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严嵩说出朱厚熜这个名字的时候,堂内负责记录的八名文书都停了一下手,可很快便继续落笔。
    海瑞依旧神情如常,既没有惊讶也没有紧张,只是如此说了一句:“严嵩,官员直呼皇帝名讳为不敬之罪,按律要判处绞刑。”
    “老夫犯得事太多了。”严嵩浑然不在意:“哪一件拿出来都是死罪,还怕多一条不敬之罪吗。”
    “有道理。”海瑞点头:“不过你说是太上皇幕后指使你做这种事,可有证据?”
    严嵩哈哈一笑:“这种事怎么可能有证据呢,他说老夫就听,然后遵奉指使去做,仅此而已。”
    “但据本官所知,当初时任南京户部右侍郎的陆远正是太上皇心中的宠臣,太上皇又缘何会指使你对其进行行刺?”
    “那谁知道原因。”严嵩一问三不知:“具体原因只能说你自己去问问朱厚熜了,对,老夫这个曾经的内阁首揆出面进行指控,他算不算也有犯罪嫌疑?”
    “他是谁?”
    “当然是你口中的太上皇,朱厚熜了。”严嵩用一种玩味的语气说道:“海宪台,你会去抓他吗。
    哦对,老夫记得海宪台你将大明律背的是滚瓜烂熟,那么,在我大明律中,可有明文说过皇帝犯法无罪的。”
    八名文书的目光齐刷刷对向海瑞。
    后者没有丝毫迟疑的摇头:“没有。”
    “知道为什么没有吗。”严嵩言道:“因为几千年来,从禹传启家天下开始,君王无罪,君王高于法律就已经成为了共识,就是刻进骨子里认知,因为法律是人制定的,是君王的个人权力赋与了法律具有惩罚臣民的权力,因此谁会傻到认为法律可以审判君王。
    大家都已经习惯了,或者说从出生开始,这种认知就存在,因而没有哪个朝代曾多此一举的非要在律法中明确写上‘君王无罪’的条款,如此反而是不好看。”
    “你说的不错。”海瑞点点头:“不过这和今天咱们之间的谈话没有关系,你嘉靖二十一年入阁,此后专擅国政长达十四年,这十四年内你贪脏、受贿、枉法、专政,难道这也是太上皇的指使?”
    “朱厚熜没有指使,但他都知道。”
    严嵩如是说道:“朱厚熜的心术城府哪里是你们可以揣摩,天下万事简在帝心,真以为什么事都能瞒住他?嘉靖二十一年夏言第一次被罢黜,帝擢老夫入阁为相,那一年齐鲁旱灾、虏寇河西,国家哪哪都是用钱的地方,老夫任命赵文华为两淮盐运,第一年就为朝廷解决了两百三十万两的亏空。
    赵文华也是因此功擢升的通政使司右通政。
    当年为了筹措这笔银子,两淮盐商被赵文华祸祸死了好几家,抄家银有七十八万两,赵文华留了十八万,剩下的六十万,给了司礼监四十万,因为要给朱厚熜修现在的西苑精舍,两淮盐运的钱是国家的,他用不到。
    剩下的二十万被赵文华送给了我儿严世藩,这事朱厚熜知道,心里门清,他不仅没生气反而给老夫加了太子太师衔,从那之后,老夫每一次敛财都会以各种名义将部分钱财输送进司礼监,也就是送入朱厚熜的内帑之中,若说贪脏、枉法、受贿、专政,卖官鬻爵,咱们头上那位才是我大明朝第一人!”
    说到这里严嵩提了些许声调:“这些事老夫有证据,而且是非常完整的证据,钱从哪来、谁送的、往哪去、给的谁老夫这的账单记得清清楚楚,这也是为什么那么多年朱厚熜都对老夫和老夫那个不成器儿子百般容忍的原因。
    他知道老夫手上有能够让他身败名裂的罪证,他害怕老夫穷途末路辱他名声。”
    海瑞觉得此刻有些缺氧,头晕目眩的直泛恶心。
    “宪台、宪台。”邹应龙看了出来,颇为担心的上前喊了海瑞两声,后者喝下一碗白水,总算是将心头的恶心减缓。
    “再聊聊另一件事。”
    海瑞继续询问:“聊聊江南的万芳园和不夜城,这两个地方你知道吗。”
    “大明朝谁不知道。”严嵩失笑:“一开始,这两个地方是江南九卿们合资搞出来的,出主意的人是当年时任南京户部右侍郎的陆远,为这件事,陆远还曾给老夫写过信,请示如何做,信现在还在老夫书房内保存着,十多年的时间了,当时老夫给他回信,告诫过他,这种地方想要干好、想要赚到钱、想要不被别人抓把柄,一定要拉着宫里一起干。”
    “你给出的主意?”
    “当然。”严嵩言道:“就是不知道老夫这道书信,陆远陆太师那里还有没有保存,不过这事你可抓杨金水问问,他也清楚这件事,万芳园和不夜城的利润,八成归江南,两成归内帑。”
    “那通倭的事呢。”
    海瑞又问起下一个问题:“马坤签了一份名单,里面有大量织造局、市舶司的督工监。”
    “这事老夫就不清楚了。”严嵩摇头道:“织造局和市舶司都是皇产,他们做什么事又不需要向内阁汇报,而且内阁也管不到他们,他们有没有和汪直做过买卖,你只有去找杨金水问。”
    海瑞没有再继续盘问,开口言道:“今天就先到这里,你看看供词画押吧。”
    严嵩也没矫情,只是随便看了几眼后,就在八份供词上按下手印。
    拿到供词之后,海瑞便向邹应龙下了令。
    “立刻抓捕严世藩、杨金水两人,另外,抄严嵩家!”
