怜点点头,“我说了,本来老太太让我半路转道过来,但我看路上百姓那么多,怕引起乱子,索性进宫后再出来,不差一时半刻。”
    “你夫婿就没有跟着来?”
    虞怜稍一停顿,想起她拒绝华极跟来,那人抿嘴的表情,好似有些不高兴?
    她摇头浅笑:“他想来,我不让他来,我几年未见爹娘,哪容得着他来碍手碍脚?若是他来了,你们那也不自在,不是耽误我们一家好好吃饭好好说话?”
    “这倒是……”
    当上皇帝的女婿跟平平常常的女婿又怎么能一样?若是华极死而复生,却没有皇帝这一身份,他们这岳父岳母当得底气十足,他待怜儿好待他们孝顺恭敬也是应该的,谁叫她女儿昔日犯傻一腔情愿?
    但现在他倒成了皇帝,仿佛他们家在占便宜了似的。
    说着话,汤啊菜的上了桌儿,虞怜让小丫头把等在外头的竹影叫进来用饭。
    虞娘好奇问:“谁?”
    说起这个……虞怜不高兴嘟嘴:“你口中那厮原来不放心,派了个暗卫暗中保护我们,后来又假借游侠之名住在了我们家,瞒了我四年,也是前段时间才知道。”
    竹影这时已经进了屋,听见少夫人的埋怨,臊得黑黑的俊脸都泛红了,等她说完,急忙辩解:“哪有哪有,少夫人我……”
    明明知道我有苦衷的!主子之命怎能违抗?又怎么敢泄露消息让少夫人一家染上危险?
    虞娘知道自己女儿应当不讨厌这小子,若不然也不会喊他进来用饭,更不会独独让他驾车送自己归家。
    揶揄问:“既如此,喊他进来用饭做什么?家里马房还有剩饭……”
    竹影脸都裂开了。
    虞怜含笑:“吃饱了好干活,那厮说了,他保护了我们四年有余,功劳大大的,准备封他一个大内总管当当。”
    虞娘一口汤喷了出来。
    “……”
    竹影:“……”感觉身体都裂开了。
    吃完饭,虞怜被自家弟弟小虞时缠住了,不会如小时候一样缠着她要糖吃,还主动说自己长大了,男子汉是不吃糖的,他得吃肉,长得高高壮壮的,将来能为姐姐撑腰。
    姐弟俩一直玩到太阳落山,爹娘就在边上含笑看着,一家人许久未曾这样团团圆圆地亲近,倒忘了时间,直到天边还剩一点余晖的时候,宫中派了许多太监出来,呈上了一道道御膳房的菜,说是皇上和太皇太后吩咐的,还问虞怜今晚回不回宫?
    虞怜看着他们摆膳,一道道宫廷御膳花样好看又香气扑鼻,也不知用了什么保温,呈上来的时候还仍有点余热,冒着烟火气,看着也让人有胃口。
    领头太监的脸有些陌生,恭恭敬敬半弯着腰等她话。
    虞怜微微摇头:“不回了,我已跟祖母说好,在家待上些日子,好在爹娘跟前尽孝。”
    太监似乎得了吩咐,见此也不勉强,恭恭敬敬说:“太皇太后,太上皇和皇上皆有吩咐,让您安心住着,等您什么时候想回家了,皇上亲自来接您。”
    太监带着一群人回去,虞怜望着空荡荡的大门外有些发呆,回家?
    这个家是家,上邑村那个家也是家,但皇宫的那个家是真的家吗?
    第108章 接她 ◇
    ◎“你来干什么?”◎
    在家待了三日, 虞怜把所有烦心事全抛到脑后,什么皇帝皇后,什么反派重生全跟她没关系。她跟爹娘说说话, 教厨娘做上邑村才有的乡间小美食,带着弟弟到处玩闹, 俨然如待字闺中时的无忧模样。
    宫里每日都派人送来御膳房的美食,吃得全家上下都快圆了一圈儿, 虞娘直说再好吃的御膳吃多了也腻味,那厮就不会换种花样?
    虞三郎府上这么热闹,每日宫里都派人来送御膳实在太引人注目了,几乎全京城的目光都注意到这边, 尤其是那些削尖脑袋盯着新皇动作的贵族。
    不知道的人直叹虞三郎当真走了狗屎运,出了那样一个好闺女, 现在女婿没死成了皇帝,他一跃成了国丈, 也跟着享福了。
    皇上刚回京虽然在宫里忙着处理国事, 却也没忘了日日派人送御膳问候老丈人,实在太有心了!