    邹应龙连连点头,随后颇为紧张的开口:“宪台,万一,万一严嵩家中确有向太上皇输送贿款的证据,怎么办?”
    海瑞迟语陷入沉默之中。
    过了足足有一刻钟的时间后,海瑞才开口。
    “要想定这些人的罪,就必须先定太上皇的罪。”
    “啊?”
    “这事不用你操心。”海瑞挥手:“你去办我交代的事,我现在去见陆太师。”
    “您该不会连陆太师也想抓吧。”
    邹应龙苦笑道:“宪台,您太疯魔了,咱说句难听点的话,就算太师有罪,整个国家的权力都在他手中,您,能抓吗?”
    “目前咱们手中拿到的证词还没有指控陆太师的,唯一涉及到太师的,只有万芳园和不夜城的事,本官要去问清楚。”
    邹应龙见状,也不再多劝,转身离开。
    疯了。
    都疯了!
    疯吧疯吧,大不了大家抱团一起死。
    “太师。”
    黄昏下的文渊阁有些冷清,一名值守的官员上前来禀报:“海瑞来了。”
    陆远的笔锋一顿,随后面露笑容。
    “他终于来了,请他进来吧。”
    “是。”
    不多时,海瑞大步流星走进,作揖施礼:“下官见过太师。”
    “刚峰兄,你可算是来了。”
    陆远笑了笑:“本辅等你等了好多天,坐吧。”
    “看来太师早有准备了?”
    “没什么需要准备的。”陆远起身,亲自为海瑞倒上一杯茶:“又或者说,从七年前本官将你擢入吏部经历司任文书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准备了。”
    海瑞一怔,随后直视陆远,目露怒意。
    “所以太上皇当年和下官说的是对的,你一直拿下官当刀使。”
    “呵呵。”陆远微微一笑,坦然承认:“是,确实不错。”
    “你无耻!”
    陆远哈哈一笑:“无耻?刚峰兄啊,你做的每一件事难道不是出于你自己的良知、出于你自己的坚持,本辅用强权逼迫过你吗?怎么成本辅的无耻了。
    孩子气的话就不要说了,你来找本辅,肯定是有事,直说吧。”
    海瑞忍住怒意,将声音平静下来:“下官这段时间先后审讯了马坤、陆炳、严嵩等人,他们都指控陆太师您作为主谋,筹建了万芳园和不夜城,敢问太师,这件事是否属实。”
    “属实。”陆远毫不犹豫的一口应下:“确实是本辅出的主意。”
    “您知不知道,私建赌坊在我大明,依律要.”
    “杖八十。”陆远开口言道:“如是官员开赌则杖九十,这律法你懂本辅也懂,什么时候打板子,本辅准备好受刑。”
    这句话反倒是将海瑞给整不会了。
    又听陆远言道:“参与开赌的还有当时的南京九卿,另外万芳园和不夜城开遍江南,地方主官也有分润,是不是也应该打板子,当年的皇帝朱厚熜现在的皇帝朱载坖仍然在拿着两成干股,他们父子俩是不是也要打板子?官员都加刑十杖,皇帝是否应该再加十杖。
    你海瑞只要点头,本辅立刻派人入宫去抓太上皇和皇帝,去抓当年的南京九卿、现在仍然在分润这笔利润的官员,大家一起在这皇宫之内,挨板子!”
    陆远说到最后面露笑容:“国法大于天,打完这次板子,从此之后,大明朝再没皇帝了!”
    海瑞的瞳孔不由自主放大,张着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又听陆远言道。
    “另外,本辅这里还知道一些太上皇当年干的事,你也知道,就是挪用户部赈灾物资的事,按律呢,这是要杀头抄家的,你说,要不把皇帝砍了给你海大人助助兴?要不要再把皇帝家给抄了?
    你是案子的主审官,海瑞,青史留名的机会来了!
    咱们玩个大的,所有事全部登报,同时派官员去各省、府、县、乡村向全天下亿万百姓宣读,怎么样,本辅这个提议你觉得可行吗?”
    海瑞觉得自己已经够疯了,没想到陆远比自己还疯。
    真这么玩,整个国家全乱套了。
    “事事都讲法,迷信于追求绝对公平,那咱们就来一次,看看绝对公平的国家会走向哪一步。”
    陆远开口:“来人。”
    一名随官入内:“太师。”
    “派人去通知戚继光,让其从南京卫戍军入城,另外宣布南京城此刻戒严,所有人没有内阁手令不得出街,另外,传令金吾卫指挥使成宇,皇城戒严,任何人没本辅之准许,谁都不许离开皇城。”
    “是。”
    交代完这两条命令,陆远看向海瑞:“海刚峰、海宪台、海大人,决定国家命运的权力本辅现在交给你了,你要做什么现在本辅都支持你,做决定吧!”
    海瑞不由捂住脑袋,浑身止不住的颤抖。
    现在陆远给了自己这个机会,追求绝对的公平和正义。
    但是绝对公平的代价却是。
    亡国绝祀!
    当然,亡的是大明,不是中国。
    绝的是朱家的祀而非华夏的祀。(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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