    但隐约知道皇后娘娘回京后没待宫里, 直奔娘家在爹娘膝下孝顺的人,心里却是门清儿, 不是皇帝对老丈人多么好,只因为他的皇后待在娘家, 他明面上是派人送御膳给老丈人, 实则怕是暗着催皇后娘娘回宫呢。
    新帝归来后, 新的朝堂重新建立起来, 文武百官逐步确立, 该换的换, 该留的留,一大批新的年轻骨干上位,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等着在新帝的引领下让这个经历了几年战乱灾荒的国家焕发出新的生机。
    虞怜没有刻意打听朝堂上的事,却总在家听爹念叨,满是赞叹地感慨皇帝的能干。
    他虽然对女儿未来的生活仍抱有忧虑,对作为皇帝身份的女婿隐有担忧。但却不得不说,在政治上,自己的女婿华极是个相当能干的人,放眼前朝几个皇帝也没有哪个像他这般有魄力。
    一回来就对朝堂重新洗牌,功臣名将心腹能臣,前朝旧臣,该提拔的提拔,该处置处置,不因你出身寒微给你的官就小,也不因你出身世家大族就让你安稳坐着屁股下的热板凳,更不会因为你是前朝旧臣,就忽视你的才能和品行让你坐冷板凳。
    几天操作下来,虞三郎仔细对照过,那些被发落的无一不是酒囊饭袋,仗着身家背景玩弄权势的,而那些被提拔的官员他的功绩和才干对比他的位置也都大差不离,恰到好处,没有虚犒劳一分,也没有苛刻少给,且都在最适合他性格和才干的位置上,从这点上来看,他的女婿至少在用人方面是如火纯情,将用人之道发挥到了极致。
    同时也对极了虞三郎的胃口,他本就是实干派的,只是前半生因为出身于被皇帝不喜打压的家族,而迟迟得不到提拔,爵位轮不到他,家产银两也无,他也不屑于用银两买官。于是空有一个魏国公府嫡幼子的名头,半生蹉跎,半生的抱负尽埋于心底。
    如今女婿干的这番,他便看得出来,女婿也是个极其能耐的实干派,且用人不拘于出身背景,也不容许人浑水摸鱼,既能施恩于下,又能铁面无私,若是前半生,他也能遇上这样的君主,也许……
    想到这里,他苦笑摇摇头。
    这几日,他那位能干的女婿除了重整朝堂官员外,还下发了几道新的政令,让他为之侧目。
    譬如前朝后期加剧多种名义的税目一概取消,同时对待农耕税收暂时少收两成,后期再做调整,并对受灾的地方有明年的种子补贴,凡是受灾百姓归乡后没有粮食可耕种的都可以到地方县衙补领当季种粮。
    有种粮可领是好事,受灾后不少百姓连粮食树根都没得吃何况耕种的粮食?那些老百姓想来一定会对新帝感恩戴。
    但若是没有地呢?前朝政法本就变相鼓励买卖田地,还依此名目设立了不少买卖田地的税目,说句难听点的,国库至少有两三成都是土地税,这也就导致强买强卖的事不少,土地大多掌握在各大世家和无数的中小地主手中。
    老百姓手上有地的少之又少,何况这两年接连受灾后,为了生存变卖土地背井离乡的百姓不在少数,他们归乡了没地可耕,也只能再度去佃地主的地,再度踏入被剥削的循环,这和前朝有什么区别?
    虞三郎刚想到这里,就看到这条后面还跟了一条,上面说若是百姓无田耕种的,可依法到县衙登记,暂时申领耕种公家耕地,期限待定。
    这一条看似不起眼,只是让佃户的地主由普通地主或那些世家大族转为公家……
    但虞三郎却在细细思索后,心中震惊,隐约有一丝凉意从脚尖窜起,头皮发麻。
    他有预感,这个看似不起眼的抚抿政策,背后怕是暗藏了他真正的大动作,却在暴风雨之前润物细无声,不叫人察觉。
    土地之重系乎民生,民为天下根本,女婿怕是要对那些占着大片田地啃老百姓血肉的大族下手了。
    若能对土地变法,令天下百姓有地可耕,有粮饱腹,哪怕不做其他动作,这一份功绩也足以让他名留青史了。
    如今这些大动作应该尚在筹备当中,虞三郎不确定自己的猜测和直觉对不对,但他眸中却泛起种种波光,这本和他没有关系却让他头皮发麻。
    本家那边老太太和大哥二哥接连派人来打听,今日更是大哥亲自上门,问他皇上有没有给他什么封官加爵?
    虞三郎这几日心情挺不错的,此刻却冷着脸,默默喝着茶不搭话。
    大哥是亲生血脉的大哥,自古长兄为父,他无法拒绝他上门,却也不认同老太太还有大哥二哥的那套做法。
    既然道不相同便不相为谋。
    虞大郎冷哼一声:“光是日日往你府上送吃的有什么用?不过是赚个名声罢了。新帝这几日对朝廷上下大肆封赏嘉奖,就连一些无名小卒也有份,你作为他的老丈人,嫡亲的国丈,怎么就捞不到一分一毫?”
    “若是真对六儿有心,对你这个老丈人有心,怎么也该封个爵位,竟是一丝一毫也无,你也不派人打听打听?”
    虞三郎继续沉默、喝茶。
    虞大郎皱着眉呵斥,“以前末品小官你也老老实实当着,一心想要上官看重你提拔你,如今女婿成了皇帝,你却不争取也罢了,还只顾在家喝茶?”
    虞三郎直至此时才放下空了的茶盏,叹道:“他成了皇帝是他的本事,怜儿能否极泰来,得此回报也是她应得,却与我没什么干系,若只因我是怜儿的父亲,便可以对皇帝指手画脚,要官求爵,那怜儿成了什么了?天子的威严又摆在何处?我一个小小的国丈倒成了比皇帝还高贵的?”
    虞大郎哑然,没话说,只好丢下老太太的这面挡箭牌说:“我不管你什么威严,总之六儿有这样的运道,你也成了国丈,如今我们一家全指望你能振兴家族,恢复往日荣耀!你便是不做也得做,只因你姓虞……”
    “哦——做什么?”
    温润的声音忽然从门外传进来,太监这会儿补唱道:“皇上驾到。”
    虞大郎只来得及看到一抹背光而来的高大背影,便吓得匍匐跪地,高声跪喊,还连连解释:“臣、草民不敢……”
    虞三郎被来人亲自扶起,他规规矩矩地目视下方,没有一丝一毫的逾越,即便很想看看女婿现在的模样,但这会儿他是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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